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激靈,紫蘇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原來公交車已經到站了。
立冬。天氣雖未完全轉冷,但也已經有了寒意,街上面無表情,形色匆匆的路人,悉悉簌簌的,老鼠一般的鬼祟模樣。“小鼠”,紫蘇自言自語,忽而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雖然夜色正濃,沒有人看到她的表情。
今天又加班。拖著疲憊的身軀,紫蘇慢吞吞地邁上了公交車,肩膀順勢靠到車邊窗戶上,習慣性地將耳機戴起:“我想摸你的頭發,只是簡單的試探啊。我想給你個擁抱,像以前一樣可以嗎?你退半步的動作認真的嗎?小小的動作傷害卻那么大……”心驟然收緊,紫蘇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原來,感情這劫數,誰也不能幸免,包括她。
四年了。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紫蘇大學畢業后應父母的要求回到了生養自己的小城。當初執拗地選擇國際貿易專業,原本是想出去闖一闖,開闊一下視野。可胳膊拗不過大腿,考慮到父母,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想點燃又熄滅。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卻無能為力。
紫蘇感覺自己原本是有翅膀的,她做過很多夢,她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或者她在外貿洽談會上熟練地接洽業務,她原本考過專業課全省第一的成績,她有深厚的專業功底和持之以恒的鉆研精神,相信自己燦爛的明天。她努力,她掙扎,卻最終擺脫不了宿命。
回到家鄉后,紫蘇雖然悔恨,卻始終不改自己清冽的氣質和風格,除了始終保持與人淡淡的疏離感外,她對待工作一絲不茍,對待愛人不離不棄,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
直到遇到了趙子鈞。
趙子鈞是紫蘇的劫數。
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既定和一成不變的,可是當你對于自己要求過高,弦繃得太緊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際遇都足以讓你迷失,紫蘇的人生打了一個大大的哆嗦。
四年已經過去,紫蘇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一切,可是,再次見到他,她卻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羞愧、潮熱以及忐忑。
趙子鈞見證了紫蘇的成長,親眼看著紫蘇從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成長為一個女人。他霸道地侵占她,占有她的身體,她的靈魂。紫蘇多年來筑起的城池在他面前瞬間坍塌,他攻城略地,紫蘇體無完膚。紫蘇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他,可是,他一吻她的手背,她立馬沒有出息地淪陷。
紫蘇是愛趙子鈞的吧?不然,為何她總是那么沒出息?總是感覺面紅耳赤,每次一看到他就想到他們親熱的時候,她想要他關注她,想要他多多和她說話,想要他多多愛他。
紫蘇也有自己的思想,她想告訴他,她不喜歡他的車,那款車好冷,她感覺不到溫暖;她想告訴他,她好想他,她想有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家;她想問,他是不是不愛她,否則,為什么那么久都不理她,為什么紫蘇生活得這樣辛苦,他卻不來關心她?她想說的好多好多…
時間回到四年前。
紫蘇參加工作的第二個年頭。她結識了趙子鈞。彼時,他是一位體制內干部。起初,他拋出一大堆的條件,說可以給紫蘇解決工作問題云云,紫蘇覺得這個人一定是爛俗無比,可能是個土包子,并未太搭理他,也沒有太多地聊這些事情。畢竟,紫蘇才二十四歲,花一樣的年紀。
過年,紫蘇值班。閑來無事,兩人又聊起了天。子鈞說,要不要到沁園喝茶?紫蘇有點懵,沁園是什么地方?是個茶室嗎?紫蘇有十多年未在家鄉生活了,根本不清楚這個地方在哪里。可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孤陋寡聞,紫蘇說:好。
那是個雪天,紫蘇一個人走在雪地里,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大家都沉浸在春節吃喝玩樂帶來的氤氳喜氣里,熱氣把窗上的冰凌融化,街上行人寥落,子鈞開著一輛綠色越野停在她面前的時候,紫蘇還有點暈,確定周遭無人,才坐了上去。
一上車,子鈞拉了紫蘇的手一下,動作很輕,紫蘇心里一個咯噔。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兩個人在小城兜兜轉轉許久,才在一個地方停下,經過地下停車場,刷卡上樓,紫蘇才發現,她是來到了他的家里。她突然好想逃走。
紫蘇很局促,在看到他的家時,她更局促。他的家看著古樸華貴,卻并不溫暖。紫蘇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坐下喝茶。他們聊天,其實什么也沒有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紫蘇最終留下來過夜了。
紫蘇才知道,女孩子真的不能這樣的,會吃虧。雖然他們當晚并未發生什么,可是,子鈞抱她了,還要脫她的衣物,她真的好悔恨。她想起了大學時代猥瑣的班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一種惡心的感覺涌上心頭。
子鈞很早就把她送了回去。紫蘇一晚未眠,但是天剛剛亮,就去洗澡了,雖然并未發生什么,可是,她覺得自己好臟好臟。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女孩子。她懊悔不已。
然而,這并不是故事的終結。
人生在世,從襁褓到牙牙學語,從少年到青年,從率真到成熟,終歸要經歷一個過程。可能是無數次的跌倒,再加上數倍的努力,才能真正明白一些道理。而這期間,苦痛卻早已滲入肌理,滲入骨髓,滲入你的生命。
紫蘇的生活并不順利。作為職場新人,她雖然認真謹慎,可最終還是出了紕漏。因為工作的疏忽,犯了低級而原則性的錯誤。領導當眾批評,她被叫到臺前做檢討。她的聲音平靜,可是內心卻在顫抖,她看不起自己,她自暴自棄。她從小眾星捧月般地長大,哪里受過這般委屈?
她嚎啕大哭。
子鈞安慰了她。他們之間,一些微妙的東西滋長蔓延。
紫蘇要到京城,子鈞開車送她。一路無言,子鈞直接帶她到省城一家酒店。
紫蘇其實是很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她渴望溫暖又害怕擁抱,渴望分享又害怕對方滲入自己內心,她把自己包裹在小小的堅硬的外殼里,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
在子鈞進入她的那一瞬,她覺得自己的保護殼瞬間炸裂,繼而變得柔軟,一次次的沖撞,她的身體、她的內心變得滾燙,她變得不能自已,她的身體綻放出了美麗的花兒,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紫蘇并不美,至少她自己這樣認為。她生得高挑,已經二十四五歲,身材卻還青澀如少女般,一切傳統意義上的美人應該具備的條件她都沒有。她喜歡抱膝坐在沙發里、床上,那時,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凜冽的鎖骨和背后鬼魅般的蝴蝶骨。
她不清楚子鈞喜歡她什么。
子鈞雖然和她一樣,保持著清冽的氣質。可是,肌膚相親的時候,他很溫柔。和紫蘇的小鹿亂撞和羞恥感相反,褪去年輕時候的沖動、魯莽,子鈞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克制力,他更注重自己帶給對方的感受。他會輕輕地問,舒服嗎?還要不要?
紫蘇很輕易就愛上了他。水乳交融,由性而愛。飛蛾撲火般地愛。
紫蘇其實很懷念那些時光,他給她做飯,煮粥,一口一口喂給她吃;她從背后輕輕地擁抱他;她心情不好,醉酒,胡言亂語,他細致地照顧她入眠;他給她講故事,一些有關他的故事;他給她按摩…
他們相互溫暖,他們瘋狂地須索對方,無休止地撫摸、親吻、做愛,反反復復,仿佛世間再無他人。
可是,子鈞并不知道,紫蘇心里有血,眼中滲淚。
紫蘇的心輕易不打開,打開了,卻闔不上了。她想要承諾,她想永遠地霸占他那樣寵溺的眼神,她想要保留他指腹間的溫度;她想要他只屬于自己。可是,她太愛了,她不能。她要他好,她要他幸福,她要他扔掉她。
四年里,紫蘇結婚、懷孕、生子,子鈞老母親仙去。他們很久不聯系對方。
紫蘇學會了仰望,經過沁園,她會輕輕地抬頭看,她走過每一個他們經過的地方,她從未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可能,他已經忘記了。紫蘇心想,內心卻針扎般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