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老樹

寫下這個題目,又不知該如何往下繼續。

總是喜歡用這句話開頭,雖然沒有寫過多少東西。

能夠暫時想到的是一棵棵走在心頭的樹…

(一)

坐在父親肩膀上,總是能夠看到很遠處的東西。從村頭山坡下走來的身后跟著幾只小雞的母雞,后山溝轉彎處一群歸家的牛,一顆一顆從一雙與我一起移動的布鞋旁走過的嵌在泥土里或者是瀝青中的小石頭。

為什么小石頭不和我一起走?

于是便在父親肩頭表現的焦躁不安,想要極力擺脫肩膀的安穩,下到地面一探究竟。用小而肥胖的手,抓住那濃密的頭發使著勁的揪,間或啪啪拍幾下近在咫尺的臉。試過一切能用的手段之后卻不可得的情況下,就會用上殺手锏,坐在父親穩健的肩膀上直接撒尿。

然后被一雙大手從肩膀上托下來,給予片刻的自由。不會走路的小兒,能在地上爬多遠呢?

夏末的午后,門前的公路被濃密的白楊樹籠罩的嚴嚴實實,已偏西的太陽的強光穿過樹葉落到地面上的溫度竟不足以趕走踱步的人。父親走在林蔭下的公路,我坐在他肩膀上開始了殺手锏。僅一招屢試不爽,便得了這自由。

父親停下腳步,把我放在稍有溫度的瀝青路面上,那一刻嵌在黑色瀝青路面上的白色小石頭,卻是不走了。又問了一個為什么?開始爬動,哦,原來不是石頭在走。爬的再快了一些,驗證了這個結論。

為了一個懵懂的結論,一根半嵌在瀝青中的鐵絲,穿過了耳朵,在15個月的年歲為我打了個耳洞,到現在只剩下了一個黑點和一顆稍白的肉粒。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被母親好生喂養在家里。母親會偶爾抱怨父親幾句的同時狠狠的疼愛我,這個時刻父親總是一臉的無辜和歉疚,像是一個犯了極大錯誤的孩子。那個時候他還不如現在的我年長。

“小胖子,耳朵不疼了吧,帶你出門摘果子。”又能夠在父親的肩膀上開始面對一切高高在上了。

坐在高處的好處不光是能夠看到遠處的東西,還有了長頸鹿的優勢。對于院中那棵可望而不可及的蘋果樹,立刻變的舉手可得。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站在樹下任由兩只手在樹上眾多的果子里挑選。一顆紅撲撲的蘋果成了目標,然而手勁和大小只夠將那蘋果從樹枝上拽下來,卻不容易將它掌握在手里。結果是梆的一聲砸在了面前的頭上。

一聲聲調皮逗弄的笑罵傳遠……

那棵朦朧記憶中的蘋果樹已經被嫁接成了杏樹。一根粗壯的樹枝角度很平的斜向伸去,總在五六月掛滿了翠綠的或者是金黃的杏子,引得一群如我一般饞嘴的猴兒總想爬上去偷把惺。如果用爬的,總是只能站在樹下流流口水,但是用砸的,不論酸的還是甜的總能塞一嘴滿足,無非事后被教訓一頓。

六七月的杏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了,傍晚父親會在那根斜向的樹枝上掛一副簡易的秋千,把剛剛上幼兒園的穿著花裙子的妹妹放在上面,推著她飛的很高很高。已經是一個皮的不能再皮的小學生的我,在那種情況下通常會在妹妹銅鈴般清脆的笑聲中羨慕的站在一旁,幻想自己坐在高高的枝頭,俯視著一切。秋風會慢慢的慢慢的收走一片片杏黃的樹葉,直到留給小院一棵虬枝突兀的樹干,直到深秋過后冬雪到來,覆蓋了它。

再后來,不確定是記憶出差錯,還是確有其事。那顆蘋果樹在被嫁接成杏樹之后的某一年,再次被嫁接成了桃樹。然而那顆桃樹卻沒有給我好的記憶,因為它結的桃子很大,顏色很艷麗,卻總是在滿懷希望掰開的時候,爬出來一些小蟲子,讓一個吃貨滿懷希望的心失落。幾年之后,那顆歷經三異其果的樹,被砍掉當柴火燒了。

(二)

在幼稚園和小學過渡的年歲,家里的空間是不足以容我兄妹三人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的。意味著三個人中間有一個要去相鄰三分鐘路程的奶奶家。妹妹還小,哥哥需要起很早去上小學,我就成了最佳人選。

傍晚,太陽很快的從門前兩座山的豁口落下去,黑夜便來臨了。屋檐下的白熾燈會亮很久,父親坐在臺階下的椅子上抽著煙,和鄰居們聊天,腳邊總是畏著小小的我。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總希望太陽不要落下去,在白熾燈還亮著的時候總希望白熾燈關的晚一些。大人們的各種話題是聽不進耳朵的,能聽到的是傍晚來臨時的各種鳥叫,隨著夜深而來的各種蟲鳴。偶爾會被父親派遣去倒一杯茶水,或者去小賣部買一包煙。

最害怕的時間還是來了,白熾燈關掉后不久,奶奶就會過來,給一顆糖,把我帶走。從這個院走到那個院的三分鐘路程,總是走的很漫長。奶奶拉著我在走,我卻總是回頭看,心里生出許多委屈,感覺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路邊種了好多好多白麻,深夏長勢最旺,綠瑩瑩的一片連著一片,橫隔在村莊和公路之間,將在兩山之間狹長的村莊隔斷,像是夜晚的守護隔絕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聲,給村莊一個晚安。

風吹過的時候,麻葉呼啦啦的響起, 不由自主地轉身看看,總覺得有東西在身后跟著,拉著奶奶的手就會抓的緊一些。

奶奶家是有圍墻的,在土木結構的門樓前圍墻外面,長著一棵很大的核桃樹。每次走到這兒的時候,總有一種幽靈般的蟲叫,完全弄不清楚從哪里傳來,很有節奏的一聲接著一聲的叫。我很怵這個聲音,又很好奇他在哪里,是什么在叫。它就像定時的守候,歡迎或是拒絕我的到來。

這棵核桃樹有一些傾斜的生長著,樹根扎的很深,長得很粗。緊挨著它的院墻部分,有一個明顯的裂縫。大大的樹冠在夏天給了小院陰涼,在秋天帶來好吃的核桃。然而每年秋收的時節,也帶來煩惱。

樹下面奶奶會晾曬很多豆子,樹葉一落,我就要被安排過來撿葉子。那個時候心里面總是想,討人厭的樹啊,還不快快被筏了去做成小板凳給人坐。

核桃樹在的時候,曾祖父也還健在。樹底下是曾祖父拴牛的場所。又一年夏天,那頭被我騎過的老牛生了小孩。在一次放牛的過程中,小牛不幸落水,被撈上來就放在樹下的草垛里曬太陽。我蹲在地上數螞蟻,看到小牛在看我。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很深邃的看著,就像我看他的眼神一樣。對外界的世界充滿著未知的好奇。小牛對著我哞的叫了一聲,我也學著它哞的叫了一聲。興趣來了,那個地洞里有多少螞蟻也不管了。其實剛上小學的孩子,最多也就能數到一百,地洞里的螞蟻要怎么數得清。

小牛濕粘的毛,一撮一撮的扭在一起,老牛時不時幫他的孩子舔著。看的入神,也就靠近伸手去摸小牛。在還沒有夠著小牛的時候,一聲慘叫膽大的年幼的我已經被老牛用他堅實有力的牛角挑出重重的摔在一旁的草垛子上了。我完全嚇壞了,忘記了哭,一動不動的保持著摔下來的姿勢躺在草垛子上。曾祖父反應了過來,扔掉手上正捻著的旱煙鍋子,沖來抱起我,看了看沒有受傷,一口沒有來得及吐出的煙才吐了出來。

核桃樹和曾祖父是同在的。總是想爬上那棵高大的核桃樹,想象著一如趴在父親肩膀上,高高的看見遠處,看見鄰家院子里的雞群,看見圈里剛生的那一窩畏在母豬奶子周圍的小豬,看見地上渺小的會走動的石子兒。

曾祖父和父親有一樣的肩膀,在他們的肩膀上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在被老牛攻擊了之后的那個傍晚,祖父把我抱在懷里,屋檐下火膛的灰里埋著總讓人嘴饞的紅薯,嘴里吃著曾祖父放牛時從山里帶回來剝了皮的鮮核桃和野櫻桃。聽到了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一個故事,關于攻擊了我的那頭老牛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我出生沒幾天的日子里,是寒冬的正月。曾祖父對牛很好,別人家的牛在冬天都只是關在圈里喂一些草料,他的牛卻會不定時的趕進山里吃一些山草。剛過完年沒多久,曾祖父就趕著他的牛進山了,在村莊還很安靜的沒有人起床的大清早,回來的時候已經傍晚。

曾祖父說,后半天下起了雪,他便趕著牛往回走。在一處山路轉彎的地方,正面遇到了一頭狼。他那個時候還年輕,出于保護自己一輩子最珍視的財產,拿起來手里的鐮刀,開始警戒。小牛明顯慌張了起來,有點脫離牛群了。狼開始靠近離群的那頭小牛,很危險。曾祖父只能在牛群周圍警戒。但見老牛沖了出去,擋在小牛和狼之間,豎起了堅實的牛角,對著那頭狼。狼一愣,應該是沒有想到老牛的勇敢,竟然停了下來,對峙了片刻,老牛開始向狼進攻,幾輪的較量,狼落敗而逃。牛群安全了。

瞪著眼睛,聽完曾祖父講老牛的故事,心里原本對老牛的憎恨開始轉變成了敬畏,就像對父親,對曾祖父的敬畏。吃著核桃和野櫻桃,同時惦記著火膛里的紅薯,吃飽了也就到了睡覺的時候,其實早就睡著在曾祖父的懷里了。

有一年冬天,核桃樹伸向東北角的枝椏上,迎來了一巢喜鵲。走在樹下,偶爾有蟲子或者枯樹枝掉下來,不幸運的時候,還有可能會被鳥屎擊中。而對于我,洗頭是件痛苦的事情。鳥屎粘在頭發里,母親給我洗頭,總是要洗的就像她剛擦過的柜子一樣干凈,不容許有一點點臭的味道。我當然就在這樣的衛生要求里痛哭的掙扎,忍受頭發被揪的痛楚。父親看的次數多了,就想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剃光頭。這個辦法確實有效,但是卻給了我整個童年不美好的印記。我總是在每次理完光頭之后要悶悶不樂好久,站在母親那個帶落地鏡的大衣柜嫁妝前,盯著那丑爆了的頭,臉上掛滿了淚珠。

母親說,我的哭泣是最有特點的,我把它理解為個性,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這個個性也得到了驗證。我的哭總是不出聲,站著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不看任何東西,任由旁邊的安慰或是呵斥,這種沉默的哭泣是無聲抗議的一種方式,是表明態度和抒發心情的方式,是對一切不滿和冤枉的控訴。這個個性卻在后來遭遇的一些事情之后,逐漸消失了。

曾祖父是和那棵核桃樹一起消失的。對曾祖父的印象,只有那把古銅色的抽起來呼嚕呼嚕響的煙鍋,那一身灰黑色大衣兜大褲襠的棉衣,還有大盤大盤用玉米胡子捻成一股一股盤起來用做點煙的沒有名字的東西。而那顆核桃樹,現在只有一小塊,安靜的躺在奶奶的廚房里充當任人宰割的案板角色。

(三)

上幼稚園那陣,姑姑是老師。痛恨她讓我坐在第一排,痛恨她當著小朋友們的面訓我打我。總覺的應該被特殊照顧,不用寫作業,不用考試,不用勞動。然而卻與想的相反。也許叛逆時期來的太早,便在期末考試的數學卷子上畫了滿滿的圓圈。一份畫著大大的零蛋的卷子就在幼稚園的墻上貼了出來,還會被拿到父親面前。等著我的可想而知,一頓揍是免不了的。

奶奶那個時候送我上學。早上被拽起來,出了門樓窄窄的木門,向著村東頭走去。在幼稚園和家的路程中間,有一段坡,坡上的那棵柿子樹是奶奶送我上學到終點的地方。總是趁著奶奶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藏在柿子樹后面,探出一個光頭,等著她一轉身往回走,就悄無聲息的跟在后面也往回走。奶奶到家了,我也到家了。然后被罵一頓,再次被送往學校。

明知道上學是躲不過去的事情,卻總是要重復上演每天早晨的戲法。奶奶應該也知道那棵樹背后的貓膩,她卻默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一直持續到我厭煩,不再這樣做了。

那個時候一是貪睡,二是對姑姑某次當眾打我的抗議。應該還有對不能晚上和爸爸媽媽一起睡的不滿。

讀到五年級,教室的后窗剛好能夠看到藏身的柿子樹。便總是想盡辦法爭取到靠近后窗的座位,還好那個時候成績好,調換座位總不是難事。在發呆的時候,或者天馬行空的想象的時候,柿子樹就占據著整個眼睛。

有一次臨近柿子樹的一家,有老人去世了。在柿子樹底下扎著靈棚,大人們堆起了火堆,和我一樣的孩子們遇到這樣的事情總是不覺著悲傷,反倒覺著是難得的歡樂。通宵的燈火在我們眼里對于夜幕早降的村子而言,就像城里通宵亮著的路燈。精力充沛的孩子,總是會抗拒被大人早早趕上床睡覺的事實。或者是黑夜里難得的光明,那種獨有的未知的隱藏著某種秘密的神秘,吸引著如我一樣的孩子,想要去探尋。

這個第一次成為我有獨立思想開始格物致知的柿子樹,在后來爺爺主持修繕村子道路的時候,被砍掉了。

(四)

奶奶住的老房子,在上初中那年,被父親推倒了,原有樁基上蓋起了磚混的兩層樓。紅色瓷磚的貼面顯得很氣派,站在百米開外的公路上依然醒目。

家里有一張發黃的老照片,是父親兄弟三人的合影,背景是被核桃樹根漲裂了縫的院墻。這個背景后來也給我留了張照片,穿著格子套頭衫胖乎乎的,一臉的不滿。哥哥穿著同樣的衣服,手里拿著二叔那把記憶里很神氣的真手槍,而我卻拿著一把塑料的玩具槍。表情很經典,一直在家里被用作對我的戲謔。

四間土木結構的上房,西屋前半是一張很大的土炕,對著土炕放著一張老桌子,一臺電視,后半是灶房,跨過土炕和灶房之間的墻上開了一個小窗,用來遞送飯食。走過中庭是東屋,南北通透,支著一張木床,屋里很涼快,夏天睡覺很舒服。小院靠東邊有三件廈屋,是曾祖父的牛舍,后來牛被賣掉了,廈屋也就拆掉了。

這個紅磚圍墻的小院里,伴隨著父輩長大了兩棵不同品種的梨樹,一棵在西北角,一棵在院中央。西北角那棵長的細直高挺,開帶有一些粉色的白花,結的果子很甜,很像是小叔的俊俏。院中那棵長的壯實有力,開純白色的花,結的果子很酸,倒像是二叔的風格了。

三四月,兩樹梨花開,地面上落滿一層層的花瓣,香氣引來嗡嗡的蜜蜂和飛舞的蝴蝶,還有成群結隊的螞蟻。

門樓外面的臺階是一塊很大的青石板,兩側有木墩,剛好放得下屁股。我像個守衛一樣坐在一邊,兩手撐著頭好像大人思考。奶奶好像講過,父親和二叔在青石板上砸火藥的故事,父親被熏黑了雙手,二叔被熏黑了一張臉,然后被狠狠揍了一頓當做長記性。

如果在深夏,坐完木墩之后,是很樂意爬上粗壯的酸梨樹,找一個平緩的枝,騎在上面,摘一顆入眼的梨子,肆意的吃,任由飽滿的汁水滴落,滴落到地面,惹得螞蟻圍簇成一團。在樹上那一刻,總會想象著自己能夠像西游記里的猴子,在樹間穿梭來往。

對小叔的印象,始于梨樹下。小學的暑假,除了在漫山遍野、荒灘河流瘋玩之外,還有惱人的暑假作業。小叔遠在東北當兵,不常回家。對這樣一張陌生的面孔,摸不清底線的情況下心里難免會犯怵。

山里的夏天除了正午那會,就算不得熱了。避開正午的高溫,在梨樹下支一張桌子,哥哥妹妹還有二叔家佳樂,誰也逃不走。小叔靠著梨樹,盯著我們四個寫作業,偶爾輔導。軍人的嚴肅不給一絲開小差的機會。

西北角那棵后來開始不接果子了,葉子也開始卷曲變黃,還會生很多毛毛蟲。某個冬天,父親腰上別了把斧頭,從頂部把梨樹的枝干砍了個精光。我在樹下抬頭一直望著,看著樹枝一點點的落下來,心里想這棵生病的樹就要被筏倒,那么小院從此以后就只有中間那么一棵了。興許會有些孤單。

屋后的廁所旁,也是有一顆李子樹,生長在背陰處,很瘦小的身形,葉子卻郁郁蔥蔥。七月份瘦弱的枝頭掛滿青綠青綠的李子,站在地上伸手可得。開始的幾次偷吃給了舌頭銘記的教訓,那股幾未成熟的青澀會讓人永遠不會忘記。八月底的時候,李子會全部變的金黃,比杏黃還要亮的那種黃,光是看一眼就可以把口水勾引出來。然而母親總是不讓我多吃,道理是李子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這樣一個觀念讓我現在對李子也是敬而遠之。

沿著李子樹再往北的山腳下,有一樹“母雞花”,細長柔軟的枝條總在整個夏天一茬接著一茬開出粉色的花朵。我總是在晚飯后或是早飯之前,應奶奶之命,拿著一根前端帶有勾的木桿,去摘一籃子的花朵回來。奶奶會把摘回來的花朵和玉米面和在一起,蒸出香軟可口的黃糕。后來確定奶奶口中的“母雞花”,就是木槿花。

小院中央的梨樹,孤單的存在了幾年之后,也被砍掉了。木槿花樹和李子樹也逐漸消失了。可能是在離家上學的某一個時間段吧,能夠拉扯出來的記憶,只是他們最美的一些影子,想要多幾行文字來描述,卻是不能夠硬生生的造出來。

(五)

人的腦總是很奇怪,放著清晰的記憶存儲不去挖掘,反倒越是有一點點影子越是記不清楚的內容,越是喜歡深深尋找。

閉上眼睛總能回到那個美麗的春天,葉子只是發了一點綠丫,漫山遍野黃色的連翹花還沒有來。年的味道總能夠延長很久,穿著因過年而準備的那件粗線黃毛衣,試探著邁出剛剛學會的小步子,走的很小心,一步一試探,生怕被大地欺騙。

和腳一樣大小的喇叭形狀的粉紅色桐花,落了滿滿一地。歡樂極了,雖然穿的有點臃腫,還是極力彎下腰精挑細選了一朵,拿在手里,像是得了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桐花一朵一朵落地,一層一層鋪起,有些迷路,和地上的螞蟻一樣,不停的打轉,不停的咯咯地笑著,像睡著了在做夢,做著永遠不愿醒來的夢。

沒有任何念頭在心底升起,想到的只是這看在眼里的就像畫在紙上的場景。一棵枯木虬枝的桐樹,飄落的桐花,滿地面的粉紅色。籬笆,遠山,黑狗,都不存在。沒有城市鄉村的觀念,沒有身份地位的差別,沒有需要奮斗的理由,沒有生計的憂慮。甚至沒有身份,沒有性別,沒有生死觀念。

多么簡單。對于一個新生的嬰兒,和一朵新生的花,一只小貓,沒有什么區別。一切都是天性使然,卻簡單的讓人一生懷念,一生追尋。

桐花盛開,因風吹而落。

家里養的那只白貓,剛回來的時候一個月大。對著一只杯子,一盆碧玉,一只發卡都充滿了好奇。晚上睡覺就會鉆到懷里,不是因為和人有感情,只是因為被窩溫暖。她從不管是不是剛換了床單,想上的時候就上去了。剛剛切的好菜想吃就吃,茶杯里的水想喝酒喝。一歲左右的時候,聽多了呵斥,習慣了禁止,總能夠順遂人心的待在家里,偶爾背人發起的獸性,見到人的第一面也會躲藏,也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那一片桐花啊,總是縈繞在腦海里,想要記起來更多,就變的越少。一歲,兩歲,三歲...就再沒有了。開始上學,開始學人應該學的一切,知道了父親母親是一種身份或者角色,知道了尊老愛幼,知道了有城市和鄉村,知道了有村長有省長,知道了有中學有大學,知道了錢可以買很多東西,知道了工作,知道了結婚,并且為之做出不同選擇和努力。

想要記起來的那段沒心沒肺的和動物一樣的記憶,逐漸被各種塞進腦子里的信息淹沒了,一年一年離開的越來越遠,沉到了腦皮層的深海里。成長的過程是進步,獲取的信息有喜歡的和討厭的,不論是喜歡還是討厭卻都獲取了,有些事情沒有選擇的余地。喜歡的和討厭的總是在心頭博弈,當討厭的占了上風的時候,就會去尋找生命開始的那段簡單,那片空白,那片歡樂的花海。

記不得桐樹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但是對那個有一圈一圈年輪的冒著白茬的樹樁還有印象。被砍掉的蘋果樹旁邊曾有一株葡萄樹,8月底葡萄熟的時候,螞蟻就在頭頂張狂,很多葡萄被啃了一半就掉下來。最愛吃的葡萄被這群小東西吃了,我就開始在地上找螞蟻洞來報復。桐樹樁周圍有很多螞蟻洞,它們抱了很多麥粒、豆子囤積,還有臭葡萄。穿著開襠褲的我,就每天都給樹樁周圍的螞蟻洞撒尿,直至后來一說起那棵桐樹,媽媽就說那兒是我的廁所。

臺階兩側總是壘滿劈好的柴的老房子,已經被拆掉了,至此家里兩座老房子就只能在老照片里看到了。被嫁接了兩次的蘋果樹、葡萄樹、桐樹都消失了。

門前那條公路,兩邊長滿了楊樹,密密麻麻排布著,很高大,像是兩堵墻。盛夏樹干上爬滿了知了,深秋路上落滿了黃葉。抓知了,拔葉柄,學自行車,都隨著一排排楊樹的消失沉淀在了記憶里,現在只剩一條孤單的路,橫穿在兩山之間。

一條回家的路,越走越近,也越走越遠。

(六)

東西走向的后山,按照爺爺的風水理論,是一條臥龍,背靠蒼茫的秦嶺余脈,面對蜿蜒流淌的洛河。

太陽每天從東邊的山腳升起來,照到的第一個山頭有棵老松。曾祖父應該是我接觸的村里最年長的人了,他的記憶里老松就那樣,大概有千年了吧。十人環抱不住,生長在周圍沒有土壤的巖縫里,樹干從中間被劈開,像是裂開的絲瓜。流傳下來的說法是,有一條白蛇,盤踞在樹上的時候,天雷劈蛇的同時老松就裂開了。

村小學在老松的正下方,小學的畢業照,是全班同學圍在老松下拍的,照片有一些發黃,老屋拆掉之后,就沒再見到了。

老松的樹枝很容易燒著,燒的時候還會流出紅色的液體,老人們說老松是神仙的化身,燒的時候會流血。九十年代的農村,斷電是常見的事情,冬天上學孩子們會提個木炭火盆。也許這才是老松樹干劈開的真實原因吧。

學校門前的河對岸,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堤壩,順著山腳蔓延開,從遠處整體看,像一頭伏下的獅子屁股,尾巴拖在地上。一行行柳樹斜爬著長在堤壩的腳跟,與這些老石頭群一起守護著背后世代賴以生存的村里最大的糧田。

老柳背離堤壩斜著生長,每年春天抽出來的新枝條,垂下來搭在緩緩流淌的河面上,和水草一起搖曳。柳絮飛揚和楊花灑落一前一后到來,斜著的柳樹背就被我們爬的光溜溜的,柳枝一部分被折下來編成涼帽戴,一部分被割走做了籬笆,剩余的會挨到冬天,被砍走燒了柴。冬天的老柳,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矗在那里,和高高在上的老松面對面,聊著長大的孩子和逝去的老人,聊著推倒的老房和在蓋的新屋。

太陽從西山的豁口落下,照到的最后一個山頭,有棵皂角樹。曾祖父的祖父手上載下的,栽在祖宅的院子,爺爺的幼年在那里渡過。祖宅原本有四間房子,現在有六座墳墓。從爺爺那輩搬下山,到我這兒已經六代人。爺爺現在又住回去了,住到他小時候生活的院落,有看著他長大變老的皂角樹陪著。

那是一棵讓我最為著迷的樹。樹干通體筆直,需要三人合抱那么粗,從地面起3米左右的地方,開始點綴一些枝椏,分布一些特有的尖刺。站在樹底下沿著樹干往上看,一種偉岸整潔的折服感油然升起。

至今每次回家,都要去一趟后山,給爺爺上墳,看看皂角樹,在樹底下坐一會。再從高處俯視這熟悉的村莊,腦海里翻騰過已經埋在周圍的老人,想想消失的一棵棵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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