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紀事 ? ?花燈

大明湖

石碑

藕神

花燈

四月的徽州,傍晚,她與一位年輕僧人立在一座茅亭前,他指著菜洼對她言:那是秋葵、那是紅薯葉、那是空心菜……她不善攀談,如此絮聊幾句,天色漸漸發暗。溪澗旁生長著叢叢蘆葦,數株白楊。日影夕照,葉片閃灼,“嘩嘩”作響,像極十多年前坐在教室內眺見到的那片樹林。

吃完素齋,脫掉鞋子,她與幾位居士登上二樓的小禪房打坐。他們誦經,她透過四周環面的玻璃窗望向院中。一派春日野趣,仿佛一夜間降至人間。在每一瞬極靜的時刻,歲月悠長的感受都會益發明顯。但她的臉已非十年前的臉,如今唇色似海棠。若心無掛念,幾十年的日子會過得輕易些。可我們卻不甘孤寂,不甘放棄生而為人的那點盲目去愛的權利。

夜深,前往梓路寺。寺內無燈,周遭的溪水聲叮咚入耳。鐘樓上,僧人一邊撞鐘一邊口誦經文。她立于一旁,攝耳諦聽,腳底感應到聲波傳遞出的震動。不遠處散發出霓虹彩光的地方,飄來《宏村阿菊》喧嘩鼎沸的演出聲。而此處,月夜清音,卻是另一番天地。她回味這樣的時刻,仿佛可以蕩滌掉身心上粘附的污穢,變得清潔。哪怕心里了然這仍是無用的慰藉。

藏書室內,僧人贈予她一本星云法師撰寫的佛陀傳記。她讀過《悉達多》,有一部分關于靈性的教育,通過黑塞的文字獲得啟蒙。他道:你有一顆清靜心。她聽后不禁悲喜參半。不僅他一人,許多人言,你看起來有股清靜之態。世上大抵只有一人說她沒有,那是她隱秘的情人。

舊日的她騎鹿獨行,飲孤獨為甘露。但心底卻一直明凈自處地等待一位高貴之人。他應面朝曙光,通徹真理,時間于他并非侵蝕劑,而是一把利刃,將他雕琢成一塊紋樣樸素但質地剔透的白玉,看似清淡,卻能吸收周圍的浩然能量,爾后慷慨地折射出去。即使他年華不再,由盛轉衰,卻仍如愈久愈釅的瓊漿。

十五年前,他靜立在黑色人群中,是唯一穿白襯衣發出光亮的年輕男人。而十五年前的她,尚是一個青澀的女童,甫入這座北國城市。那是千禧年的夏天。這些年,他們也許曾前后腳的走過同一座天橋,看過同一道霞光,品過同一種美食,聞過同一朵花香……命運的平行與交錯如斯擺弄著每一位人。

他的妥當節制、理性周全,使她傾慕。仿佛在他面前,說什么做什么都不會感到羞恥。于是她像一位被寵壞的哥特少女,腦袋里琢磨起各種壞主意,去挑釁他的心理極限,仿佛擁有無上趣味。這種索取行徑幾近玩劣。

殘冬的最后一夜,她獨自去泉城看趵突泉。高鐵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疾馳,枝丫光禿的樹林,結冰的湖泊不時從窗外閃過。她記憶中的冬日,什剎海上總是人滿為患。不畏冷的年輕人幾圈溜冰下來,熱的滿頭大汗,需吃一根馬迭爾雪糕來降溫。但泉城的冬天則襯得異常溫存。無風,泉涌,水流聚在一起匯向大明湖。

入夜前,她走進園中。滿園的花燈瞬間亮起,燈火與湖水交相輝映,浮光搖影間,想起從古籍上讀到的一個榮華動人的夜晚。貪玩的少女在上元節的燈會上,與一位風采俊逸的男人不期而遇。只是“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沒有對話,二人自此擦肩而過。緣多分少,這是世間慣常上演的別離。

伴隨幽冷梅香,她在人群中毫無目的地穿行。行至一排曲折回廊下,廊中懸掛白底紅牡丹花案燈籠,一只只規整地延伸而去,消弭于暗夜的盡頭。是在同樣的燈夜吧,沒有期待的她,卻抬頭看見他的臉。從此,她變成濕噠噠的黃梅天。

立春清晨,她用圍巾裹住頭,環繞垂柳依依的大明湖步行。湖上游船點點,枯萎的干蓮蓬高擎于岸旁。登上一座鐘亭,見圓柱上一副楹聯寫道——金鐘鳴處蛙聲靜,碧月升時客夢清。字句對仗間是很人世的,與那夜在寺中的感受截然不同。新年撞鐘祈福為泉城自古流傳下的一項民俗,而她沒什么可祈愿。

去年,她一直在路途上輾轉。拖拽一只黑色行李箱,里面裝進蘋果電腦、從各地淘來的古董飾物、古著裙、書籍及思想,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從北到南,由南至北,一路周而復始。成長令她對未來不再生有任何期許,世事無常,風云變動隨時隨地地發生。唯關注當下,哪怕是些“夜送來流螢,風抵達青丘”的無用微事。

坐在湖邊的亭下,飲一碗熱乎的藕粉茶。店里售賣各種用荷做食材的小吃,如蓮藕水餃、荷葉餛飩、荷花茶之類,品種豐富。當地人也敬荷,專門建造一座“藕神祠”,堂內供奉的塑像為一尊面容安詳的神女。

她偶爾會揣度,如果自己不以一顆世俗心記掛他,也許他們可以繼續平淡理智的相處下去。也許她可以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想念他的妥協,而非被現實殘酷地打破。她是渴望愛,還是通過愛的方式去對抗那個軟弱的自己,抑或這個荒誕塵寰?

在她的體內匿藏一位個性陰暗的女童,小姑娘住在彼岸花漫地的庭院里,養一只叫聲細碎的黑烏鴉。留烏亮姬發式,穿芍藥紋案刺繡紗衣,雙目間反射出薔薇色的眸光。性情陰晴不定,過分貪戀溫暖與甜蜜,因無法饜足,萌生起邪惡的破壞欲。她洞悉自己的噬欲心,感到疼痛如吞下燒紅的煤。花神誡告她:如果你想獲得關愛,需先學會付出。若得不到,從而想毀滅對方,那就等于摧毀你自己。

女童最后同意讓步,與成年的她和解。她也逐步學會用遠行、閱讀、書寫的方式讓自己的身心達到一種中正沖淡的狀態。曾以為的聲勢浩蕩,最后淪為擲地無聲。

一個時辰后,她的步行接近尾聲。沿途折下一根臘梅枝,插進Cath Kidston品牌的小花蕾印花布兜中。追思起彼此并肩走過的幽庭,幾桿細竹隨風晃曳。李清照的故居內亦種著千桿修竹,君子自古與竹交。

他本是人潮中彌散出檸檬薄荷味兒的清涼男人,她是位披一件成人外衣的女童。他尚有難言之隱,她將再一次去往遠方。謂之“萬般世事,皆成蹉跎”。他們之間的關系約莫不是愛,僅是一種靠近,是茫茫天地間抱團取暖的孤獨客。但她敢于直言地道出這一切,耗盡氣力,大抵還是源于另一種愛吧。在這段感情里,她臣服于人性,漠視道德,冷眼目睹自己如何被它蠱惑撕扯,懵懂的女性意識被愛境喚醒,感察到自己寄居的軀殼原來是具女體。于是她用整個身心思慕著他,做他招攬雨露的女孩,給他潔白的情感。

但真實的景況是他們除去擁抱,什么都沒有發生。仿佛月照萬川,僅是緲緲幻境。她悲觀敏感,遠行寫作。在老式觀念里,從來就不是那種四平八穩的女孩。他識別出她用來偽裝真實自我的“危險”。愛境最終沒能摧毀他的自私和她的潔白,他們曾用身體里分裂出的另一個自己,與之相交相知,在另一座燈影綽綽的亭臺。

先前兒約定結伴去莫高窟看壁畫。諾不輕許,她會繼續完成這趟旅行。該說的話已道盡,確鑿或虛假,就讓那些愿意相信的人去應驗吧。需不斷的做練習方能明白,舍棄那些不能帶來觸動與養分的情感的重要性。

回程的高鐵上,她遙看原上燈火,宛若天闕。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