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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夢醒時見你。”最近在網絡上看著這么一句話,頓時一股文藝小清新般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流淚的愁思與哀傷久久揮散不去。這是現代人無處安放的靈魂在矯揉造作,是胸無點墨的牢騷在無病呻吟,是偽文藝的腔調在嘩眾取寵。
如哲學瘋子尼采“上帝已死”觀點的提出一樣,法國結構主義思想家羅蘭·巴特的“文本誕生,作者已死”的觀點同樣石破天驚,作者的主宰地位被顛覆,文本恢復了自由,獲得了獨立的地位,現代人可以肆意的解讀、解構、重筑。
如果說,作者的原詩句是個性情緒抒發,甚至是對美學的詩性體驗,那轉變后的詩句耦合了現代人喜聞樂見的“土味情話”,成為寄托男女兩性情感的媚俗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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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文學素養的人都能意識到后面兩句,狗尾續貂得有多么拙劣,且看原詩。
?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 ? ? ? ? ? ? ? ? ? ? ??李白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初見此詩,以為是右丞、襄陽之作,得見作者,竟是李白早年在戴天山讀書所作的小詩,難得的靜謐隱逸,絲毫尋不見天才詩人平日的肆意磅礴。
通讀全詩,不過尋道士不遇而已;復讀,只見白描,景美情深之處仍不覺驚艷;再讀,細品,韻味漸起。
全詩平易自然,無一字說“道士”,無一字說“不遇”,卻句句是“訪道”,句句是“不遇”。
“水聲”“溪午”“飛泉”“桃花”“樹”“鐘”“竹”、“松”重出疊見,華實俱勝,也只有太白能寫出這種“無煙無火”之幽野之境,訪道士不遇圖,對景悵然圖,倚竹望泉圖?句句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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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講究煉字,網絡詩句中“林深時見鹿”把“樹深時見鹿”的“樹”給篡改,覺得“林深”才符合意境,認為“樹深”不符合邏輯,殊不知,改一字,謬之千里。
為何“樹深”更妙,為何“林深”才不符合邏輯?
一、該詩是李白深山中尋道士,身在深山,眼前皆樹,這是他的個人探索的視角,一個個樹木在行走中于眼前躍過,渺小的人在林中只覺得每一棵都是相似的。
在這種森林迷宮似的夢幻虛實下,不知不覺步入林中深處,早已忘記身處林中,在群叢虛實掩映下,鹿影一掠而過,這是一種第一人稱的真實探索體驗。
鹿性喜靜,常在林木深處活動,“見鹿”方顯山林之幽,以“時見鹿”反襯不見人,與“不遇”的主題遙相呼應。
倘若用“林深”,是一種上帝視角,俯瞰整個戴天山,山、人、鹿一體,幽致之意全無,空靈之感頓失,全詩營造的身臨其境的代入感亦蕩滌一空。
見樹,在林中,見林,在林外。現代人缺乏太多的實際體驗感,只有身處“深山老林”,站在層巒疊翠的樹木下,方能體悟視覺上“林”和“樹”的真正差別。
二、李白為何用樹,沒有用林呢?
謫仙人的想法無從得知,我們也許可以嘗試推敲一下。初中課本中林庚先生的《說木葉》解釋了為何“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落木”比“落葉”好,運用是文學中陌生化的手法,“林深”是常用的詞語,而“樹深”確實是一個不常用的詞語,也許太白就是想“陌生化”一下。
如果從平仄考慮,在原文中“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樹和溪,一仄一平,不犯平頭,林和溪,就同平相犯。當然,五律中還存在“一三五不論”的規則,且該句亦不是首句,所以“樹”“林”兩字倒也不是強行要平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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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用詩句也是古代常用的手法,用得好,叫“點鐵成金”:
如白居易的《醉歌》: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喻指黃雞每晨能報曉,故用以喻指時光流逝,更催人老。蘇軾在《浣溪沙》中“休將白發唱黃雞”,反用白居易的詩句,意為不要嘆息年華易逝。
如李賀的原詩“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是說雞叫了,鬼魂嚇得逃了,才能把他迷失的魂魄招回來。毛澤東把“叫”改成“唱”,“一唱雄雞天下白”,“唱”更加主動,更加積極豪邁,天亮了,東方破曉,長夜宣告結束,新中國迎來新的光明。
用得不好叫做“點金成鐵”,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王安石曾作“明月枝頭叫,黃狗臥花心”,蘇東坡覺得明月怎能在枝頭叫呢?黃狗又怎么會在花心上臥呢?以為不妥。于是提筆一改,將詩句改為“明月當空照,黃狗臥花蔭”。
蘇東坡一天出室外散步,見一群小孩子圍在一堆花叢前猛喊:“黃狗羅羅,黑狗羅羅,快出來呀?”蘇東坡出于好奇心,走過去問小孩喊什么,蘇東坡湊近花前一看,見有幾條黃色、黑色象芝麻大的小蟲在花蕊里蠕動。
小孩說:這是黃狗蟲,黑狗蟲。蘇東坡離開花叢,來到一棵榕樹下,正碰到樹上一陣清脆的鳥叫聲,問旁人,這是什么鳥叫?旁人答道:這叫明月鳥。此刻蘇東坡才恍然大悟,知自己錯改了王安石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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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需要創新,需要新鮮血液,需要對現代的文學創作給予寬容,畢竟唐風宋骨的巔峰難以再現,去經典、去中心化可以被接受,通俗化也未嘗不可,但絕不能低俗化,把經典置身于嬉皮笑臉中供人取樂,把核心價值肢解的破碎不堪,這絕不是大眾的文學,也不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學。
文藝多元化很重要,對于非主流作品還是要有一個包容的態度,但是我們不想看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鐵馬是你,冰河是你”這種爛俗的土味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