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7年7月18日清晨，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病逝。

今年，簡·奧斯丁離開這個世界已經200年了，可是，她用6部小說構筑起來的獨一無二的簡·奧斯丁文學宮殿，在過去的200余年間從巴斯、南安普頓出發，不停歇地走遍了英倫三島乃至全世界。人們用不斷出版她小說的方式初嘗或者重溫簡·奧斯丁用俏皮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講述的故事，等到影像技術可以將白紙黑字演繹成可視的媒介后，根據簡·奧斯汀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劇更是層出不窮。

那天，我又看了一遍由李安導演、艾瑪·湯普森編劇、艾瑪·湯普森、凱特·溫斯萊特和休·格蘭特等主演的電影《理智與情感》，不得不承認，李安讓艾瑪·湯普森來扮演埃莉諾·達什伍德，是欠了斟酌的。相對于簡·奧斯丁給埃莉諾·達什伍德的芳齡，艾瑪·湯普森的扮相太成熟了——可是，當年也就是1996年影片剛剛在全球上映時，我想方設法看到這部電影，怎么沒有覺得電影里的埃莉諾·達什伍德與小說里的埃莉諾·達什伍德有著那么大的錯位呢？思來想去，除了在大學期間讀過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外，包括《理智與情感》在內的簡·奧斯丁其他5部小說，我都沒有認真讀過。盡管如此，我卻膽敢在不止一篇文章里人云亦云地概述簡·奧斯丁的作品寫的是“茶杯里的風波”。

那么，簡·奧斯丁用《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莊園》、《諾桑覺寺》、《愛瑪》和《勸導》等6部小說、皇皇數百萬字構筑起來的文學宮殿，真的用一句“茶杯里的風波”就能概述的嗎？

該騰出一段時間認真讀一讀簡·奧斯丁的小說，以廓清那些關于簡·奧斯丁的耳食之言了。如有神助，5月，我收到了一份適逢其時的禮物，由上海九久讀書人攜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孫致禮先生翻譯的插圖珍藏版簡·奧斯丁小說全集。封面上那全黑底色上鋪滿了白色，那是出版社從著名插畫師休·湯姆森特意為簡·奧斯丁小說創作的261幅作品中選出的最貼切的、經由絲網印白特種工藝處理后呈現的鋼筆畫，從而使這套全集成為網上、線下實體書店里全部簡·奧斯丁作品的一大亮點，而扉頁上黏貼著的藏書票上“編號0746/1000”的字樣告訴我，至少有1000套這個版本被簡·奧斯丁的粉絲帶回了家。懷著與1000個簡·奧斯丁迷共讀《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莊園》、《諾桑覺寺》、《愛瑪》和《勸導》的快樂，我開始了重讀簡·奧斯丁的悅讀之旅。

（這一套文集，插圖精美）

熟悉簡·奧斯丁作品的讀者都知道，在她的筆下，瑪麗亞、伊麗莎白、范妮、凱瑟琳、愛瑪、安妮等等她小說里的女主角，盡管在尋找婚姻歸宿的路途中經歷過迷惘、誤解、坎坷和離散，最終都以團圓慰藉了為她們的故事牽腸掛肚了數小時、數天乃至數月的讀者、觀眾。都說文學是一種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創作，如果簡·奧斯丁不具備高于生活的視野，那么，她的小說應該無一例外都將以悲劇告終，因為，她生活的年代，英國社會給予女人的，幾乎全是白眼。

僅以作者自己的家庭為例，簡是奧斯丁家的第7個孩子，在她之前，喬治·奧斯丁牧師與卡桑德拉·李夫婦已經生育了5個兒子一個女兒，后來，簡又有了一個小弟弟。18世紀，避孕藥還沒有問世，女人一旦嫁作人婦就要不停歇地生育，常常是一個孩子降生沒過多久，又一個新生命在母親的腹中孕育著。女人一旦懷孕，她的身體機能將發生巨大變化，假如這個女人不那么走運又有強烈的妊娠反應，她的整個孕期將處于非正常的生活狀態中。想必，因為不停懷孕而生活在不知如何是好狀態下的女人，簡·奧斯丁看得多了。盡管如此，一個人的婚后生活，還是給了她極大的刺激。

安娜，是簡·奧斯丁的侄女，像姑姑一樣，安娜喜歡寫作。安娜一結婚，理性的姑姑就判斷她將進入“變化多端”的階段。她是多么希望成為人妻的安娜，還能跟婚前一樣喜歡寫作、能夠寫作呀，所以，安娜拿著自己寫的小說請正忙于寫作第5本小說《愛瑪》的姑姑幫忙看看時，簡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并在安娜大感歉意的時候這樣回答安娜：“我向你保證，我離那種把你的書當壞事的想法遠得很。我馬上讀了它，帶著極大的愉快感。我認為你干得很好”（《成為簡·奧斯丁》第230頁，美喬·斯賓塞著，王杭餌譯，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然而，安娜終究沒法如姑姑鼓勵的那樣一如既往地寫下去。不久安娜就懷孕生育，不得不停止寫作。等到第一個孩子降生以后安娜剛剛想拿起筆來，2個月后她再度懷孕不得不再次擱下手中的筆，從此不再想寫小說這件事。

這就是簡·奧斯丁生活的年代英國女人的生活軌跡：一旦成年就要尋找合適的結婚對象；一旦尋找到了，就開始啟動婚后程序，從此陷于沒完沒了地生育和忙不完的家庭事務中。在巴斯在南安普頓，簡·奧斯丁看得到的女人生活常態，無不如此。那么，她一旦想把自己眼里的女人寫進小說，她的小說敘述的全都是男婚女嫁的過程和場面，又有什么可意外的？問題是，簡·奧斯丁何以要讓自己的小說總是以大團圓結尾？除了羈絆住婚后女人的婚床和家庭瑣事讓女人忙碌得喘不過氣來外，真正扼住她們咽喉的，亦即由非限定遺產繼承法帶來的讓她們生活難以得到保障的經濟狀況，讓當時大部分女性的生活難有圓滿的結局呀。

還是以簡·奧斯丁的家庭為例。牧師喬治·奧斯丁一旦逝世，他的財產由家里的長子繼承。假如牧師的妻子卡桑德拉還活著，她的生活來源就只能聽憑繼承家產的長子發落。家庭里的女主人都尚且如此，更何況家中的其他孩子了，所以，簡·奧斯丁生活的年代，一個家庭里除長子可以任性地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比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湯姆·伯特倫，其他男孩都要想盡辦法謀到職業，湯姆·伯特倫的弟弟埃德蒙不就做了牧師嗎？無論他喜歡不喜歡做一個神職人員。至于家里的女孩們，除了簡·奧斯丁極不喜歡的家庭教師這一職業外，世俗社會不給她們工作的機會，她們的身價完全依賴于父親的遺囑，還要看她們的兄長會怎么執行，就像《理智與情感》，亨利·達什伍德病逝前，雖然囑托長子約翰·達什伍德要好好照顧繼母和3個妹妹，囿于繼母和3個妹妹不得不搬離她們生活、長大的諾蘭莊園，約翰·達什伍德起先允諾要給3個妹妹每人每年1千英鎊的生活補貼，但在夫人的勸說下，約翰的承諾很快從3千英鎊縮水到母女4人搬家時送她們幾件小家什。幾乎身無長物的埃莉諾、瑪麗安和瑪格麗特三姐妹怎么改變自己的生活呢？唯有尋找到有錢的男人做丈夫。

當然，達什伍德家三姐妹的經濟狀況是簡·奧斯丁虛構的，可實際情況與之又有多大區別呢？奧斯丁家本來就不富裕，喬治·奧斯丁死后，卡桑德拉·李雖然想盡辦法讓除長子以外的幾個孩子能夠有體面的生活，卻依然不能改變兩個女兒生活拮據的狀況，所以，簡·奧斯丁能夠憑借自己的才華寫出得到出版商青睞的小說，并因此成為當時除家庭教師以外能夠養活自己的女性，真是一件揚眉吐氣的事情，據統計，簡·奧斯丁的6部小說中，《曼斯菲爾德莊園》為簡·奧斯丁換回了310英磅，一時成為簡·奧斯丁作品中賺錢最多的一部（見《曼斯菲爾德莊園》“譯序”，簡·奧斯丁著，孫致禮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其他幾部小說，《理智與情感》掙了140英鎊，《傲慢與偏見》掙了110英鎊。而《愛瑪》還沒有出版，就為簡掙回了600英鎊（見《成為簡奧斯丁》第239頁），替代了《曼斯菲爾德莊園》成為簡·奧斯丁小說中最掙錢的一部！這些收入，讓簡·奧斯丁足以自傲，只是，賺錢并不是簡·奧斯丁寫作的初衷，簡·奧斯丁之前還沒有女人因為寫小說掙到過過錢財的現實，讓簡·奧斯丁從書信體小說《蘇珊夫人》開始嘗試寫作小說時，就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的天賦能夠為她帶來財富。

那么，開始寫作那些如今只留存了篇目的短篇小說時，簡·奧斯丁想要通過寫作獲得什么呢？她想在自己的虛構中讓自己看到生活的希望，這希望能幫助她獲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她也希望閱讀她小說的讀者能夠從她的虛構里看到生活的希望，所以，讓故事的結局喜氣洋洋、讓小說里的女主角在最后一個章節里心想事成，是簡·奧斯丁通過寫作給自己給讀者的信心。說得形而上一點，簡·奧斯丁想要用虛構的快樂，來抵抗涼薄的世俗社會對女人的不公。只是，讀著始于伊麗莎白終于安妮的簡·奧斯丁小說里女主人公的幸福結局，我們愈加無法釋懷，這個終身未嫁的女作家，曾經愛一個叫湯姆·勒佛羅伊的男人到了愿意跟他私奔的地步，終究因為湯姆出身貧寒沒有能力維持兩個人婚后的日常生活，已經走到即將奔馳去遠方的馬車旁的簡·奧斯丁，思忖再三還是選擇了轉身回家。

（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這3本書，是閱讀簡·奧斯丁的得力助手）

愛情之花因此枯萎以后，女作家本應將將滿腹的委屈、滿心的怨憤傾瀉到筆下的故事里，可是，這個一輩子只生活在巴斯和南安普頓的女人，卻有著寬懷以度的胸襟，依然有著歡喜團圓結尾的她的小說，不知道給了多少生活困頓的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多么大的心理慰藉，她自己，終究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令她無比失望的世界，只留下6部小說帶領一代又一代她小說的忠實讀者在譏誚的語言里享受著虛構的快樂。

女作家一定沒有想到，哪怕自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小說始終暢銷著，起先是在英語世界，后來穿越了語言障礙，以《傲慢與偏見》為銘牌的簡·奧斯丁的文學宮殿，不脛而走到了世界各地，僅在中國，《傲慢與偏見》的翻譯版本多到令人咋舌，不久前因為一種最新譯本還讓簡·奧斯丁成為好幾周的文學頭條人物呢。

人紅是非多，簡·奧斯丁的小說越是暢銷，不屑于她作品的議論也就越甚囂塵上。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就曾借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口評論過簡·奧斯丁的小說：“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指出，簡·奧斯丁……不得不消極地花費那么多精力，以擺脫外界束縛，以致她們到達有遠見卓識的男性作家的階段時已經氣喘吁吁；她們再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利用她們的勝利，掙脫束縛她們的所有繩索。例如，在她們那里你找不到司湯達那樣的諷刺和瀟灑，也找不到他那種沉著與真誠。她們也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那樣的豐富經驗”。波伏娃提及的男作家如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都是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用如此重量級的三位作家來“壓扁”簡·奧斯丁，我覺得很不公平，因為，文學本身就是要求作家能夠多角度多維度地再現生活，試想，如果沒有簡·奧斯丁的“茶杯里的風波”，只有司湯達的尖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省、托爾斯塔的縱橫捭闔，文學的色彩會不會顯得有些不夠豐富？簡·奧斯丁能夠擱置自己的痛苦，在三寸象牙上精雕細琢，讓自己小說里的人物、更讓自己小說的讀者學習如何避免在生活中犯錯，誰能說簡·奧斯丁小說的社會價值，就一定不及被波伏娃稱頌的三位男作家？況且，我剛剛重讀完簡·奧斯丁6部小說的體會是，說簡·奧斯丁一生只寫了茶杯里的風波，那是人們太過糾纏于她的早期作品尤其是《傲慢與偏見》了。如果我們能夠打破簡·奧斯丁等于《傲慢與偏見》的一孔之見、按照簡·奧斯丁的創作年表一一閱讀她的6部小說，就會發現始于《理智與情感》終于《勸導》的6部小說的創作過程，也是簡·奧斯丁不斷尋求自我突破的過程，僅從故事發生的場景而言，《理智與情感》和《傲慢與偏見》中的人物只周旋于幾個莊園里，而到了《曼斯菲爾德莊園》，簡·奧斯丁讓范妮去樸茨茅斯生活了一段時間，看到了莊園以外英國人的生活狀況，到了《諾桑覺寺》，更是凱瑟琳腳步所到之處，眾生相背后的英國社會，豐滿而厚實。《愛瑪》呢？雖然故事有老調重彈的嫌疑，可是愛瑪這個喜歡做媒人的富家小姐，經歷喜悅、抵觸、怨恨、自責、愛上一個人等等情緒時的心理變化，簡·奧斯丁寫來真是妙到毫厘。至于她的最后一部小說，甚至讓貴族小姐愛上了平民出身的海軍軍官，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女作家在嘗試突破自己嗎？只是，讓我們扼腕嘆息的是，意外降臨的死神沒有讓簡·奧斯丁完成她的最后一本小說《桑迪頓》，就留下的殘篇來看，小說的張力和潛在的沖破，都遠遠超過的她也已完成的6本小說。

重讀簡·奧斯丁，有一個問題始終縈回在我的腦際，就是如今的女人，早已擺脫了簡·奧斯丁生活的年代社會給予女人的束縛，女人們只要愿意，可以與男人一樣在職場打拼換得自己體面的生活。婚姻的自主權也回到了女人自己手里，她們不必估量著愛人的錢袋來決定是不是嫁他，為什么簡·奧斯丁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還能吸引我們從文本看到影視劇呢？“今日，女人要得到自我肯定，已經不必要再受那么多苦了，但她們仍然沒有完全克服千百年來限制她們的對女性的規范”，同樣摘自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的一句話，庶幾可以揭秘簡·奧斯丁的文學城堡經久不衰的原因，更可見得，簡·奧斯丁作品，有著水滴石穿的力量。誰又能說，水滴石穿的力量就一定不及滔天的巨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