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飛燈背雁聲低。寒生紅被池。
小屏風畔立多時。閑看番馬兒。
新?lián)h淚,舊題詩。一般羅帶垂。
瓊簫夜夜挾愁吹。梅花知不知。
題中的“馬跡山”,在今天的浙江嵊泗,當年應該也是蔣捷足跡到過的地方。
之前說過,在元朝建立以后,蔣捷終身隱居不仕。作為世代簪纓的南宋最后一屆進士,他自然是才比天高的。元朝當時不斷有人去做他的工作,邀請他擔任要職,都被他拒絕了??赡苡X得麻煩,或者害怕因此遭禍,他干脆讓自己消失,從此以后就隱姓埋名地生活。四處流離,也做過村里的教書先生。生活想必頂多只是吃飽飯的狀態(tài)吧。
所以讀到“被池”的時候,我心里是很難過的。“被池”在字典上的解釋是“為保持被子蓋在上身的一頭不沾汗垢而縫上的布帛?!弊屛蚁肫鹦r候小朋友戴的袖套,或是家里的床邊鋪的一塊窄窄的布——因為地方小,沒有沙發(fā),所以有客人來的時候就坐在床邊緣。
為了保持干凈而鋪上的一塊塊小小的布,是那樣赤裸裸的貧窮拮據(jù)的印記。
他蓋著破被。窗外雪花紛飛,大雁的聲音很低,屋內(nèi)燈光很暗。他很冷。
他的眼前,是否和辛棄疾一樣,是大宋曾經(jīng)美好的“萬里江山”呢?
整首詞里我最喜歡的就是第一句“雪飛燈背雁聲低”。那一種陰沉的、寂寞壓抑的感覺,令人難忘。
或許他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時時地靠著小屏風邊站著發(fā)呆。大宋的土地上,人們看見的全是“番馬兒”,也就是異域的馬。他用這一件小小的事,述說家國淪陷的沉沉的悲哀。
再用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閑”,寫他自己歲月蹉跎、心神俱腐的哀愁。曾經(jīng)香車飛蓋,尊酒流連,那會兒一定也閑得很。然而彼時的“閑”和此時的“閑”,又怎可同日而語。
“新?lián)h淚,舊題詩。一般羅帶垂?!币呀?jīng)很久沒有心情在衣帶上題詩了吧。都是舊了的過去的事。眼淚倒是常常地流,常常要擦。
羅帶,是文人心中一個多么意義重大的存在。與意中人在一起時,是“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春天來臨時,便“旋題羅帶新詩,重尋楊柳佳期?!?/p>
信手輕拂,香墨點染。一條羅帶,是因襲了千年的文化家傳,是士人書生一代又一代之間得以心有靈犀的暗語。
如今,卻斷了。
痛心的何止南宋遺民。
在歷史研究里有一個說法叫“崖山之后無中國”,意思是南宋滅亡前最后的那一場崖山海戰(zhàn)之后,世界上再沒有中國文化。那個傳統(tǒng)的、屬于漢民族的華夏文明,隨著宋朝的滅亡而斷絕了。
宋朝的經(jīng)濟、科技、商貿(mào)、人文、藝術(shù)之發(fā)達,社會和人的思想之先進開放,是之后的幾朝都絕難匹敵的。
但是把歷史先放在一邊吧。至少我們知道,在一個南宋遺民面前,滿眼“番馬”,滿耳胡樂,而自己流離失所,不得報效國家,身邊也再沒有酒朋詩侶濟濟一堂。這滋味,怎一個痛字了得。
“瓊簫夜夜挾愁吹。梅花知不知。”
有些時候十分直白的話反而更動人。就像“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打動了多少人。
“梅花知不知”。像個孩童一樣,癡癡發(fā)這一問。你說你心中的痛,梅花知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