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

我討厭冬天。冬天不僅冷,風還大。

我也討厭雪。我的人生中只打過一次雪仗。后來只要下雪,我都會將門窗緊緊鎖上。

我真的再也不敢打雪仗了。


那時候我大二,在城郊住校。宿舍里算上我有四個人。

年齡最大的是罐子,她濃眉大眼,微胖,身材高大,但卻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士。因為不習慣北方的天氣,每年冬天她都會裹上全世界最厚實的紅色及踝羽絨服,腰上束著條一掌寬的黑色腰帶。我心里暗暗覺得她穿上那身冬裝真的很像只罐頭。罐子算是我們的宿舍長。她年齡最大,為人豪爽卻又懂得察言觀色。托她的福,宿管很少過問我們房間的事。

睡我上鋪的是二方。二方長得很出眾,膚白貌美,氣質迷人。二方這個外號得名于她名字中一個“堃”字。和很多長相出眾的人一樣,二方清楚地意識到了外貌給自己帶來的優勢:化妝品擺滿了整張桌子,連罐子的那半都沒能幸免;男朋友大概兩周一換,雖說名聲在外,但沒幾個男生能對她的魅力免疫。她雖然活得很隨性,有時候說話干事兒不過腦子,但是個有趣的人。宿舍里幾個人跟她關系還不錯。

睡罐子下鋪的是祖遙。她長相很普通,不太愛說話。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一年多,我們竟然連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更別提給她起什么親昵的外號。不上課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看書看到天黑,睡覺。一到周末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猜她學習很好,因為她身上有一種學習好的人才有的神秘勁兒。


我大二那年時值三月,罐子已經把她的羽絨服放到了旅行箱里,一天下午卻突然洋洋灑灑下起了雪。

那天下午沒課,我坐在床上看手機,罐子在打游戲,二方打了壺水準備敷臉。祖遙站在床邊,敲了敲玻璃,平淡地說了句“下雪了”。

我們嚇得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抬頭望向她。這可能是她這學期以來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而這比氣候異常還罕見。

于是我們四個聚在窗口。天色明顯陰了下來,雪花薄薄地飄著。我暗自希望雪能下得更大一點。我總是期待著生活里能發生一些什么不尋常的事情來打斷計劃好的節奏,這不是什么叛逆,只是懶惰而已。

看了大概十分鐘,外面并沒有什么變化,我們就又回到自己之前在做的事情。樓道里偶然會有人興奮地喊一聲“下雪了”。

過了大概一個半小時,二方吃驚地叫了一聲。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有鵝毛那般茂密,遠處教學樓只剩下一個輪廓。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是隔壁宿舍的一個姑娘。

“快去操場!男生準備打雪仗!”

撂下這句話,她就消失在了樓梯口。

我熟稔北方春天溫度的任性,所以遲遲沒有收拾冬天衣服。穿好了羽絨服,等著罐子翻箱倒柜找她那件紅色及踝羽絨服。

罐子發現我穿上衣服準備出門,皺起了眉頭,再三確定我身體承受得了。我不斷向她保證,只要感覺頭暈就立刻回宿舍。我身上有些不大不小的病,從小就有,我早就習慣了。罐子總是試著照看我,這讓我又感激又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打過雪仗,除了身體原因以外,也聽說好多年沒下過能打起雪仗的雪了。

二方在上鋪噘嘴,嘟囔說她不想去。又是追又是打,第二天起來肯定腰酸背痛。

“你怎么跟個老太太似的?”罐頭一邊翻找開啟了訓話模式“看你成天不運動,屁股要下垂了。快跟我們下去跑跑。”

罐子準確地把握了二方的弱點。

“再說了,我們打一小會就去食堂吃飯。你要是不跟我們去,那你自己吃了哈?”

二方被徹底說服了,慢慢悠悠開始換衣服。罐子裝備上她那引以為豪的冬日裝甲,小心翼翼地邀請了祖遙。

“謝謝你們,我就不去了。呆會兒食堂估計沒人,正好打飯。”她干凈利索地拒絕了。


我們到操場上時,已經人滿為患。不知道雪是如何在短時間之內積起來的,已經沒過了我的小腿。

“小心!”

一個雪球從背后砸來,擊中了我的后背。不太疼。

我感覺心跳加速,一股熱氣從胸口蔓延到了頭和手指尖。

罐子和二方趕緊過來替我把雪撣掉了,還一邊關切地詢問我。我蹲在了地上,一臉扭曲,叫他們別碰我。我能感覺到她倆緊張地站起來躲開了。

我站起來,轉身,看到二方和罐子正在面面相覷,像是在商量著拿我如何是好。但是她倆一定沒料到我在蹲著的功夫攥了兩個雪球,此時正準確地砸向了她們的胸口。

我大笑著跑開了,凜冽的空氣在直通鼻腔,和我滾燙的呼吸交融。雖然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實戰打雪仗,但是之前我還是觀摩過許多場高規格的雪仗的,所以投擲技術和戰略手段絲毫不輸人。不到十分鐘,我就和不認識的人打作一團。

二方很快就不知去向了,罐子還在后面跟我嘻嘻哈哈。我已經很久沒有放縱自己體驗這種興奮了。不知怎么的,那第一個雪球仿佛徹底砸碎了我和罐子之間的生疏感。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當成一個病怏怏的小孩。我也想冒險,想奔跑,想大笑,想不計時間地訴說自己的熱情,想用盡胸腔所有的力量吶喊。我感覺自己已經和罐子認識了一輩子了,我感覺操場上每一個跟我做著相同事情的人都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感覺自己被接納,被默許,我感覺時間已經不會再往前流逝了。

雪吸收了很多聲音,大多數時候,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腦子里的嗡嗡聲,四面八方傳來紛雜的咯咯笑聲和尖叫聲。我停了下來,腦子里有種甜蜜的眩暈感。

過了約莫兩個小時,我回頭尋找罐子。罐子看到我,兩三步追上來。然而她的神色突然變得驚恐,張嘴說著什么,但是周圍太吵了,我一個字都聽不清,還時常有人橫著撞上來。

她拉住我的胳膊,將我向外拖。我不想離開這場對我意義深重的雪仗。有些可笑,我無法向她解釋之前我經歷的那些神圣而清醒的時刻。罐子突然變成了一個不怎么酷的媽媽,總是第一個叫小孩回家吃飯,最后小孩錯過了其他小孩發明新游戲的瞬間,再也沒能融入他們。

我坳不過她,只好跟著她來到一個人稍微少一點的高地。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也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手上沾滿了血。

看到血,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加上地勢不平,我險些暈過去。罐子從兜里掏出兩張紙巾遞給我,叫我在這兒等她。過了很久以后,罐子拉著二方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來了。二方傻樂著,頭上灑滿了雪碴,鼻頭通紅,眼睛瞇成了兩道彎。她可能玩得過于開心了,路都走不穩,要不是罐子攙著,她或許會散架。

“也不知道誰之前還說不想來。”罐子把二方也撂在高地上,氣喘吁吁地說。

我擦了一下鼻子,發現已經不再流鼻血了。但是就算罐子不阻止我,我也自認不可能接著回去打雪仗了,于是提議去吃飯。

去食堂的路上,二方說想上廁所,于是罐頭和她一起去了。在門口等著的片刻,我拿出手機,看到兩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第一條寫道:“宿舍停電了,速回。”

第二條寫道:“今天食堂只有一個窗口開,幫你們打飯了。”

于是我們趕緊回宿舍解決電力問題了。畢竟對于我們仨來說,看著手機電量一點點跌到0無異于凌遲。

我猜祖遙這么著急是因為沒燈看不了書。


當我們回到宿舍的時候,祖遙已經差不多吃完了。

我們誰也沒想到祖遙會如此體貼、如此積極地融入集體生活。所以我們決定先吃飯,再解決停電。

吃完飯,罐子打著手機照明找電閘去了,剩下我們仨在宿舍里。

二方在樓上玩手機,花哨的指甲敲打屏幕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窗外仍舊傳來歡樂的高喊和尖叫。我很好奇祖遙沒了書作武裝,此時會做些什么。

此時窗外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我借著一點光亮望向她的床。然而祖遙只是像一只木乃伊一樣,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從我這兒看,甚至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

這種陰暗的天色突然給我一種很恐怖的預兆,我最奇特的想象力突然往我腦子里植入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祖遙該不會是死了吧。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我飛快地決定和她說話。

“謝謝你幫我們買飯。”

祖遙小聲“嗯”了一下,她可能沒發出這個聲音,但是我覺得她肯定發了。

“多少錢?我還你吧。”說著費力起身去找我的錢包。

“不用了,沒多少錢。”她冷淡地回答道。這次我實實在在地聽見了,松了口氣。

罐子檢查電箱回來了,手機用力往床上一扔,一句話不說。

二方繃不住了,嬌嗔地問:“罐子,電箱咋樣啊?啥時候能來電啊?”

罐子嘖了下嘴,說沒跳閘,重啟沒用,打算去問問宿管。在宿舍呆著實在煩悶,我主動要求和罐子一起去找樓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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