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的時候,我女兒三歲,我們搬到了這棟宿舍樓里,我女兒稱之為“老破房”的地方。
這棟骯臟破舊的前工廠宿舍,不知道有多少年份了,在南方夏天暴雨以及強烈陽光的共同努力下,早已煺去了原本的光鮮,每一堵墻都發出一種黯然的灰白色。破舊的門上紅漆掉了許多,斑斑駁駁的露出木質的本色。樓道上方不時有懸掛的衣服摩過頭頂,地面被雨水侵蝕,布滿著坑坑洼洼,樓道里堆滿著鞋子,凳子以及許多雜物。樓梯以及走廊的墻上,到處是小孩的涂鴉,破舊的墻上不協調的畫著他們的夢想,怪獸,公主,城堡,彩虹,太陽,花朵。
“老破房”的后面就是山,站在后面小陽臺上,能看到山上郁郁蔥蔥的樹,每個晚上都有無數的蟲鳴聒噪,到了早上五六點鐘,無數早起的鳥兒便開始齊聲鳴叫,迎接太陽的升起。
2016
五月燥熱的一個星期天,太陽熾烤著一切暴露在它面前的東西。電風扇呼呼的不停轉,卻帶不來一絲涼意。
小胖抱著幾個毛絨玩具過來了。小兔,小熊,紫色的小娃娃,看到我,他靦腆的笑笑:“阿姨,我要上小學了,這些玩具不要了,送給妹妹玩吧。”
老公皺著眉頭看著這些臟兮兮的小玩具:“不用了,你自己玩吧,妹妹有玩具。”
小胖尷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拿走還是該放下。我趕快從他手里接過玩具:“謝謝你,妹妹肯定會很喜歡的。”
他又笑了,圓圓胖胖的臉上眼睛瞇成一條縫,很開心的樣子。
我看他熱得滿頭大汗,叫他進來跟妹妹玩一會。等他坐下,我便把風扇轉向他的方向。六歲的小男孩跟三歲的小女孩之間顯然沒有什么共同興趣,我女兒繼續玩她的玩具,小胖則從口袋里掏出個舊手機,坐在那里玩起了游戲。
玩了沒多久,就聽到他奶奶用我聽不懂的家鄉話叫他的名字。小胖趕緊沖到外面的樓道里回應,然后跟我說:“阿姨,我奶奶叫我,我先回去了。”
雖然老公嘟囔著不知道哪來的舊玩具,這么臟,我還是把所有的玩具都洗干凈,晾了起來。
我沒有問過他叫什么名字,住在這宿舍樓里的人都叫他小胖,我也跟著這么叫他。放假的時候,他經常拿著個舊手機,追在幾個比他大的男孩屁股后面跑,在這個舊工業園里的每個角落去探險,撿那些小工廠丟掉的奇奇怪怪的廢品玩。經常是玩不了多久,他奶奶就會用整棟樓都能聽到的聲音叫他回去。
這個舊工業園分成兩部分,前面的空地以及一棟三層的樓房分租成許多個小工廠,后面的四層是宿舍,住著在這些小工廠以及附近工廠上班的人。
我從沒見過他的爸爸媽媽,聽說離婚了,他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他爺爺在這個工業園里做門衛兼清潔工,奶奶幫一家小工廠煮飯,一家三口租住在二樓的一間宿舍里。
這附近有一間公立學校,還有一間私立學校。住在這個“老破房”的小孩,大部分是小工廠農民工的子女,公立學校是不用想了,很多小工廠連社保都不買,于是連公立學校最基本的入學資格都沒有,就算有社保,還要各種證件,計生證明,租賃合同,社區證明,幾乎沒有人完全符合條件,能把這些全都辦齊。
小胖要去上的小學,大約就是這間叫育英的私立學校。這里有幾個大點的小孩都在育英讀,雖說學校的口碑不怎么好,但住在這種地方的人,沒有太高的要求,能讓孩子跟在身邊,讀得上書,就已經很滿足了。
暑假里我帶女兒回了老家,9月份再見到小胖,他已經是穿著藍色校服的小學生了,大大的書包上印著育英學校四個字,在工業園門口的路邊排著隊,等著坐校車,兩個月不見,感覺他又胖些了。
2017
我正在煮晚飯,忽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
“阿姨,貝貝在家嗎?”是玉萱的聲音。
我走過去打開門,讓她進來。
“貝貝跟爸爸出去買東西去了,很快就回來,你要不要在這等她一會?”
她進來坐在凳子上玩起了貝貝的玩具。玩了一會,她看到了桌子上的炸紅薯丸子。
“阿姨,你今天煮什么飯啊,聞起來好香。”
我笑了,“我炸了紅薯丸子,要不要嘗嘗?”
我拿了兩個丸子遞給她。她小心的接過去,然后又小聲的說“謝謝阿姨。”
在吃了一個丸子后,她很認真的跟我說:“阿姨,你做的丸子真好吃!”
我開心的笑了。
大大的眼睛,有點黑又圓圓微胖的臉蛋,這個長相可愛的小女孩,更是長了一張比蜜糖還甜的嘴巴。雖然只比我女兒大了一歲多,卻比我女兒心機多出百倍。她經常會夸我的衣服好看,東西做得好吃,每次我有什么事叫我女兒幫一下忙,她總是機靈的搶在我女兒前面,幫我把要做的事做好。總之各種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她都會說,也會做,反觀我女兒,實誠過頭,又毫無心機,經常被她哄得牽著鼻子走。這讓我不得不感嘆,有些聰明,有些品質也許真是天生的。
我們剛搬來的時候,玉萱是住在這宿舍樓的唯一的女孩,于是兩個女孩很快就變成了好朋友,每天幼兒園放學,就粘在一起。雖然偶爾會爭吵,但大部分時候,兩個人都形影不離。
在這些孩子當中,玉萱是算是比較幸福的一個了。她們一家都住在這里,爸爸媽媽在附近工廠里上班,爺爺奶奶也在離這不遠的一間廢品回收站上班,爺爺做苦力打包裝,奶奶煮飯搞衛生,基本上一個月要上三十天班,只有發工資的那天,才可以休息。這辛苦又時長超長的工作唯一的好處是沒什么嚴格的制度,小孩放假的時候,奶奶可以帶著玉萱上班。
今年秋天,玉萱也要上小學了。
開學后有次跟玉萱媽媽聊天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學上得有多難。
四月份開始,玉萱的爸爸就開始一趟趟的往各個學校跑了。
他先是去育英學校,這個原本只要報名交錢,有戶口的小孩都能讀的學校,今年居然也要按公立學校的標準來招生了。
玉萱爸爸的工廠以前不買社保,為了女兒讀書,他決定換個買社保的工作。他提出辭工后,老板不想失去一個熟手工人,終于不情不愿的幫他買了社保。
社保搞好后,又要計生證明。玉萱媽媽每天上班,沒時間也沒想到要去計生中心做定期的檢查,于是又把所有的證件寄回家,托親戚找關系給紅包,才算是開出一張沒有違反計劃生育的證明。
最后也是最難搞的一項,就是租賃合同。
不知道跟房東打了多少次電話,磨了多少嘴皮子,房東才終于答應幫他們辦一張宿舍樓的租賃合同,不過不能白辦,除了稅要自己交外,還要收兩千塊錢。
為了女兒讀書,玉萱爸爸咬咬牙,把租賃合同也給辦了。畢竟讀書要緊,只要孩子能在這里讀書,家里幾個人都上班,賺兩千塊錢也容易。
可到了報名的時候才知道,這個宿舍樓屬于工業區,學校要求的租賃合同一定要住宅類的。
“你們這個租賃合同不行,孩子我們不能收。”
招生老師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如一盆冷水,澆熄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又跑去我們暫住地所屬鎮上的另一所私立小學咨詢,學校答復說,今年也要按公立的流程來招生,但如果在這所小學附屬的幼兒園讀書,就不需要那些證件,可以直接升一年級。
又是白跑一趟。
這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幾近崩潰。急紅了眼的他,幾乎是挨個跟住在這棟宿舍樓里的人打聽哪個小學可以招證件不齊全的孩子。
有天他到我家找玉萱時,又問起了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家貝貝還得兩年才上小學,我也沒了解過。”他又語重心長的跟我說:“快點把你女兒送到私立小學附屬的幼兒園吧,如今這學是越來越難上了。”
我笑笑,沒說話。我女兒最初的一年讀了育英小學附屬的幼兒園,只因幼兒園承諾將來可以優先讀他們的小學。一年下來,各種各樣照顧不周的事時常發生,孩子每個月生兩三次病,沒生病的時候也每天哭鬧著不愿去學校。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別的家長說老師會體罰學生,我終于覺得忍夠了,為了讀一個不怎么樣的小學,要讓孩子受四年的罪,真的值得嗎?考慮了很久,我還是換了幼兒園。
五月底的時候,就在全家人都覺得在這邊上學無望,準備暑假里讓奶奶帶玉萱回老家的時候,事情出現了一絲轉機。在玉萱爸爸的不懈努力打聽下,終于聽玉萱所在幼兒園的一個老師說,隔壁鎮上一間私立小學招生還不需要那么多手續,有戶口就可以上了。
暑假之前,終于在隔壁鎮上的星旺小學報上了名,玉萱一家人全都松了口氣。
雖然是隔壁鎮,但我們住的地方也是兩個鎮的交界,所以也并沒有特別遠,坐校車大概四十分鐘。麻煩的是校車不會開到我們這里來,最近的停車點也在兩公里之外。
暑假里我看到玉萱的奶奶買了部電單車,五十多歲人了,又在學騎電單車。
有天早上我去上班,看到剛從外邊買菜回來的她右半邊臉腫著,結著黑黑的疤,手上跟腿上也有傷。
“阿姨,你這是怎么了?”
“學電單車摔的唄,我以前自行車都不太會騎,現在要接玉萱上下學,老了老了,還得學這東西。”
“到時你還得帶孩子,電單車不太安全吧。”.
“有啥辦法呢,校車停得太遠,走路半個小時都不到。”
我看著她身上的傷,想到她要開著那個電單車載著孩子在門口那條經常走大貨車的路上穿梭,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懼。
2018
17年冬天一個星期天,陽光燦爛。我跟女兒去外面逛了半天超市,回來的時候,“老破房”樓梯口堆了很多東西,家具,衣服之類,還有一輛粉紅色的滑板車。
“誰把我的滑板車拿到樓下來了?”女兒生氣的問我。
我仔細看了看,“那好像不是你的滑板車吧。”
她也走過去看了看,不好意思的笑了。
這時有個中年男人牽著個小女孩從樓梯上下來,后面還跟著兩個老人,他們正把樓梯口的東西一樣樣往樓上搬。
小女孩瘦瘦的,長著一張稍有點方形的臉,白皙的臉蛋上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才說了句:“好漂亮的小女孩。”女兒的嘴巴就嘟了起來,不高興了。我只好接著又說:“我貝貝也很漂亮。”嘟起的嘴巴馬上咧開,又眉開眼笑了。
小女孩名叫林果,跟我女兒同年,剛從隔壁鎮上搬過來,又正好跟我們同住三樓,只隔了一個房間。
宿舍樓里女孩的隊伍開始壯大,貝貝,玉萱,林果,還有一個附近小工廠老板的女兒紫涵,四個年齡差不多少的孩子,每天放學后開始成群結隊的在樓道里瘋跑,跳繩,做游戲,喧聲震天,吵鬧得整棟樓都不得安生。雖然我也時常提醒她們要小聲點,但玩到興頭上時,她們又把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好在這里住的都是些農民工,倒也對小孩特別寬容。
林果搬過來后,我就沒見過她爸爸。每天都是爺爺奶奶上班的時候送去幼兒園,晚上下班又接回來。兩個老人都穿著印有保潔公司字樣的衣服,大約是在附近做清潔工吧。
婆婆從老家帶了一包自己種的嫩玉米,我拿幾個袋子裝了一些,送給我女兒的這些小朋友們。拿給林果奶奶的時候,老人家顯得很開心,又感覺很過意不去的樣子,非要叫我坐一會,我于是就陪她聊了一會。
她跟我說了很多,說以前住在隔壁鎮上租的房子比這里好得多,房間很新,有地板磚(老破房還是老舊的水泥地),還有人每天打掃樓道的衛生,因為是大間隔成小間的群租房,被清查了,不得不搬到這棟山邊的“老破房”里。
我才知道林果的父母也離婚了,爸爸之前在這邊上班,后來有個同鄉叫他去外地一起做生意,搬過來安頓好她們,林爸爸就走了,現在只剩林果跟兩個老人在一起。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春天的一個晚上,我跟女兒已經睡了,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了林果的哭聲,只聽到她邊跟奶奶哭鬧邊說:“我要找爸爸,我不要跟著你了,我要去爸爸那里,嗚嗚嗚……”
林果奶奶無奈的罵她:“你個沒良心的小妮子,我倆這么大年紀,又要做工又要帶你上學容易嗎,你還這么不懂事,不好好讀書,還要買啥電話手表?”
女兒也醒了。
“是林果在哭嗎?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不要像她那樣。”
我以為她說不要像她那樣哭鬧。她接著又說了一句:“我不要像她那樣不能跟爸爸媽媽在一起。”
我嘆了口氣,輕輕用胳膊把她攬在懷里。
“趕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我輕聲說。
鬧了一陣,林果的哭聲漸漸小了下來,奶奶也用一種安慰的語調,低聲的說著什么。隨著她們進屋輕輕的關門聲,除了偶爾幾聲蟲鳴,外面又陷入了夜的安靜里。
很快就到了四月份了,又是小學報名的時間,林果雖跟我女兒同年,但她是上半年出生的,18年也要準備讀小學了。
有天我問起林奶奶上學的事,她說準備去上玉萱上的那個小學,星旺學校,只有那個學校據說還按私立標準來招生,不需要辦一堆的證件。雖然只是私立學校,還有諸多的不方便,但只要能去讀,“怎樣也比家里農村的學校強些。”林奶奶說。
四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回來正準備煮飯,忽然聽到林果奶奶在走廊跟玉萱爸爸說:“我們家的連星旺小學都讀不了,這可咋辦啊?”
我走出來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見林奶奶愁眉苦臉的說:“星旺小學說今年報名的學生太多,也要按正規公立來招生,還說過兩年所有的私立學校都要按公立標準招生,不符合條件的就回戶籍地讀。她爸爸去外地了,社保也停了,我們兩個年紀大了也買不了社保,這下要到哪去讀呢?”
玉萱爸爸一邊讓她不要急,一邊說幫她去問問看附近還有什么私立小學。老人家一直不停的嘮嘮叨叨的說在這邊好歹一年能掙幾萬塊錢,除去生活跟林果讀書,還能剩個兩三萬塊,回去就一分錢都掙不到了,怎么生活,怎么養小孩呢?
聞聲過來的幾個人都勸慰她,說再想想別的辦法,這時紫涵的媽媽從四樓下來了,看到我們圍成一堆,她也好奇的過來看看怎么回事。
我跟她說是小孩上學的事,我想起她家紫涵今年也該上一年級了,就問她找好學校沒。
“我早就去鎮上的劍橋國際學校報名了,今年讀書的小孩特別多,要上小學可得抓緊了。”說完,她就下樓去了。
劍橋國際學校是這個小鎮上有名的貴族學校,每個學期光學費就得兩萬,住在這里的很多人,估計一年的收入都不夠這個學費,去那兒讀書,更是連想也不敢想的奢侈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了。這幾年很多新聞都在報道留守兒童的種種遭遇,越來越多的農民工寧愿苦點也想把孩子帶在身邊,可學校卻還是那兩三個,帶在身邊的孩子要去哪里上學呢?林奶奶還在不停喃喃的說,又不是要上公立,咋連私立學校都不收了呢,小娃子上個學咋就這么難了呢?
過兩天我再見到林奶奶的時候,她看起來有點憔悴。我問她學校找到了嗎?
“哪里找得到,算了,實在不行就回老家吧。”她無奈的搖搖頭。
五月底的一個星期天,我帶女兒出去玩了一天,回來時看到我們那層的垃圾筒里丟滿了舊衣服,舊被子,一些舊玩具,還有那輛破舊的粉色滑板車。林果一家住的那個房間門沒上鎖,屋子里已經空了。
林果走了。
女兒問我:“她們不再住老破房,搬到漂亮房子里去了嗎?”
“可能吧。”
“我也想搬到漂亮房子里。”
“……”
2019
很快,我女兒也要讀小學了。
我盡量遵守著規定把能辦的證件都辦齊了,卻仍然誠惶誠恐著,不知道這些證件到底合不合規,不知道明年的招生條件又會有什么變化。
有時睡不著,想到女兒就責怪自己,為什么把她生在一個小孩出生最多的年份了呢?
有時再想想,又好像生在哪時候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