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凱凱(來源:中國作家網)
魯迅的小說在現當代文學上是獨樹一幟的,也是風格鮮明地。以前對他的小說并沒有什么獨特的感覺,喜愛的反而是當代作家的一些文學作品,讀得多了,反而有了回頭看的沖動和欲望。仔細回想五四以來新文學諸多名家的作品,魯迅的作品;無疑令人眼前一亮,充滿斗爭性。怪不得毛主席會稱贊“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故鄉》記得是初中時的一篇課文,當時學的時候,只是盲目地聽老師講段落大意,篇章結構,以及中心思想。現在想來頓覺無味。仍然記憶猶新的是課文中的插圖,那個月光下拿著叉子去刺猹的閏土。手上現在拿著翻閱著的是198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選集》(四卷),第一卷主要為小說、散文詩、回憶散文、舊體詩,分別選自《吶喊》、《彷徨》、《故事新編》、《野草》、《朝花夕拾》、《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遺》。順著順序看,《吶喊》自序、《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明天》、《一件小事》依次出現,接下來出現的就是《故鄉》。
《故鄉》在《吶喊》中出現是很自然的,仿佛就應該有這么一個篇目,讓魯迅來回到故鄉看一看,好久沒有回去的家。
一、魯迅的故鄉,是悲涼的故鄉
《故鄉》全篇主要圍繞我搬家來展開,在“我”回到家以后,母親提起了閏土,通過一段小時候的經歷,插敘來完成我和閏土關系的敘述。那么我們就會產生一個疑問,什么是故鄉?或者說,什么是魯迅眼中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
這是魯迅先生在原文中所敘述的,他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心情所感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就沒有什么好心緒。”首先,在魯迅的內心故鄉所感的是悲涼,其次是沒有進步,與從前相比,是沒有什么變化的。最后,作者將原因歸結為本沒有什么好心緒。結合背景,本文最早刊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是一九一一年,而與之臨近的則是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魯迅本人則是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倡導者與變革者,而廣大的農村農民思想仍然停留在封建時代,這在他看來是值得悲痛與惋惜的。
《魯迅日記》是如此記載他這次回鄉經過:1919年9月,魯迅賣掉了紹興的老屋,添了些錢,買了北京西城新街口附近八道彎宅第。11月修葺完畢,21日“上午與二弟眷屬俱移入八道彎宅”。26日魯迅“上書請歸省”。12月1日,由北京動身回老家,4日晚“抵紹興城,即乘轎回家”,在家鄉處理搬遷事務,大約住了二十來天。12月24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屬攜行李發紹興”。29日中午抵達北京,“下午俱到家”。往返大約29天。他的創作也多取材于此。
魯迅內心為什么悲涼?這是我產生的第二個疑問。
首先,他的悲涼來自于“別”。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賣掉了祖宅,別離了故鄉,帶著母親及三弟前往北京,是否會有不舍,是否會有難過,會有悲傷的情緒蕩漾心頭。我們都知道“文學即是人學”,文學一方面是由作家寫作,表達內心情感,展現人性的因素。另一方面,讀者接受文學文本,獲取的是內心情感的洗滌,凈化靈魂,提升自我審美體驗。那么,魯迅作為作家,作為人,自然不能逃脫根深蒂固的人性。中國人擁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宗法倫理關系,還擁有著中國人自己獨有的“故土情深”、“功名利祿”的思想觀念。一下子離開自己的故鄉,盡管別了二十余年,但那份情感難以割舍。
其次,他內心的悲涼,來自于故鄉的人。這個人的代表就是楊二嫂。楊二嫂在《故鄉》中的出場是王熙鳳式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而魯迅對她的描寫精彩至極。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第一,楊二嫂是尖利的怪聲,這是音色特質嗎?有先天的因素,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對一個人的行為,后天環境的影響更大,不可否認,語言也是一種行為。突然大叫,說的話是“哈,這模樣,胡子這么長了!”突然,是給了作者一種措手不及。大叫就說明了楊二嫂內心的驚訝。再看她的形象描寫:凸顴骨,薄嘴唇,并不是好面相。寫出了,她在長期的生活中牙尖嘴利,愛逞口舌之快。
第二,楊二嫂的形象是像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細腳伶仃,說明她是一個裹腳的農村老太太。而魯迅用一個幾何上的儀器來比喻人,在我看來是令人側目的,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可以說是破天荒了。我們都知道,圓規是數學幾何中的作圖工具,它呢,長度有限,在曲面上有無限可能,但在平面上就成了它的短板。那么在人際上,就會是短見,安分保守和流于瑣碎;我們在畫圖的時候,圓規是繞著一個點旋轉,旋轉,就有了圈一塊屬于自己地盤的意思,這也就是說,她是有私心的,而且,私心極重。魯迅用一個作圖工具來比喻一個人,這就是赤裸裸地諷刺了。我們可以這么想,如果魯迅僅僅是用圓規的比喻來說明伶仃小腳的話,那么比作圓錐,或者吊線錘,來的更直接,更具體。正像,這個正字說明的是她現在的狀態,也就是時刻像一個圓規一樣,圍繞原地畫圓。那么,她也就是時刻盤算著自己的小算盤。“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這就是她生活的常態,仿佛不這樣,就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楊二嫂的前后形成鮮明對比,對比的是她的以前和她的現在。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豆腐西施”西施是春秋時期越國的美女,前面加上豆腐二字,就不是說她美,而是平常,平凡,簡單。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那時她很招人喜歡,而現在,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我”難堪。這是值得引起思考的,也就是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也就,隱性的指向了社會,尤其是封建思想對人的迫害。
二、魯迅的故鄉,是孤獨的旁觀
魯迅的孤獨首先來自于閏土。在小說《故鄉》中閏土是魯迅童年玩伴的身份出現的,也就是說,他們的關系應該是親密的,如影隨形的,無話不說的,而現在卻被什么東西隔閡住了。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這是閏土在文中的出場,他的形象因為多年勞作產生了皺紋,手掌也變得粗糙。身材的改變,似乎他們內心深處的那份情感并沒有改變。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阿!閏土哥,——你來了?……”接著,是“我”的心理,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而這個時候,閏土的反應是出乎作者意料的。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老爺是舊時代封建社會的稱呼,而閏土儼然在新的時代遵守著舊時代的繁文禮節。回想童年記憶中的閏土,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少年的形象就是閏土,兩相對比,童年的童趣童真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產生了,相互之間變得陌生,仿佛我們從不認識。
其次,魯迅內心的孤獨,來自于故鄉處境艱難。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他是愛他的故鄉的,也愛故鄉的人的,在光景的面前他也是能幫則幫。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再次,魯迅內心的孤獨來自于故鄉人情的淡漠。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后,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里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楊二嫂,自從“我”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又為什么從灰堆里掏出十幾個碗碟,議論說是閏土所為。這樣她自己拿了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值得思考的問題,第一,為什么每日必到的楊二嫂,會事出反常?第二,有沒有可能是閏土所為?第三,作為當事人是魯迅是怎么看的?
第一,楊二嫂從一開始就是知道“我”是回來搬家的,她從一出場,就是盤算著,帶走任何對自己有利的東西,不放過一切機會。“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這就是,她剛一開始與作者“我”對話后的動作,也體現著她的算計。
第二,閏土的出場是老實巴交的形象,而且奴性十足。理所當然的叫著老爺,理所當然的讓兒子水生打拱下跪。如果是閏土,我想不大可能,按照邏輯,他一定會請示“老爺”,如果沒有“老爺”發話,他是不會做出這些小動作的。
第三,這其實不過是楊二嫂自導自演的一出戲,碗碟歸她,狗氣殺也歸了她。她怕自己拿的東西過多,引起主人的憤恨和不滿,所以如此處理。魯迅能看出來嗎,他當然可以想過來。他也明白兩人的性格差異,以及處理問題方式的異同。況且,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當然,這話“我”并不會直接和閏土直接說這種話,但會不會間接表明呢。文中是這么表述的: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也就是說,我們只能理論上推斷是楊二嫂的自導自演,真相也就不得而知。無論是楊二嫂,還是閏土,都因為封建禮教的束縛,使作者“我”感到深深的孤獨和人情的淡漠,對于這一切,她難以改變,他也不能改變什么,因為他就要別離。所以他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
三、魯迅的故鄉,是孤佇的凝視
首先,魯迅對于故鄉的情感是矛盾而又復雜的。一方面,他對他與故鄉的人之間的隔膜感到無奈,感到痛苦。他知道這種隔膜產生的原因是什么——是思想,是思想的差異導致了這一切。但他不知道是該解放他們思想,還是讓他們繼續麻木不仁的生活下去。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但魯迅提出了新的觀點: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這種觀點,無疑是獨樹一幟的。應不應該啟蒙?應該,卻不應該像我一樣辛苦輾轉的生活。也就是說,魯迅在追尋的是啟蒙之后,被啟蒙者的出路。這種矛盾而又復雜的情感,是從故鄉延伸出來,延伸到北京,延伸到新文化所蔓延的各個角落。
再次,魯迅的內心是充滿希望的嘆息。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新文化運動中的四提倡四反對,反對封建迷信,提倡科學民主。這正是魯迅手制的偶像,他在嘆息他的希望茫遠,他也在害怕。忽然害怕,看似難以捉摸,是革命的流血?是軍閥動亂?還是民不聊生?
最后,魯迅對于故鄉是孤佇的凝視,充滿希望,充滿期待。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在寫完整篇小說的時候,來了一個回眸,一個凝視,他也在思考,究竟如何是好?結尾就很有意思,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句話,是說要敢于嘗試,這也就表明他對故鄉,對社會仍然充滿希望,充滿期待。
回望故鄉,魯迅筆下的人物,無論是“我”還是楊二嫂,還是閏土,都會用對比來引發人們的思考。其中的一些次要人物,比如“我”的母親,還有宏兒、水生,他們雖然無關緊要,但他們是調節各個人物關系的砝碼,因為他們整部小說活靈活現。而我回故鄉的一次搬家,改變了我對故鄉的人和事的認知,讓我感覺到悲涼、孤寂、無奈。似乎我就是局外人,冷靜地旁觀著這一切。吶喊,從哪里爆發——從心底深處爆發,故鄉,也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