鴿子落在院外的時候,翅膀撲騰的聲音,尤為清晰。鄭赦心頭一緊,遲疑了,急急忙忙從太師椅上起來,推開門向外走去。
果然是鄭弘月的信鴿。
“來人啊,去東廂把方公子請來。”
鄭赦將紙條展開在桌面上,低頭沉思,方于溪進門來了他也沒察覺到。
“小姐終于有信到了嗎?”
鄭赦抬頭,示意他坐下。“西善拓跋宇此番率將而來,偏要挑著這日子,怕是又要血染永定河了,惡仗啊,惡仗。”
方于溪側著頭,仔細思量紙條上的十六個字,“百鬼夜行,重迎水神,漠漠紅泥,宜塞其行。”他垂著眼角,眉頭微蹙,“百鬼夜行,可是意指中元節當晚?”
鄭赦點點頭,“玄武軍這群剎鬼,盡添禍事。”
“哼,玄武水神,倒還是龜蛇相當。”方于溪挑著眉,向后靠了靠,“伯父也不必過分憂心,你看,小姐說‘宜塞其行’,若只是阻,表示拓跋宇此番并不是要強攻,興許只是試探,我們不如趁機給他們下個絆子,讓西善知道我們西陳也不是好欺負的,永定河這樣寬,過不過得來還不一定呢。”
鄭赦默許,心中對方于溪頗為滿意,他想,有這樣的兒子,義弟方佑在天之靈也該安息了。“只有一點。”鄭赦嘆了口氣,“此番夜襲失利,拓跋宇定會起疑,月兒將身處險境,西陳至西善,鞭長莫及,這孩子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不如趁此機會將她召回?如今拓跋宇還未發軍,是……”
“非也。”鄭赦打斷了方于溪的話,“這才是緊要關頭,絕不能草率行事,即使是這鴿子,也不便再放回了,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得勝的關鍵。”
“伯父這話,似乎對小姐有些絕情了,您是不打算將她接回西陳,是嗎?”
鄭赦的手在桌下捏成拳,有些顫抖,他心中的愧疚又有誰能知道。“若是西陳不國,她也難能茍活,若是西陳能在西善淫威下生存下來,以她的性命去換取天下,她本該萬死不辭,這也是我鄭家之于西陳的榮光。”鄭赦頓了頓,繼續說道:“只是,獨有一條,她可能會放不下。”
方于溪側著腦袋,似乎直視著鄭赦的眼睛,又似乎只是在看著面前燭光凄凄。
“月兒自小崇拜申玨那孩子,我與申中丞也早給他們定下娃娃親,只是申玨性犟,遲遲不娶,月兒此去西善,是得了我的允諾,待她回來后,我親自上門向申家重提親事。只是如今到了這一步……”
“性命之前,若她還有心思談情說愛,也配不上做您的女兒了吧。”
方于溪深深地看向鄭赦,他仿佛明白了當初父親為何會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隨鄭赦,也似乎明白了當年潛入西善時,父親恐怕也早已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鄭赦凜然一笑,“再說申玨,他如今深得吾皇厚愛,手握兵權,是這幫年輕后生中最有實權的少將,皇上曾私下對我提過文武同心之意,申玨這根線,我鄭家不能放。”
“不知伯父告訴我這話是有何意?”方于溪起身作了一揖。
鄭赦打量著方于溪,似乎很滿意他的聰慧,“你可知這段時間經常來我府上叩門的那女子?”
方于溪搖搖頭,“遠遠瞧見過一兩次,記不太清了。”
“聽管家說那是月兒的好友,她的朋友從不介紹給我認識,我想知道那女子的底細,派別人去不好,你幫我去打聽打聽吧。”
方于溪微微低頭,“伯父不必如此客氣,先父曾是您的手下,我也愿意為您效力,這‘伯侄’之稱不過是您厚愛,按理說我本不該高攀。如今寄居您府上,更是承了您的情,今后有事直說便是,小侄必不推辭。”
鄭赦起身,走到方于溪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于溪啊,我欠你父親的,我會在你身上補償,我倆之間本就不該有主仆之情,你這樣說,伯父心中更是慚愧。”
方于溪看向鄭赦,“若伯父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回房了,明日我便去尋那女子。”
鄭赦看著方于溪離開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對月兒狠心了。”方于溪怔住了,沒有回頭,只是停下了腳步。鄭赦繼續說:“可是,在這動蕩年代,有國才有家,該做的犧牲,流著淚淌著血也得咬牙挺過去。”
方于溪默然,他向外走去,院子里已靜悄悄的,花園小徑的燈也上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西陳的星星似乎不如西善的多,他的心中一片寂然,不知此時亭裳在做什么,可有想他,可有怨他,可會忘了他?
次日。
綾香閣戲臺上的曲目是《樊梨花掛帥》,楚徽容一襲紅裝,甚是耀眼。她一顰一笑均是在臺下苦練數年的,眉目間盡是英姿。
方于溪坐在下面,有些懶洋洋的,傘立在一旁。今日醒來時發現下雨了,他原是不喜雨天出行的,可是昨日對鄭赦許了諾,不想失信于人。
賣花女秀兒在座位間游蕩,今日那位有錢哥哥沒來,雨天來看戲的人也不多,她有些苦惱。秀兒走到方于溪跟前停下了,“大哥哥,你要買花嗎?”
方于溪擺擺手,“不了。”
“我以前沒見過你,大哥哥是第一次來看戲吧?”秀兒把花遞了一支給他,“看戲的哪有不買花的,不買花怎么和角兒搭上腔?”
看著賣花的姑娘,方于溪覺得有些厭煩,他不明白,為何這丫頭小小年紀,說話如此老成。但是想必她說的有理,如果要接觸到臺上那姑娘,恐怕這花還是非買不可了。
方于溪買了一束花,壓抑著心中的無奈,在戲子退場時顯得尤為猶豫。他從前沒看過戲,也不知該到哪里去尋退場的戲子。他提著傘和花,撇著嘴,在戲園子邊上繞了幾圈,最后決定還是先回府再說吧。
經過綾香閣偏門時,楚徽容正巧出來,兩人并沒認出對方,原是要擦肩而過的。楚徽容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淡的異香,似乎有些熟悉。她回頭看著背對她離開的公子,突然想起了那個夜晚,在鄭家附近遇到的那個黑衣少年。
楚徽容不知怎么的,突然變得很緊張,心跳加快,臉也不自覺地紅了。她小跑了幾步,追上他,“公子留步。”
方于溪回過頭去,先是一愣,認出是要找的姑娘,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覺得這個時候把花遞上去,似乎有些不妥。
“你還記得我嗎?”
聽了這話,方于溪更是覺得奇怪,“我們……見過?”
楚徽容撲哧一聲笑出來,“那晚你問我,鄭公府還要走多久。”
方于溪仔細搜索著腦子里的片段,似乎來到西陳的第一天,在鄭公府外,的確曾經向人問過路。“是你?”他有些困惑,“我那日那樣打扮,你竟然能認出我?”
楚徽容笑著搖搖頭,“你的樣貌我是記不清,但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可還記得。”她用手在方于溪面前小小地畫著圈,“這味道很特別,在我們這我從來沒聞過,你不是西陳的人吧?”
方于溪微微擰著眉,“你不僅戲唱得好,嗅覺也比別人靈敏些。”
“你去聽我唱戲了?”
“碰巧路過就進去聽了一場。”
楚徽容笑了,“那這花……”
方于溪看了看手中的花,“是那賣花的小丫頭說看戲得買花,我就買了一束。”方于溪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把花束遞給楚徽容,“你要嗎?”
“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給我的東西,我從來不要。”楚徽容俏皮地笑了,“但是你給的,我要。”
方于溪笑了,“你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
聽到這樣的形容,楚徽容突然想起了鄭弘月,她此時仿佛被鄭弘月附身了一樣,變得不那么像自己了。但是楚徽容卻覺得現在這種感覺真好。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子姓楚,名徽容,公子呢?”
“方于溪。”他微微頷首,“天色尚早,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喝杯茶?”
楚徽容眨了眨眼睛,嘴角上揚,“也好,你給我送花,我請你喝茶。”
方于溪緩步向茶樓走去,楚徽容跟在他身后,捧著一束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無聲而笑。
秀兒提著空籃子從綾香閣里出來,碰上了那位有錢的大哥哥。
“花賣完了?”他看上去有些失望。
“嗯,戲也唱完了。”
男子站在秀兒跟前,沒有移步,思忖了片刻,將一袋銀兩掏出,放進秀兒的籃子里,“小妹妹,這些錢你收好,哥哥最近可能沒辦法來這了,以后你每天還是幫哥哥送花給楚姑娘好嗎?”
秀兒遲疑了一下,把錢袋子塞進男子的手里,“不行,容姐姐說了,不收你的花,我也不能賣花給你。”
男子把錢袋再次放入秀兒的籃子里,“好姑娘,你就幫哥哥一次吧,你別說是哥哥送的,就說是別人,你容姐姐不會怪你的。”
秀兒看著這奇怪的大哥哥離開的背影,搖搖頭,難道她不說容姐姐就不會猜到嗎?她低頭看了看籃子里的錢袋,咬了咬下唇,容姐姐能體諒她的吧?娘親的病可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