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踱到走廊上，全身的肌肉才開始慢慢松懈下來，他癱軟在走廊旁邊靠墻的長木條椅上，茫然的望著從前面匆匆忙忙走來走去的護士們，對面的玻璃門上映出一個疲憊的老頭模樣，彼得看見了自己頭上絲絲縷縷的白發。
他的妻子已經住進這家醫院兩個多月了，自從去年診斷出肝癌以來，他們就頻繁出入醫院，現在妻子的病已經到了晚期，彼得每天都會到醫院的危重病區看望妻子，陪她說說話。她的情況并不好，瘦的剩下一把骨頭，一動就咯咯作響，像一架生銹的機床發出磨損的信號，原先點綴在白皙肌膚上的老年斑不見了，只是因為皮膚變得焦黃、松垮垮的搭在骨頭上，根本分辨不出上面的斑點。
今天妻子的精神好一點，剛才彼得坐在妻子的病床邊，她拉著彼得的手，牽動嘴唇費勁的說：“會很痛苦的，彼得，求求你，別讓我忍受太久。”
彼得小心翼翼的握住妻子瘦成一把藤條的手不敢吭聲：“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痛苦和死亡弱不禁風，卻是生命不能拒絕的一部分”，彼得沮喪的想，“這真是造物主的敗筆?！?/p>
望著陷進枕頭里快要消失的妻子的臉，彼得意識到自己的軟弱無力，胸口一陣陣發緊，只有退出病房，到走廊上透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痛苦不可避免，而他也知道自己對此無能為力。做了三十多年的警察工作，彼得雖然已經退休好多年了，但是對于死亡，他并不陌生，他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無奇不有的死亡，他深深知道，死神從來不會偏袒任何人，它的手段卑鄙惡劣，“你真是仁慈上帝的恥辱”，彼得對著空氣低聲吼了一句，仿佛對面坐了一個兇神惡煞的魔鬼，“丑陋的家伙！”，彼得詛咒著它。
突然彼得旁邊的一扇門砰的打開，一位年輕的護士失魂落魄的跑出來，從彼得面前跑過去，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還哆哆嗦嗦的發抖。彼得順著小護士的背影看過去，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彼得曾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警察，對于死亡他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從空氣中他就能聞出死亡的氣息，能夠憑直覺分辨出謀殺和自然死亡。這時彼得覺得有一股力量驅動自己走進那個房間去查看一下。
房間里沒其他人，床上躺著一個跟彼得差不多年紀的老頭，非常瘦弱，直挺挺的平躺在病床上，干枯的雙手平靜的放在胸前，手掌交疊。彼得發現老人裸露部分的皮膚發藍，耳朵、嘴唇、指甲都映出一層藍瑩瑩的光澤，這是正常現象，剛剛死亡的人會呈現藍色，但是老人的嘴角掛著一串泡沫，蓋在身上的被子和身下的床單有些凌亂，仿佛有過掙扎，彼得的神經像一根琴弦被提起來彈了一下：“這會是謀殺現場嗎？”
他發現地上是濕的，猜測剛才有人拖了地，他本能的感覺到眼角的余光掃到一個人站在門口，趕緊向大門扭過頭，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手里拿著一把拖把站在門口的走廊上，正在向房間里張望。少年的皮膚白得透明，一縷濕漉漉的鬈發垂在額前，秀氣的眼睛里淚光閃閃，他悲哀的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人，仿佛難以忍受這樣痛苦的結局，等他發現彼得留意到了自己，他連忙轉過身，埋下頭拖著地慢慢走開，彼得追出門，已經看不見他了。
這一會兒功夫一群醫生護士才趕到，對于這種情況，他們已經熟練得有些麻木，檢查完老人的遺體、簽署好相關的文件以后，他們就陸陸續續離開了。出門的時候，醫生對旁邊的護士說：“他走得很快，幾乎在一瞬間去世，沒有痛苦，他真幸運，本來癌癥會折磨他很久的?！弊o士贊成的點點頭。
如果這是一樁謀殺案，彼得想，那真是完成得很出色，手法干凈利落，時間極短，被害人來不及求救就咽氣了，連近在咫尺的護士們都沒有任何警覺，那會是誰干的？會是剛才那個少年嗎？但是，他為什么要謀殺這個老人呢？
彼得的職業興趣被調起來了，他決心暗中調查這個案件：“企圖在我面前殺人，我還沒老糊涂呢?！?/p>
“你想證明什么？”，當他告訴妻子自己要著手調查一樁謀殺案的時候，妻子無力的問。
彼得聳聳肩：“也許什么都證明不了，我都不指望能查出兇手，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有多老了?！?/p>
他先在心里分析了一遍時間線索：護士小姐發現老人死亡以后，緊接著我就進了病房，中間沒有其他人進去過，老人的身體很安詳，但是床單和被子凌亂，說明剛剛掙扎過；地上是濕的，說明剛剛有人拖過地，地還沒干，看來就是那名少年拖的，他應該最先看見老人死去，但是他為什么沒有報告呢？看來這少年還真是可疑。
彼得走到護士站，找到一名看起來比較和藹的護士跟她攀談起來：“剛才那位護士小姐怎么那么害怕，她有什么問題嗎？”
“哪一位？”
“就是剛剛發現死去老人的護士?！?/p>
“哦，她呀，沒什么問題，她是新來的，還不習慣死亡，所以很害怕”，護士輕描淡寫的回答。
“習慣死亡？”
“哦，對不起，請不要誤會，誰會習慣死亡呢，但是我們這里是危重病區，每天都有死亡會發生，待久了就慢慢習慣了”，護士有點不好意思的沖彼得笑一笑，然后補充道：“她最終也會習慣的。”
彼得也回敬她一個理解的微笑：“誰不是這樣呢。那個孩子是誰？就是一直在拖地的那個，他在這兒做什么的？”
“你說的那個孩子啊，他在這兒打掃衛生有一段時間了，非常勤快，我們都很喜歡他?！?/p>
“他那么小，為什么在這里工作？”
“他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他剛來這里的時候說是因為不忍心看見有人痛苦，所以自愿來幫忙的，他來了以后真的為我們減輕了很多負擔，任勞任怨，整天埋頭干活，任何時候叫他到哪兒去打掃衛生，他都一聲不吭趕緊過去打掃得干干凈凈，有時候也幫著我們搬東西、抬病人，隨叫隨到，我幾乎沒看見他休息過，到底年輕，精神真好”，護士一邊整理面前的文件，一邊說，“真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樣從來不覺得疲勞?！?/p>
“不想看見痛苦就不該到這兒來啊，他應該換一份愉快的工作”，彼得靠在桌子上向大廳張望，在人群中搜索那位少年。
“他說只要看見有人痛苦，他就會很難受，想要為他們做點什么，就到這兒來幫忙了，他真是個善良的孩子，而且，自從他來了以后，我們這里的非常痛苦的死亡就沒有了，每一位病人都走得安安祥祥，沒有受到太多折磨，你知道的，來我們這里的都是重病號，大多數病癥會把人折磨的死去活來”，護士痛惜的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懂，我懂。”
“他就像天使一樣”，護士肯定的說。彼得看見少年低著頭從一間病房走出來，他身上濃厚的悲哀像一團霧靄漸漸彌漫開，透過空氣遠遠傳過來，彼得發覺悲傷原來可以傳染人，他感覺到就像被少年拖到冰窟中一樣的寒冷。果然，護士站墻上的一盞紅燈亮起，發出急促的電流聲，護士來不及給彼得解釋就匆忙向那個病房跑去了。
“照這么說，他真的像天使”，彼得喃喃的說。
他向妻子的病房走去，路過大廳的時候又遇見了那名少年，他停下手中的掃把，抬起頭用悲傷的眼睛看著彼得，眼圈有點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彼得沒有想到原來他是這樣一副清秀柔弱的樣子，為什么人們總是以為他一定長得兇惡丑陋呢，彼得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和他平心靜氣的交談：“嗨，我叫彼得?！?/p>
“你好，先生，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我妻子的房間號是311，希望你對她好一點”，彼得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囑托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