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 it love


剛滿十八歲的孩子不懂愛。

盡管陸希已經順著大波潮水涌入大二的生涯,實現和比她稍大的人群并排站在所謂的相同起跑線邊緣。只是,當建立革命友誼的槍聲響起,只有她誤以為是發令奔跑的訊號,撒開腳丫子向前沖去,跑到終點線才意識到,這原來是個手拉手找同伴的玩法。

大二伊始,她不免有些灰心。自以為贏得了比賽,其實開槍前就出了局。

寢室里的周邊床鋪開始陸陸續續出現真絲睡衣,法式香水。只是她仍舊穿著她鄉里鄉氣的豬寶寶隨意上下樓提熱水,大夏天里獨自一人抱著大半個西瓜,還沒意識到臉蛋上已經貼上了四個大字,沒有男票。

偶爾會停下來想想什么時候才能再遇見那個叫做稽方的人。

長頭發,中分,落到肩膀的部分微微上卷,白夾克,藍襯衫。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天。仿佛一個冬日暖陽里剛初生的男嬰,享受著上天公派給他的福澤。仿佛與天使之間,只差一雙翅膀。

生活在這個多半歪瓜裂棗,信奉知識就是力量就是金錢追求知識勝過一切的理工科學府,她忽然感到一陣清新的山風。像她常吃的青皮黃瓜,略微帶點奶乳味。又像聞到一塊桂花糕,帶著月光的清甜,拂過她夾著建筑力學課本的左肩。

臉上莫名地開始燒紅,又一溜煙地小跑回宿舍,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桑葉落入她藍紫的發梢,只聽到震動,看不見呼吸。

稽方是這個學校里的另類。走進理發店燙了個大多女生都不敢駕馭的水紋浪,帶著從時尚大片中走下來的氣質來到人群中央。說話聲奶里奶氣,像剛睡醒的新生兒。后來相處地越久,陸希漸漸發覺,他就是個圣潔得不沾一絲骯臟的巨嬰,讓人嫌棄,卻又更讓人憐惜。

“何不食肉糜?!标懴:鋈婚g想起這句話。他大概是那種會說這句話的人。仿佛一滴水,融進她干燥的生命。清澈而又透明。她絲毫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反而從心底深處幻生出一種羨慕。

陸希覺得自己應該也算小半個另類,只是她心知肚明,即使是另類也分等級,就像正數第一名和倒數第一名之間一樣,差了整整一個三角形底邊上高的長度。

對此她終于認清自己的本質,在另類的隊伍中間,也僅是個普通人。

畢竟牛頓的名言擺在那已有數百年,物質的狀態不隨其所處空間的改變而改變。一切事物都具有慣性,平凡亦如是。她在鏡前又挑了挑自己紫藍的馬尾,由前至后,因為洗過多次而逐漸退出層次感,陳舊的,反而更讓她真實得心安。

在大學的汪洋場中,不過是個沒有大背景也沒有大故事的女同學。

而如今,這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忽然從心底產生一種強烈的沖擊,仿佛一粒種子沖出腥臭土壤,呼吸著斑駁的微光。

陸希覺得自己是喜歡稽方的,因為會幻想得到。

今天是校慶九十周年紀念日,陸希照了照鏡子,決定去面試校史館的禮儀講解員。她特意向室友借了一套正裝,出門時外面正下著雨,手伸進空中觸了觸,不是很急,雨點也不大。陸希猶豫了一小會兒,舉著本書沖進雨霧里。

面試官竟會是稽方。

她一時間無話,赤手赤腳站在教室中央,燈沒完全開起,稽方坐在那頭有些昏亮,身旁還有很多人,和她一起面試的人,一起面試她的人??墒撬豢吹交?。

仿佛一道光。射中她的心臟。

不記得回答了些什么,也不記得是怎樣被詢問的,走出大樓的時候,陸?;谢秀便保矍斑€是那件白夾克,藍襯衫。

錯以為是幻覺。

“一起吃個飯吧,”稽方向她伸出右手,“就當是為上次的事情道個歉。”

“嗯哼?”

“嗯。”

一腳深一腳淺走在逐漸加大的雨點里?;皆谇胺胶腿舜蛑娫?,對著凌亂天空,一滴滴水珠在她臉上碎裂,滑落成一個個的孤島??粗砬巴馓咨戏置鞯陌?,陸希忽然間很想談一場戀愛。

跟著稽方去吃街邊小火鍋。嗒嗒的雨在頭頂支開的雨棚跳著,鄰桌傳來混著酒瓶的嘈雜,嘶嘶烤著魚,酥焦的滋油聲聽起來像剛剛接過一個濕吻。

就在張開的塑料棚底下坐著,鍋里咕嘟咕嘟爆著氣泡,舉到水面,和紅油一塊爆開。拌著生硬塑料皮邊緣滴答的水,陸希一點點往鍋里燙著紅薯,肉片,還有生菜。

“為什么要把生菜弄熟?”

“嗯哼,不然呢?”

稽方抓起一片生菜葉,放了幾片培根一卷,順了點調好的醬汁,舉到陸希面前。“收下吧,小陸希。”

咀嚼的動作停滯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就干脆什么也不說。陸希隱約覺得有些好笑,接過眼前這個脆綠色肉卷,大口咬了起來。

清脆的香甜感從嘴角蕩漾開來。陸希忽然覺得生菜葉還是生著有些甜。反而是燙熟過后有了一身莫名其妙的疏離。

大概人也是吧,越是靠近,就越是感到自己渺小,無知的巨大。

她看著身邊這個一本正經將市民小火鍋吃出王室感的男生,忽然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眼前對生活興致勃勃的大男孩,好像不論身處哪里,都像站在世界的中心。陸希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其實有很多種人。擦肩不過幾秒,又或者朝夕相處,可總有那么一個瞬間,覺得都相隔很遠,太遠了。像是隔了一條銀河的距離。

你不知道那個端著搪瓷碗從你身邊擦肩而過的乞討者都經歷過什么,就像我們即使相隔很近,也做不到真正的唇齒相依。

“我和你不一樣,”她繼續說道,“從一開始就不一樣?!?/p>

“我只想要吃飯?!?/p>

雨莫名其妙的停了,就像心動莫名其妙的來。耳邊輕卷著風,不自覺地想要就這么一直走下去。

于是他們在街邊游蕩,風穿過敞開的大衣進入皮膚表層,稽方握著她冰涼的手,仿佛握在陸希心上,暖暖的,像冬天的枯樹枝長成了枝繁葉茂,濃濃的香。

路過一家雞排店時,稽方松開了她的手,走進去幾分鐘后,捧著一只白色紙袋又走了出來,讓陸希覺得真像個孩子。

“陸希你知道嗎,其實我們都是同一種人?!彼懴W炖锓帕艘淮髩K炸雞排,然后舔舔自己浸油的手指。

“世界上只有一種人,我也要吃飯。”

好像嚼到嘴里的那塊孜然撒得過多,咀嚼的動作停滯下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被風刮過的冬天,讓陸希莫名其妙有點想哭。

他們不是同一種人。不是的。

陸希回到寢室,寂靜的桌面又落了灰塵,按下開關,氖管在電擊后輕閃著光,幾次反復著,又從頭來過一樣,等了足夠久,終于還是亮起,灰白的光明。

橄欖菜的罐子已經堆到九個高了。

她每天都會打食堂的白飯,只需要四毛錢的那種份量,或者像今天一樣,吃其他人的白飯。

每天勺一小勺罐頭里的橄欖菜,混在半熱的米飯中,化開變得油黃,醬油色的緩慢蟄伏,就像這段空窗,沒有盡頭。

她不知道還要堆多久,才能堆滿她想要的那雙VALENTINO。或者又堆到什么時候,她對奢侈的渴望會渾然爆炸,然后消無聲息的陣亡,心甘情愿用著淘寶款,變成長著痘泡在韓劇里的庸俗少女。那些攢了很久的錢,會一口氣化作一整頓豪華火鍋大餐,送進她本不餓卻總是空虛的腹部。填補上那些不合時宜。

看著鏡子里那頭深藍的長發,透過發簾看到身后的九個橄欖菜罐頭,忽然覺得與眾不同沒什么了不起,挑得起生活重擔才是。

第一次,這么渴望著面包。

看了看時間,九點一十八分,拉開椅子開始寫小說最后一段結局。要給那活在筆下的罪犯判處死刑。

行刑時間,十點零八分。

她喜歡編故事,從小就是班里編得最出色的那個,但卻只僅限于小學。升入初高中后,陸希的作文總是讓老師看后直搖頭。因為偏題。

有時會想,是不是整個人也跑偏著呢。

她不知道。

只是她如今很確定一件事。她和稽方從來就不會是同一類人。即使身處同一層餐廳吃飯,也不會輕易去點當紅炸子雞。她會是那種冷冷坐在靠墻那側餐桌,和掉粉塊的墻壁共吃一碗涼面的人。

一直都這樣,除了那些很執著的事,她平常習慣了低調講故事。

“只有這樣我才能分清僅有的光芒應該照射向哪里?!?/p>

很久之后的陸??吭诨降募缟?,朝他耳朵后背吐氣,在他身上有一種類似藍調的氣息,如墜霧里不愿醒來。

稽方摟著她,說這樣真好。

眼前的燈逐漸變得昏黃,再次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合上電腦準備睡覺。

她一直寫到深夜,室友均已熟睡,不止一次聽見鼾聲,磨牙的尖銳。她需要耳機。

他人暴露在可靠黑夜里的習癖,被陸希一人偷窺去,總還是有些尷尬,卻也并沒有什么抱怨。覺得黑夜是最包容的母親。

臺燈籠上一層床簾發著光,在黑暗寂靜中突出的透亮。床簾化為舊神話中的一只金釵,輕輕一劃,分成里外兩個世界。一邊是所有人,是任何人,另一邊又只有她自己。一邊是獨自一人,另一邊依舊還是獨自一人。

和衣躺在無盡黑暗里。從她的位置可以清晰看到遠處很高的電視塔,上面有持續的光,一直能照到她的眼里,她掐起一小撮頭發貼著眼睛,對著那點光靜靜把玩。

閉上眼,又睜開。真想盡情地飛一次。

眼一晃,朦朦朧朧來到和稽方相遇的那天。她將酒瓶子扛在肩上,翻出大塊白眼球看著面前這個,振振有詞批判著工業化建筑的年輕人。

“你知道太陽從什么位置照進房屋最好么,懂得磚拱的結合方式。灌過水泥砌過磚么,知道混凝土里水,石沙的比例么,”陸希抹了下快要掉出來的鼻涕,繼續說道,“這些都不知道的話,那木結構呢,鋼結構呢,全國的鋼鐵生產總值呢?”

“如今,鋼材成為最節能廉價的新世紀材料,從流水線上制作好各種零件最后重新組裝,厭棄之后又可回收再利用,這才是工業化建筑的特征?!?/p>

事后陸希酒醒,想起當時把那瓶酒架在那男人脖子上的情形,居然并沒有任何追悔莫及,反而覺得自己就得這么酷。

“看不出來你還懂挺多。”男生饒有興致看著陸希。

她學著北京人,食指從下巴尖兒上往外沖稽方一戳,“我們學建筑的什么不會啊!”讓人嚇了一跳,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陸希隱隱約約有些小得意,終于有了一絲舌戰群儒的體驗。只是她沒想到,最后的那個動作有點滑稽,稽方用力忍著,才勉強恢復為正常笑容。

于是她又多加了一句。

“即使不會,也只是暫時的?!?/p>

甩了甩頭發,把啤酒扛回自己肩上,大步流星從他身后走掉。

“再見,小陸希?!彼剡^頭朝她揮手。臉上掛著挑逗的笑容。一把蜜糖撒到地上,蹦蹦跳跳,遠處的遠處升起一條彩虹。

陸希和稽方漸漸熟稔起來,經常一起上下課,一起看書寫字,偶爾會吃一點稽方的白飯。

相處久了,就知道稽方其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永遠熱情。他時常會看著天,抽著他的萬寶路,然后不發一言。或者坐在香樟底下,讀他喜歡的艾略特。

過去和未來就在這里回合/無去無從/無升無降/

只有這個點/這個靜止點/

我只能說/我們曾在那兒呆過/但我說不出是哪兒/

我也說不出呆了多久/因為這樣就把它納入時間/

其實陸希心里明白,每個人都和第一眼看上去不一樣,那些嘴角始終上揚著的人,那些隨時都像面對著快門一樣保持興奮的人,都比看起來的要抑郁,陰暗些。

尤其是深夜,躺在床上,靠在冰箱邊,望著桌上細碎的泡面渣滓發呆,下雨天,望著蒼白明月。從皮膚深處慢慢向外擴散著孤獨。

那個時候,總是很希望身邊能有另一個人??捎窒M詈檬枪律硪蝗?。

盡管在陸希看,所有人看,稽方自己看,他都應該是要高興的。領著最高等級的獎學金,又是學生會的主心。家世清白良好,談吐不俗。陸希一看就知道,定是從青花瓷中養大的小孩,沒有經歷過黑心陰暗與跌倒的挫傷。

這種長久泡在星巴克中的瀟灑,的確和歷經十幾年奮斗的滋味不一樣,連帶著頭發絲,都洋溢著自信,那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然而稽方也只是喜歡待在房間里,一遍又一遍上著油畫。

那個地方很安靜,空蕩蕩的,走路會有聲響。窗框邊擺著塞內卡的石膏像,鬈發松松散散耷在腦袋上,訴說著這個落魄又蒼老的靈魂。只是沒有養花。

“陸希,這個世界上,人是天生就會微笑的?!彼畔率种械墓P,

“只是在之后某段時間里,你會漸漸遺忘這個技能,然后你會走過很長這樣的歷程,再重新笑出來?!?/p>

“當然,也可能不會。”他給自己圍了塊圍裙,將熟褐與群青混在一起,稽方很喜歡這兩個色系的搭配?!耙驗樗鼈兒茈鼥V,有有些曖昧?!被阶诟叩噬戏剑J真抹著色,他總是很喜歡去描繪一陣陣涌起的海浪,或是混上素粉與檸檬黃的日落大道。

“這些都是畫給別人看的。而這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稽方撤掉幾塊蓋在畫框上方的灰布,露出的東西讓陸希嚇了一跳。

這是一些斷開的手,破碎鏡子。混著炸裂的鮮紅與暴戾。又或者是一些密集圓點花紋,混著草間彌生的前衛風格。暗黑色系的強烈視覺沖擊,吃驚不已。這個男生的內里有著相比于外表還要更不同尋常的爆發力。

這次,稽方畫了只大鳥。黎明的樹林里,暗藍混有墨色的云塊,層層疊疊的山巒依偎在盡頭,一只大鳥拼勁全力張開羽翼,于昏亮的微光中穿行。沒有聲音,也聽不見呼吸。

看上去疲憊得就快要掉落。

他們出門散步?!澳敲茨隳?,”陸希站直了問他。

“我啊,”稽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曾經我想要全世界都為我讓路??墒呛髞?,我只是希望,我的一生能生于安樂同時也死于安樂?!?/p>

直到現在,陸希還能記起稽方當時的樣子,像只傲世的小獸,剛掙脫囚禁的樊籠。

“所以盡可能讓自己過得開心點,做喜歡的事?!彼ミ^陸希的手,合在他手上比了比,“真小。”緊緊拽著她踩樓梯,上到天臺去看夕陽。

“我??茨愕奈恼拢沂悄愕姆劢z?!?/p>

“其余都很好,只是結局處,那個人不該死。”他停頓了一會兒,“你將他塑造成一個令人同情的悲觀角色,你應該明白,他其實無罪,即使是觸犯了條例。”

“我們其實都沒有罪,有的時候,死反而是一種解脫。如何痛快地活才最復雜。”

許久,稽方都沒再說話。陸希忽然間又不知該怎么回答,索性靠著他,一言不發。

他轉過身,在天臺的最遠處唱起一首英文歌。

No I don't care if I sing off key/I found myself in my melodies/

I sing for love I sing for me/I'll shout it out like a bird set free/

這是一首很有沖破力的歌,陸希第一次聽就愛上了sia。只是出乎意料地,原來男性的嗓音也能唱出青春的激動人心。

稽方的音量逐漸放大,大到最大。成為一種抒發式的狂歡。

陸希看見他在飛。

碩長的風衣被風吹得敞開,像一頭發怒的猛獸。陸希站在他身后,涼風吹動著藍紫色發簾,一點一點,拉長成頑疾。盯著前面這個男人的發際線,她忽然覺得,再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這樣讓她深愛著。心中掀起狂浪,像是來了一場海嘯。在心底地動山搖。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是同類人。都渴望著飛翔。

陸希走上前去,抱住他。

后來只記得,她跟著稽方一起,將這首歌唱了很久。久得就像迎接了一場春天。一次又一次的無限循環。那天有很好看的火燒云,一直從天際的盡頭燒到天臺,延伸出寬廣的熱情,陸希第一次覺得世界這么美,美到無窮。

那是陸希見過最美的火燒云,也是和稽方一起看的,最后一次火燒云。

“陸希你要寫下去。寫到白頭的那種?!?/p>

她怔了怔,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對她說這些。還是當著她的面。

“你知道嗎。我有時會夢到以后的自己,還是很窮,沒有養貓養狗,也沒有性生活。偶爾街邊下雨,就一定在某個灰蒙蒙的鋪子上,喝著碗熱粥?!彼粗﹃柍聊?。

“不,你以后將會變得很富有。”稽方盯著陸??戳撕芫?,很嚴肅很認真地說。

“我大概能看到?!笨粗槐菊浀臉幼?,陸希笑了,用手撥撥頭發,“可我不愿總是那樣孤獨?!?/p>

“每個人都能在這世上活下去,只要你想。”他燃著一只萬寶路,松松垮垮吐出,“只要你想,就能活下來。”

“不管怎樣都能活著,或許會遺忘很重要的執著,會被世界洗出黯淡的光,那些鋼鐵般深深嵌在心里的,讓人在某一天被輕易拔出?!?/p>

“但你最終還是會活下來。”

“開心點,陸希?!彼麚]揮手,“再見?!?/p>

說完這句話的稽方,轉身走進這個上海永不凋零的濃密冬天。

那只大鳥,于靜謐黎明晃晃悠悠地飛行。昏暗天幕逐漸破曉,透出碎裂刺眼的亮,微薄的霧氣環在身邊,一絲絲的紅,微紅,黃,月黃,粉,藕粉,擴散,消融,混著惺忪的疲倦氣息。

那只鳥直直撞在山峰上時。天空徹底變得透亮。

陸希看在眼里,分不清是夢,是醒。

隨后的整個冬天,陸希沒再見到稽方。不可預知地從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只鳥,重重地闖進,又輕悄悄飛走。

這個冬天在尾巴上下了幾場雨,涼涼的,涼在心里。陸希捧著姜茶站在窗口,胸口還是狠狠地疼。

初春開始時,窗臺左側的土壤中開始長出尖芽,向外透著淡淡鵝黃。

她在校門口,看見那個在稽方口中稱作母親,在十字街口見過一次面的女人,看到那張平靜沒出現一絲皺紋的臉。

只是右肩上掛著黑紗。

黑色的花在這個初春中綻放,盡管冬天已悄無聲息地路過,但還是覺得冷,從骨子里起始的那種冷。陸希覺得雙腿有些顫抖,禁不住的風一吹,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所以我盡可能讓自己過得開心。”盡管每次結果都是那樣不盡如人意。

“只要你想,你就能活下來。”只是我不愿這么將就地活下去。

“陸希你要寫下去。寫到白頭的那種。”一定要帶著我的那份熱情,勇敢地寫下去。

“開心點,陸希。陸希再見。”永別了,我的小陸希。

陸希突然擦著旁邊人的肩膀飛快跑起來,繞過那些高大美麗的香樟,繞過密集的建筑群,跑過那些地面上殘留的花瓣尸體,跑過一大堆不懷好意的灰塵。就這么一路向前跑著,始終不敢回頭。從胃里向外掀起一股股莫名地難受。

她不知跑了多久,如此不知疲倦。

很久很久之后,在一塊新翻的草皮前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忽然嘴里涌至一股從喉嚨起蔓延的血腥味,身子向下一弓,毫無保留吐在青草地上,甜甜氣息從地表擴散進她的肺,莫名其妙又想到稽方,狠狠哭了起來。

她知道,稽方再也不屬于這里。或許從沒屬于過。

她緊攥著那張稽方母親交給她的白紙對著路邊的草叢吐了很久。鑒定報告。重度抑郁癥的鑒定報告。署名稽方的鑒定報告。

已經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悄悄碎掉了。留在了這個永恒的冬天。

都結束了。不僅僅是稽方而已。

時間總是很慢又讓人焦心。很久很久,久得足夠。直至這黑色炸彈在校園砸出的震驚變為隕石滯留過后遺留的土坑。上海的冬天,依舊有著永不凋零的落寞。

陸希從洛杉磯落回這里。距離此處已整整八年。那個冬天稽方離開后,她在緊接著的下一個冬天也同樣離開了上海。離開了這些好看的香樟。離開機場的那個瞬間,自己輕得像是要飄起來,要飄到高架橋上,俯瞰這個為她注入生命的城市。一切都恍如隔世。

整條街的香樟都光禿禿,除了偶爾的幾片垂死在地上,被環衛工人遺忘。從陸希的遠處走來一個人,緩緩,緩緩地。

陸希怔了怔,一時間捂住嘴巴。有東西順著記憶從眼睛里流出來。一瓣瓣碎開化在地上。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被冬天凍得光溜的腦袋,輕輕向她微笑。

她看著這個很久很久以前愛過,還在夢里向她揮手的憂郁詩人,忽然又從心底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心動。那是一種時隔多年,和從前全然不同的體驗,那是越過,在思念中沉淀,銷聲匿跡了多年忽然在這個剛下飛機的上海被重新回味。

她把手放在他頭發上,臉上,滑下來直到脖頸,深棕色毛呢衣的領口,眼淚一點一點地落下來。原來這個她思念著,在很多個夜晚失眠時一晃而過的男人,也不過是那么普通的一個人。也可以一點一點的被觸碰,也那么真實。

“你還在繼續寫詩嗎?”

陸希覺得自己的十年因為他蒼白而又透著光亮,因為他,陸希總是得片刻不停地去追逐。像是一種指引,即使是那朵花無端枯萎了。

周圍空蕩蕩的,只能聽見女子輕聲的呼吸。

她站在街邊玻璃櫥窗前,望著里面那個假發模特蒼白的臉。中分長發,白夾克,藍襯衫。

很久后她抬起手,摸到一臉的淚。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505評論 6 533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56評論 3 418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63評論 0 376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009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78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18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81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36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69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95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9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37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2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9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917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87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90評論 2 37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引子 多年以后,在回顧當年的案情時,胡凱仍舊無法抹平心中的波動。 “人的一生像一條線段?!焙鷦P徐徐吐出空中...
    阿折閱讀 4,540評論 0 12
  • 我從小就以為我的學校沒有空港小學好,但是這個視頻讓我震驚! 暑假的第5天照著平常的習慣寫作業、看書,突...
    樊柯源閱讀 218評論 0 0
  • 2月20日,阿里巴巴宣布和中國最大的多元化全業態零售集團上海百聯集團簽署合作協議,雙方將在全業態融合創新、新零售技...
    你腦袋里有花生閱讀 502評論 0 0
  • LinkedHashMap是LruCache的基礎,可以認為,LinkedHashMap是不限容量的Lru,Lru...
    藍灰_q閱讀 682評論 0 0
  • 特普拉法告訴你,餐飲行業推廣加盟商發展之路如何? 【背景】 小子現在是開一家麻辣燙小吃店,經營的還可以,最近想和幾...
    ea5f5e9ab709閱讀 482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