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萬物都沉睡了過去,夜靜得出奇,毫無半點聲響。森野正夢見自己在菜地里撒尿,尿從小孔里嘩嘩啦啦地撲下來,像是離弦的箭一樣,直往腳下一棵白白嫩嫩的大白菜射去,眼看像箭簇一般迅猛的尿水就要射在大白菜身上時,突然聽見一聲雷鳴似的響聲傳了過來。森野嚇了一跳,以為是坎下金狗的媽看見他朝白菜上撒尿了,慌得將已經灑出來的尿又收了回去,憋紅了小臉,腹部一陣刺痛,醒了過來。
森野睜開迷糊的雙眼,看見一大團陰影擋在門口,擋住了照進來的大半部分光,從那陰影的輪廓里,森野知道那是爺爺。爺爺在叫他:“森野,快點起來。”他不知道爺爺三更半夜喊他起來做什么,然而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慌忙摸了一把捂在被子里的下半身,干干的,并沒有尿床,他放了心。
想到剛才那個夢,真是有驚無險。
現在睡意全無,但他還是不想起床,被窩里很暖和,外面寒風刺骨。他側頭看一眼自己的枕邊,姑姑已經不在,想必也起了床。森野瞇了瞇眼睛,將頭縮進被窩里,世界仿佛又重歸于黑暗,一切又都進入了另一個輪回。他想再繼續睡一覺,可是此時下腹中的尿泡脹痛無比,里面仿佛盛放了一整條河流的水,浩浩湯湯地奔流翻滾著,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來,他很想一骨碌爬將起來,舒舒服服地將這一泡水放掉,可是該死的被窩像是有磁力一般,牢牢地吸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突然他覺得這個世界又重新出現了光明,被子被爺爺拉開,他的整個身體暴露在了空氣中。盡管他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卻依舊感到有一股刺骨的寒風透了進來噬咬著他的肌膚。讓他不得不將全部精神都集中起來去克服寒冷?!欢倜芤皇?,他意識到尿道口有一滴尿冒出來,接著又冒出來一滴,他慌了,努力提氣收腹忍耐著,與此同時,身下安了彈簧似的蹦跳起來,逃也似的奔出房間。
堂屋里開了燈,積滿灰塵的白熾燈有氣無力地掛在樓扶上,將昏黃的燈光灑到屋里各個角落。森野突然從黑暗的房間里跑出來,一時間不能適應這半明不亮的燈光,一雙剛睡醒的眼無論如何也睜不開,奈何腹部尿脹無比,只好微瞇著眼繼續朝外面奔去。他在朝前跑時,迷迷糊糊地看見前面有兩根細細的“柱子”朝自己走過來,還沒來得及躲避,就感到自己的身體騰了空,被人高高地抱了起來。抱他的人抱得很緊,好像害怕誰將他搶了去似的,森野一時之間動彈不得,忍耐力也已花盡,尿泡中的尿來勢洶洶,他慌得胡亂拍打著那個人,邊打邊罵:“放開我!”
但還是晚了,一股溫熱的尿液灑在了森野的棉褲子里,接著這溫熱便慢慢地擴散然后冷卻,森野打了個顫。那人“啊喲”叫了一聲,把森野放在地上,這是個女人,長而直的頭發扎在腦后,劉海齊齊整整地掛在額前,小小的眼睛一笑起來便如彎彎的柳葉,鼻子是極普通的,不大也不挺,嘴巴也小,時時刻刻都像是緊抿著,略帶蒼白的臉上隱約可以看到幾點雀斑,吸引著人去注意,卻并不惹人討厭。
女人“啊喲”的一聲叫,將全部人的目光都引了過來。姑姑正在試穿著一件藍布棉外套,這時已經披在了身上,在燈下轉著身子自我欣賞,聽見這邊的聲響,一雙像紅棗一樣的大眼睛看了過來,視線率先落在森野褲襠上,接著又上移到森野的臉上,盯著他說道:“又尿床了吧!”森野面紅耳赤,對姑姑點穿自己的隱私感到不滿,心里面也憎恨面前的女人壞了他的撒尿大事,一時之間又羞又惱,急得在躺在地上打滾,一邊哭一邊罵:“呸,我是起床之后才尿的,不算尿床!嗚......我沒有尿床!”滾了幾轉,又看見女人那兩根像柱子一樣的腿,生了根似的杵在地上,心中更加憎恨厭惡起來,抹了一把眼淚,像只蚯蚓一樣朝那兩根“柱子”滾去,雙手抱住“柱子”,恨恨地捶打著,將鼻涕全揩在了女人的褲腳上,咿咿嗚嗚地又罵起來:“都怪你!你是誰嘛,你沒抱過小孩子嗎?抱住我就不放,害得我將一泡尿全尿在了褲襠里!”眾人見他這般蠻橫無理,又好氣又好笑,一張張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地變化著。
那女人倒也不生氣,任憑著森野抱住她的腿,也不掙也不罵,只是微笑著低頭看他,一雙本來就小的眼睛越發地小了,最后竟好像變戲法似的,憑空消失在了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上。爺爺早已點燃了一根葉子煙,焦黃的煙卷緊緊地塞在一人高的青銅打造的長煙桿的煙斗里,“哧哧”燃燒著,爺爺張開滿嘴黃牙的嘴含著煙嘴“吧啦吧啦”猛吸一口,燒著的煙卷便“哧溜溜”地變短,再變短,好像歲月一樣,讓人無法挽留。他又吸了一口煙,臉上呈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將長煙桿立在被柴火熏得漆黑的木質墻壁上,走了過來,彎腰抱起在女人腳下打滾撒賴的森野,一股濃烈的葉子煙味道撲到了森野臉上,接著爺爺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傳到森野耳朵里:“不要沒大沒小的,都這么大個人了,還在撒賴!這是你媽。”
森野聽見爺爺說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母親,心中不是欣喜,反而是深深的失望。在他的想象里,母親不應該是這樣的。母親應該要比眼前這個女人更壯實,有兩條黑而濃的眉毛,一雙大而圓的眼睛,一個像臘腸堆成的粗而厚的嘴巴,一對豐滿的乳房,一條粗壯的腰,兩塊又大又圓的屁股——坎上遠方的媽和坎下金狗的媽不都是這么樣的一個形象嗎?當然還有好多人的媽都是這個樣子,但現在森野只能想到這兩個人的媽。再看眼前這個女人,脖子以上的物件全然不符合媽媽的標準。而脖子下面的呢,同樣也令人感到失望,乳房小得像個半熟的蘋果;腰也細,細的像根竹竿兒;屁股也小,小得好像沒有屁股,只有在她走路的當兒,才能看到她那兩個小小的屁股在微微顫動。倒是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竟然不小,貌似她渾身上下也就只有肚子不小了,肚子微微地鼓著,宛如黃牯牛吃飽了撐著的肚皮,用一件大紅色的外套蓋住。
“快叫媽。”爺爺把森野抱到剛被鉗開稍微燃旺的爐火邊,將他放在一條脫了漆的黑糊糊的長板凳上。“我不叫,這才不是我媽那!”森野坐在爐火邊,努力將整個身子向爐火靠近,以便能早點烤干他那濕漉漉的冰冷的棉褲。那個被爺爺稱作是森野媽的女人,見森野不叫她,也不生氣,只在眼睛里微微露出一點悲傷之色,但隨即就消失了。她返身回到男人身邊,在男人身邊褐紅色的咔嘰布包里飛快地翻找著什么東西,她將頭整個地塞到包里,只剩下兩個既不圓又不大的屁股高高撅起,像是剛拉完屎等待大人擦屁股的小孩。森野看著那對屁股,覺得沒有什么看頭,就將視線轉移到男人身上,男人中等的個子,一雙翻邊兒的黑皮鞋上沾滿黃泥,卡其布的灰色拉鏈褲子上面是一件暗紅色的粗布西裝,脖子上沒系領帶,倒是圍了一條黑色的粗毛線圍巾。圓臉,沒有下巴,鼻子矮而塌,鼻頭上有幾個因酒糟瘡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坑,眼睛倒不小,可是也不大,就那么溫順而略帶嚴肅地望著你。
“你是誰?”森野坐在板凳上搖著兩條光溜溜的腿看著男人問道。姑姑穿著新藍布衣服過來,將森野被尿濕的棉褲從他腿上褪下來,繃在火上烤著。男人起初似乎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指著自己那只坑坑洼洼的鼻子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半響,才提著嗓子道:“我是你爸爸!”這個爸爸森野倒還是基本滿意的,跟他想象中的爸爸相差不大。唯一不足的一點就是,鼻子太難看。他頗有些好奇地繼續打量著這位爸爸,越看越覺得這位爸爸跟爺爺很像,于是大著嗓子問道:“你怎么這么像爺爺呢?”屋子里的人都被這句話逗笑了。女人這時也笑了,笑得眼睛又沒了,她已經將頭從包里拔了出來,像拔蘿卜一樣。她手里提著一條嶄新的蛋黃色棉毛褲子走了過來,用一雙沒有肉的手將森野把在懷里,看似有些粗魯實則很溫柔地將淡黃色褲子套在了他光禿禿的腿上,提拉著,為他穿上了,女人這時說了第一句話,是將嘴伏在森野耳邊低聲說的,她說:“你爸是你爺爺的兒?!睖責岬膸в袧褚獾目諝鈴乃谥信艿缴案稍锏亩淅铮匦?/p>
森野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再一次睡去的,只知道第二天起得很晚。他其實很早就醒來了,但他害怕起床,因為他又尿床了,盡管昨晚尿過了一次。森野很討厭自己的小弟弟,認為自己尿床的責任全在于它,是它沒管好自己,胡亂尿了床。他發現自己睡在了另一間房里,身邊沒有那個睡覺愛說夢話的姑姑,一個人也沒有,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光從塑料紙糊的窗戶中照進來,卻是冷冷的,絲毫沒有一點太陽該有的樣子。森野知道這肯定是那個女人的床,他看到了女人昨天晚上穿的那件紅色大衣,此時它正靜靜地掛在面前的墻壁上,像是睡著了。森野用手摸了一把褲襠,很濕,看樣子是天快亮的時候才尿的,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期待用自己微弱的體溫將被尿濕的褲子和被子烘干。他實在有些餓了,但他還想再等等。
女人依舊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只不過這件不是外套,換成了毛衣,高領。當她走進來的時候,森野閉上眼假裝睡著,偷偷地看著女人朝他走過來,在他面前停住,然后俯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這時他睜開了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女人,女人又笑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細微的聲音這時傳到森野耳朵里:“乖乖,起床吃飯啦!”森野不喜歡女人叫他乖乖,乖乖是你叫的嗎?女人扯開被子來抱森野起床的時候,發現他又尿了床,于是嘀嘀咕咕地罵道:“嫚媽婆,你尿怎么這樣多,不是昨晚起來尿過的嗎?”說著從包里翻出一條黑色的棉褲,將他抱過來,為他換上了。
她抱著他走出房間,又把他像放個木偶人一樣安放在昨晚的那條長凳上,返身折進屋為他找鞋去了。姑姑一手拿著一個白饅頭,張大了嘴吞咽著,吃得太快被噎住了,不停地咳嗽著翻白眼。那個男人伸手給她背上輕捶著,嘴里說著:“吃慢點,吃慢點,沒人跟你搶?!鄙按昝即暄鄣乜粗霉檬掷锏陌尊z頭,咽著口水大聲說:“我也要!”
卻沒有人理他,仿佛他是空氣一般,在他們眼里都不存在。只聽爺爺說:“計劃生育工作隊的,怕是一時半會兒不下來了,前兩天剛來過,把你滿秀大娘的兒媳婦翠蘭給抓去了,又在村里轉了幾轉,沒有發現有其他的孕婦和沒結扎的,就回去了?!蹦腥死^續給姑姑捶著背,笑著說:“這樣最好,正好可以在家里多待段時間,不用跑到外面去東躲西藏的了!”爺爺裹著葉子煙,眉頭皺了一下,沙聲沙氣地說:“好倒是好,就怕有些良心壞的人跑去工作隊告密?!蹦腥说氖滞T诠霉玫谋成?,眉間形成了明顯的“川”字。姑姑嘴里面還在嚼著饅頭,轉過身來張著嘴叫道:“大哥,繼續捶呀!”
女人去找來了一雙嶄新的紅黃相間的腳背上有一對小老虎的毛線鞋,蹲在地上往森野的腳上套,鞋買得有些小了,怎么也穿不進去,女人急了,一手把著鞋,一手抓住森野的腳,使勁的推揉擠壓著,好不容易才套好了鞋。穿好后,女人歡歡喜喜地笑著,叫森野下來走兩步給她看看。森野從板凳上跳下來,懶懶散散地走了兩步,覺得這雙鞋又小又緊,緊巴巴地伏在他的腳上,腳背上那對呆頭呆腦的小老虎更是顯得多余,幼稚。
女人見森野走了走,顯得更為高興,低聲細氣地說:“從前你最喜歡穿毛線鞋了,每次上街看見毛線鞋都吵吵嚷嚷地叫‘要買!’,后來我就給你買了一雙,你還嫌棄一雙太少,我就一下子幫你買了十幾雙啦,你還記得么?哦,也許你忘記了,那時候你才這么高呢!?!闭f著就用手比了比。聽到這里,森野冷哼了幾聲。他怎會不記得,他從三歲起便開始無理由地癡迷毛線鞋,總覺得那種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鞋,紅的綠的黃的,五顏六色多姿多彩,令人賞心悅目。每次趕場天的時候,他都會追著攆著上街去,到街上之后,其他小孩子都眼巴巴地圍在賣小零食的攤子邊,央求大人們買糖果或是辣條。他則不然,他總站在賣毛線鞋的小攤前用手指著花花綠綠的小毛線鞋說:“要買!”這樣在小攤前吵吵嚷嚷地央求了好幾次,連賣鞋的小販都認識他了,每次見到森野站在他的攤子前時,就會開口逗道:“小朋友,要買嗎?”森野每次都很爽快地說:“要買!”后來媽媽見孩子可憐巴巴地想要一雙毛線鞋,就咬牙掏錢幫他買了,誰知這孩子像只喂不飽的狗一樣,嫌一雙太少,每次上街依舊站在小攤前,伸著小手喊道:“要買!”媽媽不高興了,會叱責他:“你有一雙了,不要買了!”森野也渾,加大分貝繼續叫要買。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后,盡管森野依舊吵著嚷著要買毛線鞋,但媽媽始終沒有再給他買。直到有一天,很平常的一天,天氣不是很冷了,一大早起來,森野忽然發現自己的爸爸媽媽不見了,哭著鬧著到處找爸爸媽媽,終究沒能找到。姑姑那時也還小,跑過來拉住森野的手,抱住他的身子,哄勸道:“爸爸媽媽出去給你找錢去了,很快就會回來啦。不哭啦,乖啦!”森野依舊是哭,全然不聽姑姑的安慰和勸解,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說著,姑姑把他抱著進了屋,屋里的床上放著一只朱紅色的小木箱子,它就那么規規矩矩地躺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性。姑姑把他輕輕的放在床上,然后調皮地笑著說:“不要哭哦,你不哭我給你看樣好東西!”森野才不上當呢,而且他那時是真的好傷心,爸爸媽媽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以后也許再也見不到爸媽了!姑姑支著身子打開了箱子,揮著雙手,就像變戲法兒似的說:“看!”森野很不想看,但好奇害死貓,他抹著眼淚伸長脖子朝箱子里看去,只見箱子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線鞋,黃的,紅的,綠的,紫黑色的,墨綠色的,......好多好多的顏色,五彩繽紛,像是裝滿了整個世界的顏色。森野立刻停止了哭泣,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就那么張大了嘴巴愣愣地看著,半響都回不過神來。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擁有這么多的,漂亮的,五顏六色的毛線鞋,他也從未想過,這樣一箱漂亮的,五顏六色的毛線鞋換走了他的父母。顯然,他的父母是愛他的,不然怎么會給他買了這么多的他所喜歡的毛線鞋,但他的父母又是不愛他的,錢有什么好掙的,難道比他還重要?坎下金狗的爸媽就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坎上遠方的爸媽亦是。但他又何嘗知道,這一箱漂亮的,他所朝思暮想的這一箱毛線鞋是爸媽辛苦掙錢為他買來的。
從那以后,父母似乎就從森野的世界中消失了,父母這個詞,連同父母這兩個人慢慢淡出了他的生活。他漸漸忘卻了父母的名字,父母的容顏,以及父母的愛......他習慣了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習慣了爺爺姑姑給予的愛,習慣了看著別的孩子騎在爸爸的肩上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最后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自由,快活。
可是現在,莫名奇妙地,這一對男女霍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理所當然地說:“我是你爸!她是你媽!”。森野忽然有些不適應,這不就是自己從前朝思暮想的結局嗎?當它真正來臨時,怎么又忽然害怕恐懼了呢?
一家人這樣相安無事地相處著,森野始終沒有叫一句爸媽。有一天,男人忽然伸手將森野抱在懷里。這個舉動讓森野很是吃驚,男人回來這么久了,從來沒有抱過森野也沒拉過森野的手。倒是那個總穿紅色衣服微微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時不時會把自己緊緊地抱在她懷里,親他的臉蛋或者額頭。森野頂討厭女人這樣抱自己或親自己,時常會本能地抗拒著。男人很少笑,總是一臉正經嚴肅的樣子,森野有幾分畏懼,但總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牽扯著他,讓他想要靠近這個有點不近人情的男人。他整天幻想著:“要是男人抱我一下該有多好呢?牽一下手也行??!”現在男人真的抱住他時,他倒顯得有些不安了,“無緣無故抱我做什么?”他又這樣想著。
森野正在心里揣測這個男人抱住他的原因,一個最壞的聲音就傳到他的耳朵里:“森野啊,送你去上學吧!”果然,像這樣一個冷漠無情的所謂的老爸突然抱住你的時候,肯定不會有什么好的事情發生?!拔也挪蝗ツ?!”森野掙扎著,想要掙脫這個一回來就要送自己去上學的惡魔老爸。森野雖然沒上過學,但上學那些事兒他是知道的,他曾聽坎上在讀二年級的遠方說過,學校里面的人都是壞人,老師很壞,會罰站,會打學生手板心兒,會叫學生抄寫生詞,寫得不好,又要被罰站,又要被打手板心兒,疼得很,一根又長又粗的竹鞭子像雨點一樣落在手上,霹噼啪啪地響,不一會兒手就腫起一道道血紅血紅的印跡兒;同學也壞,他們會成立什么“黑龍幫,白虎派,乞丐幫的”,見誰不順眼就打,還不敢告訴老師,不然還得挨打。森野想到遠方曾經跟他說過的這些,愈發地感到害怕,一個比地獄還地獄的學校形象在他的腦海中建立起來,愈加猙獰可怕?!安蝗ゲ蝗?,打死我也不去!”森野語氣堅決,毫無半點猶豫。
男人皺起眉頭,道:“這孩子,怎么就不想上學呢?”
“不去不去!”森野倔強地叫。
“不去上學就只能在家掏糞!”
“寧愿掏糞也不要去上學!”
男人生了氣,一把將森野擲地上,像隨便扔一只泄氣的皮球一樣。森野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伸手伸腳地胡亂揮著踢著,黃土鋪就的地被他踢得塵土飛揚,煙霧彌漫。爺爺趕緊鞠著腰跑了過來,將坐在地上大哭的森野抱了去,放在懷里,伸手撲撲地拍著他身上的塵土,邊拍邊責怪男人:“再怎樣也不能摔孩子吧!”說完又繼續吧啦他的葉子煙。森野趴在爺爺的懷里,突然感到很安全,似乎爺爺便是他堅強的后盾,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只要他在,他就是安全的。他雙手扯著嘴角朝男人做了個鬼臉,又將臉埋在爺爺那張充滿汗味和煙味的胸膛上。男人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噯,都被您給慣壞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人們紛紛脫掉了棉外套,換上了襯衣汗衫,看來夏天漸近了。一家人經常圍在一起討論該不該送森野去上學的問題,爺爺和那對男女的觀點常常不能統一。
爺爺吧啦著葉子煙說:“孩子小,才六歲,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去了也是白搭,人家不收!”
穿紅衣服的女人正在淘米,轉過頭來說:“嘿,不小了哦!外面那些孩子六歲就去讀書了?!?/p>
爺爺繼續吧啦葉子煙,許久不說話,好像不屑回答似的,但始終又開口說:“這里不是外面,這里不滿七歲讀不了書!”
男人就湊到爺爺身邊說:爹,你認識的上面的人多,你去找人托關系把他的歲數改大個一兩歲不就得了嗎?”
爺爺搖了搖頭,皺起眉頭,吐一口煙,看著煙霧騰騰地上升,說:“這幾年歲數大了,很少去跑動了,況且這些年換領導換得勤,又都是些年輕小伙,不好打交道,噯,老了,不似從前了!”
男人眉間又出現一個大大的“川”字。女人已經淘好了米,將米倒在鋁鍋里熬煮著,不時的用鍋鏟攪動一下米粥,這時她低聲低氣地說:“平時凈夸自己本領大,認得好多好多人,輪到干正事的時候,就說自己老了!”爺爺黝黑的臉竟然也會紅,紅了又紫,只是“吧啦吧啦”地猛抽著葉子煙,一句話也不說。
九月初的一天,女人給森野穿上了一件淡藍色的格子襯衣,一條墨綠色的深色牛仔褲,一雙紅黃綠三色相間的毛線鞋。又用梳子將他額前的頭發梳了起來,梳成一個小背背頭,用啫喱膏定了型,然后又拉住他仔細觀望一番,說了句:“好了!”。男人牽著煥然一新的森野,生怕他跑了似的,把他領到了學校。果然如爺爺所說的那樣,老師不給報名,說:“太小了,還沒滿七歲呢!”男人只好垂頭喪氣地拉著森野回家。
森野現在已經開始叫男人爸爸了,但也不是經常叫,只是偶爾叫一兩聲,但他還從來都沒有叫過女人一聲媽,只叫她“穿紅衣裳的”。要吃飯的時候叫:“穿紅衣裳的,我要吃飯?!币X的時候叫:“穿紅衣裳的,我要睡覺。”聽見男人叫她就喊:“穿紅衣裳的,爸爸叫你!”聽見姑姑叫她也喊:“穿紅衣裳的,姑姑叫你!”
有一天,坎下金狗的媽見了森野,問:“你媽呢?”
森野問:“什么媽?”
金狗的媽說:“你媽!”
森野又問:“什么媽?”
金狗的媽不耐煩了,將包在頭上的白頭巾抓了下來,挽在手上,粗聲大氣地說:“嘿,你這孩子,腦殼被門夾了吧,憨兮兮的!”
森野更加不耐煩,在他心里,就沒有媽這個概念,這老婆娘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媽呢?你媽呢?”真是無聊?,F在竟然罵他“腦殼被門夾了”,還說他“憨兮兮的”。森野覺得自己被人調戲加侮辱了,跳起來罵道:“你腦殼才被門夾了呢!狗日的憨婆娘!”金狗的媽沒想到這個小孩會罵她,愣了愣,也跳起來罵道:“嫩胎胎的,你罵誰呢?再罵一句試試?”胸脯上的一堆肥肉立時就劇烈地抖動起來,罵完之后,跳起來拍著手又罵:“缺家教的東西,沒人教的野種!”森野覺得她跳起來拍著手罵的姿勢滑稽又搞笑,于是也學著她的樣子,跳起來拍著手罵:“罵你,就罵你,狗日的,老婆娘,肥婆娘!”森野對于罵人沒有很多經驗,找不到幾個詞來罵,罵來罵去都是什么狗日的呀牛日的。而且很多都是看到金狗他媽和遠方他媽吵架時學來的。這次一連用了幾個新鮮的詞,簡直是急中生智,從金狗的媽身上隨機截取下來的,因此這罵對于金狗的媽來說很貼切。顯然,這也正好刺痛了金狗媽內心的痛處,她確實是又老又肥,碩大的腦袋上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平時她戴著頭巾是看不到的,剛才生了氣,胡亂抓了下來,便露出了那頭稀疏花白的頭發,在風中凌亂搖擺。肥胖的臉上溝壑縱橫,像是剛耕過的貧瘠土地。乳房雖然很大,卻也不中用了,塌了下來,似一對垂死的老公雞有氣無力的掛在胸前,更加增添了她行動時的負擔。
“啪”金狗他媽一巴掌打在了森野稚嫩的左臉上。
“啪”金狗他媽又一巴掌打在了森野稚嫩的右臉上。
森野“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大聲。好多人聽見聲響都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指指點點,有人說:“嘿,怎么打小孩呢?大人怎么欺負小孩呢!”于是人堆里冒出一陣嘩然,人們紛紛指責金狗的媽,義憤填膺地說:“怎么能欺負小孩呢?大人不該打小孩!”又有人說:“這樣的小孩該打,沒教得好,怎么能罵大人呢?!”于是人堆里又冒出一陣嘩然,人們紛紛斥責森野,說:“小孩不該罵人!大人是你罵得的嗎?你要喊她大娘?!?/p>
穿紅衣裳的女人挺著個大肚子走過來,森野突然覺得很親切,就像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行走突然遇到綠洲一樣,他抹著淚朝女人跑了過去,抱住她的大腿,大聲喊道:“媽,她打我!”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森野自己也嚇了一跳,愣愣地只是抱住女人的大腿。穿紅衣裳的女人臉上開出了一朵花,眼睛立刻就沒了,但隨即又平地里長出了一對眼睛似的,睜得老大,盯著金狗的媽喝斥道:“大嫂,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苯鸸返膵尪秳又砩系姆嗜?,呈現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狠狠地說:“批娃兒,沒教好,罵我!”穿紅衣服的女人低頭看了一眼森野的臉,幾道紅印照進了她的眼里,割刻著她的心。她昂起頭憤怒地說:“大嫂,說話好聽點!我娃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找你算賬!!”金狗的媽咬牙切齒地說:“好好好,算我的錯,打了你的寶貝兒子!”說完,甩著肥屁股揚長而去。
女人嘀嘀咕咕地咒罵著金狗的媽,一手拉著森野回家。回家之后,就用兩只手輕輕地托著他的臉細細地看,眼里竟然擠滿淚水?!斑@婆娘,心也忒狠了,兩邊都腫了!”罵著說著,又去水缸里舀冷水來,濕了毛巾,敷在森野臉上。森野這時才體會到了什么是母愛,什么是溫暖,一顆心被感動得濕漉漉的。
森野尿床依舊尿得很勤,一晚上起來拉好幾回,第二天起來被子褲子依舊是濕的,女人每天都要在煤火上燒一大壺滾水,提去捂在被尿濕的被子里,半天才能將被尿濕的被子捂干,外面雖有太陽,可是不攢勁,總也曬不干。女人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也愈加不方便,森野從她的屋里搬了出來,跑去和姑姑一起睡了。姑姑還是沒有改掉說夢話的習慣,就像森野改不掉尿床的習慣一樣。女人聽別人說街上藥店里有賣專門治小孩尿床的病的藥,托人去藥店帶了幾副回來,煮熬了強制森野每天喝三次,一次一大碗。黑泥湯湯一樣的藥苦得要命,森野總也不能吃,捏著鼻子咬著牙吃一點點就要吐出來,邊吐邊罵:“好苦,好苦!”女人又叫男人上街去買了水果糖,回來放在屋里,吃一碗就獎勵幾顆糖,森野為了那幾顆糖,終于咬牙肯吃藥了。有時候姑姑看見森野吃藥有糖吃,也要來搶森野手里的碗,說:“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女人就抓幾顆糖分給姑姑,姑姑才會不來搶森野手里的碗。
有一天下午,天陰沉沉的,大朵大朵的黑云在天空上翻滾奔跑。爺爺坐在門口將一根削細的軟竹條從煙嘴處插進長煙桿筒里,“哧溜哧溜”地提拉著竹條的一端,將被煙油堵塞的煙桿掏空。他邊掏邊看天,瞇起眼說:“黑云罩天要落雨,是大雨!”在這里,爺爺就是天氣預報,他總是能通過觀察天上的云朵的多少,淺淡,走向,運動的快慢等云的性狀來預測未來的天氣狀況,只要經他的口說出來的,十有八九都是準的。金狗的媽背塊棕制破爛蓑衣從門口經過,矮小肥胖的她在蓑衣的裝襯下看起來就像只剛下完蛋的母雞,“咯嗒咯嗒”地念叨著,只聽她念叨道:“黑云這樣多,怕是有兇兆,奉勸大肚皮,莫在我面前跳!”爺爺聽出她是在咒罵森野媽,揮舞著手里的長煙桿道:“肥婆娘,說話注意點!”金狗的媽息了聲,扭著屁股走了。
“云走大王嶺,背起蓑衣都跑不贏!”爺爺看著天自顧自說道。果然,話猶未了,傾盆大的雨噼噼啪啪從天上打下來,一時間,雞飛狗跳,貓跑鴨躥。雞鴨狗貓全都驚慌失措地奔跑,卻不知道該跑往何處去。剛剛走下坎,還沒到家的金狗媽背著蓑衣甩著肥肥的屁股跑也跑不贏,一跤摔倒在土埂上,掙扎著爬起身來日媽倒娘地咒罵著:“這死鬼老天!”
雨一刻不停地下著,噼噼啪啪地摔打著這地上的一切,像是誰欠了它幾百萬似的。風也隨著這雨凄凄厲厲鳴叫,嘶吼。半夜的時候,森野被一陣驚慌失措的說話聲吵醒,仔細一聽,只聽見爺爺罵道:“狗日的爛肥婆娘,害得我好慘!”女人哭哭啼啼的只是重復著一句話:“怎么辦?怎么辦?”男人狠狠道:“怕個球,我這就去開門,只要他們敢動肚子里的孩兒一下,我就跟他們拼命!”爺爺阻止了他的魯莽行為,說:“你斗不過他們的,他們奉命行事,依法辦事,斗不過的!唉!”嘆了口氣后又狠狠地咒罵道:“狗日的肥婆娘,心忒毒了,居然到工作隊去告!”男人顯然也慌了,只一直重復說著一句話:“怎么辦吶?我的孩兒??!怎么辦吶?”畢竟姜還是要老的辣,只聽爺爺一句是一句的說:“為今之計,只有逃了,我在前面拖住他們,你們走后門跑,跑得越遠越好,一定將小孩生下來!”。說著又是一陣慌亂聲,慌亂過后,后門“嘎吱”響了一聲,便靜了下來,森野知道,那對男女,那個塌鼻子上長過酒糟瘡的男人,那個總穿紅衣服挺著大肚皮,一笑起來眼睛便沒了的瘦弱女人,那對他執拗著不肯叫一聲爸媽的男女,他的父母,遠道而來,又匆匆離去了。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撲唰撲唰”地拍打著房頂,墻壁,樹木,以及那對在黑夜中逃跑的男女......好像也狠狠地拍打著森野幼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