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進城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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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路像根結實的繩子,牢牢地系住我們的林場,死乞白賴地往東邊五公里外的城里扯,總是想把二百多戶人家的林場一股腦地扯進城里去。

在我記憶的底版中,那條路總是那么泥濘而細長,兩米多寬的土路,又讓兩邊瘋長的野蒿子占去一部分,能走人的只剩下那么一窄條,就像一根細細的雞腸子糾纏在七扭八歪的山野里。

但它是我們林場通向山下,通往城里的唯一道路呀。

早些年,那條難行的土路上很少留下父輩們的鞋印,他們常年與大山廝守,蹚慣了坑洼不平的草棵子,冷不丁走在稍微平整的土路上,頓時覺得頭暈目眩,找不著南北。家里缺點什么,要到城里去買,男人是不會親自去的,他們說那是女人們的事。

其實男人不是不勤快,干起活來也不差啥,只是一說進城,他們就打怵,父親總是說:“我不是不愿進城,我是不愿看城里人那牛哄哄的樣子,想當年我當兵時解放的城多了,那時他們還不知在哪兒轉筋呢。”

母親撇了撇嘴兒:“就那點光榮史,天天掛在嘴邊上,你那么有能個兒,咋沒留城里呢?我看城里人都比你強,你要是在城里,比他們還邪乎。”說完,母親又到院子里做她的活去了。

跟山下的城里相比,林場確實小,就那么一條一泡尿能淌到頭的街道,兩邊稀稀拉拉地住著幾十戶人家,老老少少加在一起也不過二百來人,誰是單眼皮兒誰是雙眼皮兒都記得一清二楚。

人口少,見識自然就少,大伙在一起嘮的永遠都是些陳年谷子爛芝麻的舊事。

說不準哪天從那條土路走來一個山外人,男女老少都呼啦啦地跑來圍觀,他們想從那位外來人口中得知一些外面的新鮮事。

父輩們不愿走那條土路,我們孩子們倒是每天撒著歡兒地涌向城里去上學,于是歡笑漫了一路,使那寂寞的土路不至于睡死過去。

奶奶總是說:“娃兒天天去城里上學,比你們大人有見識,將來一準兒會在城里混個鐵飯碗。”

每每這時,父親就不用正眼地扔給我一臉的輕蔑:“哼,白屌扯,咋蹦跶也是刨土垃坷的命。”

可我每天還是與伙伴們迎著朝陽去上學,去讀書,讀完小學讀初中。等到讀高中時,其他的同學都已上班掙錢,形單影只的我,挎著破書包走在寂寞的土路上,想著如何能在土垃坷里綻放出一朵燦爛的鮮花來。

有時放學回林場,在街口就會遇見二丫兒。二丫兒是我的同學,初中未念完就回林場嫁人生了孩子,其實林場的大多數女孩子都是這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二丫兒看到我,便搭訕著:“大學生,放學了?”

她又拍了拍懷里的孩子:“寶寶,快點長,長大了也和你夏舅去一個學校念書。”

我只應了一聲,沒有停下腳步,滿臉通紅,臊巴嗒地向家走去。

終于有一天,林場來了一伙人在土路上指手劃腳,聽父親說山下的城里要修那條土路。

不多日,土路上機器轟鳴,塵土飛揚,到了第二年秋天,一條平整、寬敞的水泥路從我們林場一直伸進城里。

寬敞的水泥路通開了林場年輕人的思路,姑娘小伙子的心潮濕了、騷動了。原本“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的他們,已經不情愿在父輩們用體溫捂熱的山溝里勞作一輩子,他們對林場的眷戀一下子消失殆盡,終于放下手中的斧頭和彎把子鋸闖進了城里,有點能耐的也和城里人一樣開起了公司,掙起了大錢。

二丫兒把孩子丟給了她的婆婆,也趕了把時髦,抓住她青春的最后一小綹兒,去城里的酒店做起了招待員,一夜之間也變成了城里人,走起路來飄飄然。

一次她“榮歸”故里,用貧乏但鮮活的詞語煽動著左鄰右舍的女孩子們:“你們看看人家城里的姑娘,那才叫敢穿,各個奶子鼓鼓的,賊薄的裙子里都能瞧見里面的三角褲衩子,再看看你們穿的,各個水襠尿褲,破布衫子被風刮得呼啦啦響,唉,白活呀。”

姑娘們夜里無法不失眠,不多日,她們沿著水泥路也飄進了城里,去追求城里那令她們心動的時尚。

早在六十年代末,一輛大卡車從城里拉著一幫知青,來到林場安家落戶,在這偏遠的山溝里扎根鍛煉。

林場一下子來了這么多知青,立馬就紅紅火火,熱鬧起來。可好景不長,沒過幾年,知青們紛紛順著這條路返回了城里。

知青返城了,林場的年輕人也都涌進了城里,腦袋活泛的做起了買賣,沒啥特長的去給人家打工。

林場一夜之間蕭條了許多,巷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喧鬧,只有場部門前的大樹下,每天午后來些老年人納蔭,他們有的閑聊,有的寖寢著腦袋打瞌睡。

這些為林場出了一輩子大力的老人們,早已告別了土腴木秀的盛年,一眨眼就滑入了水瘦山寒的暮年,盛年于他們來說,還未來得及細品就已無處尋覓。

眼下他們只能在這棵大樹下盤點自己的過去,啃嚙那屬于自己的經歷,他們的話題永遠都是過去和昨天,只要有人說出耳朵都聽出老繭的陳年舊事,其它老人們的心思照例還能回到那“戰天斗地”的歲月。

嘮了一會兒,大家都不再言語,他們抬頭望著東邊上坡上一堆堆墳包,便想起了故去的那些老哥們,唉,說不準哪天,自己也會被抬上山坡和他們團聚去了。

那一年,水泥路剛剛完工,憨大的我也踩著那條還未干透的水泥路,帶著一身松樹油子味兒混進了城,邁進了明亮的機關大樓,從此成了個不倫不類的城里人,成了一個神氣十足的小吏。

我感激城里,在城里我每月可以揣回幾百大毛的薪水,可以住上寬敞的樓房,還可以和一個城里的姑娘混到一個床上并睡了多年的覺。

一天我走在街上,一輛轎車在我身后沒完沒了地鳴笛,我剛想轉身看一下究竟,車上下來個夾包戴著墨鏡的男人,一下子抱住了我。

“這下完了,遭搶劫了,我一個窮棒子也會遭搶劫。”

正想著,那人竟哈哈大笑:“小君,你看我是誰?”

他摘下墨鏡,我定神辨認:“你......你是二......”

后面的“狗”字還未說出,他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因為他的身后還站著兩個跟幫的。

那天二狗子硬是把我拉進飯店,講起了他的發財史。

二狗如今在城里辦起了個貿易公司,買賣做得風生水起,手下的嘍羅就二十多個。談吐間,除了個別夾生的詞語外,已看不出他曾是一個初中未畢業的林場孩子。

我剛要談起小時的往事,他就把兩個跟幫的攆出房間,傷感地說:“小君,咱小時來城里上學,沒他媽的少受城里孩子的氣,你念書的時間長,受的氣更多,是不?”

二狗舉起酒杯:“現在好了,咱們終于可以伸直腰了,他們城里人也得在我手底下撿飯粒兒。哈哈,來,干杯。”

那天我喝得一塌糊涂,是二狗子他們開車送我回的家。

直到現在我還在后悔,后悔那天不應喝得那樣多,應多和二狗敘敘童年的往事,如今想找他也尋他不著,二狗因涉嫌非法倒賣木材而被公安機關通緝。小時憨實的二狗,到城里竟干起了壞事,落得個背井離鄉。

城里人自然有城里人的游戲規則,有些東西不是林場人一下子能學得來的。長期生活在林場,他們只有“井”的體驗,只是認為來到城里就會脫胎換骨,增添氣度,做起事來忘乎所以,他們對“天”的理解還頗為膚淺,到頭來只能被城里所湮沒。

今年端午節,我回林場看望母親。鶯飛草長,水泥路的兩旁一片碧綠,鳥兒在飛翔,野花在怒放,我的靈魂在草地上忘情地打著滾兒。

十幾年了,我每次回林場都是來去匆匆,無暇去親近林場的山山水水,無暇去做一次真正的心靈的返途。

林場面貌沒有多大改變,巷子里玩耍的娃兒都用生疏的眼光看著我。我在辨認著,哪個長得像國生,哪個像小亮,哪個應是二狗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一定還不知道他爸爸的事吧,哦,對了,二丫兒的孩子呢,那孩子也該上學了吧!

晚上,后院的三叔喚我過去喝兩盅,我響快地答應了。

太陽剛剛卡山兒,整個林場都被晚霞洇得通紅,坐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涼爽愜意。三嬸端上一盆冒著熱氣兒的小雞燉蘑菇,我急不可耐,用手抓起一個雞翅就啃。

三叔笑著拍了拍我的肩:“好,好孩子,還是咱林場人呀。”

????那天晚上我和三叔聊得很多,先聊起父輩們早年如何看不慣城里人,又聊起現在的年輕人如何不爭氣;提起了二丫在城里做女招待,懷著孩子回林場,還提起了二狗在逃的事……

三叔心情不好,喝多了。

第二天我回到城里,夜里卻無法入睡。身子雖然躺在床上,我的心卻摸著黑,踉蹌在那條十幾年前破舊的土路上,急三火四地回到林場,陪三叔嘮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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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sunny燁兒

專題主編: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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