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上了年紀的老人如果逝世了，不能叫死了，為了避諱，得叫“老了”

寒春的三月在這南方的小村，還是細雨蒙蒙，棉衣還沒有褪去，寒霧里籠罩的小村有太多講不出的故事。

老人已經走了，這似乎是這個小村里的大事，數陣稀疏無力的鞭炮聲之后，老人生前住的老房子里便聚集了老老少少，挺是熱鬧，好久，她的門前沒有同時來過這么多的人，真的好久好久沒有過。

這個村子只剩下小孩，老人，年輕人都外出了，只留下了老弱病殘帶著留守孩童在這看守這個祖祖輩輩保留下來的村子。

老人是這個村子年紀最大的人，沒人清楚她到底有多少歲，清楚她以前故事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世了。老人離世前些年，仍然還在后山的山坳里種著菜，每日都能看見老人提這一個木桶去后山給地澆水，沒人能想到，今年春天還沒有過去，老人卻已經走了。本以為今年夏天，還能聽聽老人講她的故事。

老人膝下有一兒一女，兒由于年輕時受過傷，導致殘疾，如今她的兒子都已60多了，進了敬老院，一女已嫁到外村，她的女兒，我從沒見過，但老人的的孫子我卻見過。

老人的孫子是個常年在外流浪的人，30多歲，還沒結婚，在外面欠過人錢，為了躲債，曾經兩次回到過他出生的地方。

老人喜歡她的孫子，聽村里人說老人的孫子是老人一手帶大的，老人的兒子由于殘疾干不了活，等孫子成人后，她的兒子就進了敬老院，老人就跟她的孫子住在那棟很大很大的老房子里。

有一天，村里一家人的牛牢著火了，有人說看到老人的孫子放火燒了那間牛牢，后來牛牢的主人帶人來到老人家把她的孫子用麻繩給捆了起來，那家人把捆著的人一直拖到村頭的大空地，大聲叫喚說老人的孫子放火燒了他們家的牛牢。

任憑老人的孫子如何解釋，那家人一口咬定是他燒了自家的牛牢，還說有人證。

村里人都不相信老人的孫子說的話，因為前陣子，老人的孫子跟那家男人吵過架，而且老人的孫子曾說過氣話:“下次你再把你家的牛放在我家地里踩我家禾，我一把火燒了你家牛牢?！?/p>

老人的孫子當時說的是氣話，因為老人一家經常受當地一些蠻橫的人家欺負，就那家被燒的戶主，就曾好幾次故意把牛放在老人的稻田里。

老人的孫子被人圍在村頭的空地上，全身被深灰色的粗大麻繩捆著，還有人用石頭扔他，他血氣方剛，在地上掙扎，大罵那家人冤枉了他。

老人趕忙過來了，老人顫顫巍巍推開圍著她孫子的人，嘴里吃勁地說：“大家發發善心，別打了，他還小，不懂事，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求求，，，”老人雙手合十，不斷作揖。

那家男人發話了：“老嫗，你這么大年紀了，我們還要講理，他燒了我家牛牢，這筆賬還得算好。”

那家女人在旁邊和著：“沒天理，就屁大的孩子就放火，長大還得了。”

老人流淚說：“都是村屋檐下的人，放過他，我給你們賠錢，放過他，，，”

后來村長來了，還是沒有調查就叫老人賠了好幾百塊錢。

人散去后，老人抱著孫子痛頭大哭，空氣里彌漫著塵土那深厚的肅殺味，可又是那般凄涼。

一天夜里，老人的孫子帶著一把菜刀爬進那家人的屋子里，在那熟睡的男人手上砍了一刀，當天老人孫子被抓進監獄。

老人在家里哭了兩天兩夜，幾番打聽，才知道孫兒被關在那家監獄，第三天天還沒亮，老人拖著殘弱的身體挨家挨戶地敲門。

敲了第一家，老人先是跪下，然后帶著沙啞的聲喉說：“我家不聽話的孫子，真的做錯了事，但這孩，可憐，這孩，不懂事，我還希望你們各家能看在我這么大年紀的面上，明天跟我去一趟縣里求做官的開開恩，要不然這孩就完了，求求你們各家?！闭f完，老人磕頭，，，滿是皺紋的額頭在地上被磕出一片深深的血印。

一家一家地敲門，一家一家地下跪磕頭，這村子一共103家，老人一天跪了103家。。。

后來老人的孫子被放出來了，他就不待在村子里，回來的第二天坐了一輛拖拉機出去了，老人就開始了長期獨自一人的生活。

老人孫子過年也不回家，老人也不知道她孫子去了哪里。

每年回家，老人見到我，就要問我有沒有見過她孫子，我說沒有，老人眼里還是帶著淚花拉著我的手說：“孩啊，你在外面要是見到我那不爭氣的孫子，還請你托個信叫他回來，他奶奶還念著他?！?/p>

大前年回家，我跟我奶奶還經過她家門口，老人還跟我們打招呼了，老人說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問我們下次回來能不能給她帶一箱雞蛋。

那年暑假，我們又回去了，老人第一個來我們家拜訪，還給我們帶了很多剛摘的菜，用一個用了很多年的瓢裝著，我把一箱雞蛋扛到她家，她住的房子真的很大，門前有很高的臺階，這是以前有錢人家的標致。我記得我奶奶說過，老人她家本來是我們村里最有錢的一家，可是老人的男人去世后，她男人的兄弟就無理又無情地分掉了老人的財產，只留下這棟很大但很破的房子。

我環顧了老人的家，老人家里的墻壁上有幾副字體稍顯幼稚的毛筆字，老人介紹說是她兒子還小時寫下來的，墻壁已經破舊不堪了，可那幾副毛筆字卻被愛護得很好，老人邊用撣子掃那幾副字，邊說：“讀書好，寫字好，我的兒子以前特別喜歡寫字，這些字都是他爸爸教他寫的，，，”

說著說著，老人哭了。

前年我回到家，可老人的家門鎖住了，被一把古老的鎖一動不動地鎖住這里面曾經發生的故事。聽村里人說，老人身體越來越不好，還常生病，前幾個月，村里人找到老人的女兒，老人的女兒把老人接過去了。

去年回家，聽說老人死了，老人死在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家里，老人死的前一天，有人看到老人從村頭顫顫巍巍走回自己的家，第二天，有人發現老人死了，有人說，老人是在女兒家不受待見，就自己走回家，喝藥死了。

老人還是死了，村長派人找到老人的兒子和女兒，說要他們回來把老人給入殮，老人的兒子很無奈，他一直住在敬老院，怎么有能力處理老人的后事，老人的女兒說：“嫁出去的女②，潑出去的水。自己沒義務埋她?！?/p>

老人的尸體在她的老房子里停了兩天，最后還是村長向鄉里反映了老人的情況，并且號召大家都出點力，把老人埋了。

老人生前置辦的棺材早就腐爛了，八位中年男子去祠堂里抬棺材，一上手，棺材就撕裂了。

村長到處給老人找棺材，沒人會愿意把自己家的棺材拿出來給老人，臨時去做，來不及了，做好了，尸體都爛了。

這時，村長從在村里安裝移動通信設備的工人那里求來了一個大木箱子，那本來是用來裝移動公司的設備，上面還印了“中國移動”。

村長讓人用黑漆臨時把那長方體的木箱子刷了一遍，自己用金色的漆在前面和后面一筆一劃地寫了兩個大字——“壽”。

老人死后的第三天，天空下起了雨，村里八個中年男子抬著長方體的棺材走在最前方。十里的村子，每個人都出來了，送老人的最后一程，村里每個人幾乎都是老人看著長大的，村里人的回憶在這一天隨著老人墳地的最后一抔黃土覆蓋而結束了。

去年回家，我路過老人的老房子，她兒子回來給她上香了，她家的門兩邊的對聯換成了可怕的綠色，如今很少有人再回憶起老人了，如今，老人的孫子還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