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嚴父教兒語重心長
慈母惜弱意切情真
隔壁廂房中,許植陪了小公子靜坐了半日。小公子畢竟少年心性,百般好奇,到底忍不住,開口問道:
“許植,我們這一路上風餐露宿,又不像游山玩水,又不似微服尋訪。到底我阿……阿爹山長水遠跑來這里要見的是什么人?為何他們來到,又偏要我避開?既是防著我,阿……阿爹又為何要巴巴地帶了我來?”
許植一向少言,聞言不過約略提醒了一句:
“小公子,您生在天家,長在皇廷,理應明白謹言慎行之理,凡事多看、細想、少說為上策,切不可向外人多嘴勾結是非。”
小公子一腔興頭碰了個軟釘子,很是郁悶。其實許植所言,他在宮苑中早承訓誡,只是此次能隨乃父出宮畢竟中意外之喜,故此多言。許植既是不愿多講,他也只有閉口不談,只是方才坐得筆挺的身子漸漸矮了幾分。
許植見他神情略暗,心下不忍 ,自己反而又開了口:
“這位故人,跟你阿爹,還有奴才,我們幾個本是舊相識,好像你三哥大小年紀時就已形影不離。你爹當年在御書房讀書,便是這位故人從旁伴讀;下了學去布庫房摔跤,他倆可就不是我的對手啦,我們三個除卻讀書習武,做別的,也是同聲同氣,同止同息……”
小公子不意許植竟有這番內情告知,一時喜出意外,見他又想停口,越發追問:
“后來呢?后來你做了粘竿處統領,這位故人因何未曾留在京中輔佐阿爹?”
許植默默一笑,卻是再不多言,只說:“長大后的事情我可不記得了……”
小公子百般遺憾,也知道許植性子素來強硬,只怕再問不出,也惟有訥訥地作罷。許植卻拈了個甜白盅子,自斟了一杯惠泉酒慢酌,他身負皇家保全重任,不敢漫飲,惠泉酒本屬南酒,甘美柔和,倒最是相宜,因此上飲啜之間,思緒飄渺,一杯酒漿中隱隱映出他面上傷疤,恰是那日他警醒,忖度了她性烈無比,必生不測,密密地守著,卻仍是叫她一個間隙砸了個影青聳肩瓶,搶了瓷片在手,立時拿了就要抹脖子……什么身份防范他通顧不得了,轉瞬飛身上去搶,擰了她手鉗了她腰身,不廢吹灰之力便制伏了她,她卻握緊了瓷片再不松手,瓷鋒銳利直入皮肉,血線迸流……他心一軟,手下一松,她奮臂高揮,他面上一涼,已是皮翻肉綻……他捏緊了她手腕,到底用了點蠻力,終于掣了那瓷片拋到地上,咣當一聲,她也心力交瘁委頓于地,……他抱起她將她送入床榻,眼見她羽扇般的睫毛下熱淚流溢,身子也輕得好似片羽,終于按捺不住,低斥道:“……你這是何苦!……”
你這是何苦!……他心內狠狠自嘲,你這又是何苦!
小公子到底改不了絮絮地習慣,兀自說個不住:“……來之前我可聽蘇諳達說了,上個月初六,夏翼娶了第三房姨太太,說是后海那邊一個讀書人家的姑娘,母家出身并不錯的,不曉得為什么非要跟了夏翼做小……蘇諳達說,夏翼是偏桃花,一生走女人運,我就說這庶幾應了文忠公的那句老話,叫做‘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各人有各人的緣孽罷了,或者這姑娘是見慣了酸儒們掉書袋的不堪模樣,正是愛上了夏翼那股子剛猛的男兒氣概也未可知。”一行說,一行好奇地向許植發問道:“許植,我聽說你府中連個管事的太太也沒有,是怎生緣故?阿……阿爹前幾年都想保了大媒將先十叔留下的一位固山格格,叫做椿明的許配與你,聽著說你只一意推辭自己公務繁庸,又兼出身低微,生怕辱沒了金枝玉葉,到底也是沒說成……小何子他們都說你有龍陽之癖,嘿嘿,我卻是不信的,我猜想著,你也是有一層不為人知的心事吧……”
許植初時聽他咭咭呱呱,只心想這小子到底是在深宮大院里拘謹得太悶了些,一有放松之時,嘴巴便是滔滔不絕,聽到后來牽纏到自己,不由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正色道:
“回頭看我不撅折了小何子的膀子,也不好好當差,成日價教給你什么好東西?我許植向來自在慣了,再不喜歡別人拘管,什么太太奶奶的,我只要孤家寡人一個,我的小爺,你就少替我操這份心吧!”
二人正感嘆之際卻見夏翼推門而入,拱手行禮后道:
“小公子,老爺有請!”
許植聞言忙扶了小公子起身,打量他衣裳穿戴,十分齊整,又親自摸了他辮子,見一個金八寶墜腳上鑲的紅寶石略黯淡些,順手扯了自己腰間汗巾替他擦拭。囑他:“這回見的是貴客,再不許像剛才那樣說話沒分寸,滿嘴里亂糟糟的了。”小公子已是等不及,一迭聲道“知道了”,于是許植同夏翼二人護同小公子,再回到了二樓正廳之中。
許植向夏翼使個眼色,二人悄悄退下,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左右巡視。許植親手掩了門,將海老爺的一句話聽了半段去:
“老四你過來,……見過這位陳孃孃……”
小公子上前一步,剛剛站穩,就見陳夫人已匆匆立起,伸了雙手向他,欲迎又止,開口道:
“豈敢……”
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小公子心中訝異,但父親在座,不敢失禮,便按許植教給他的漢人禮數行下禮去,恭恭敬敬叫了聲:
“陳孃孃!”
陳夫人身子一顫,臉龐歪向一側,將一條絹子遮了臉,削肩不住抖顫。
海老爺神色微黯,向小公子道:
“你且坐在陳孃孃身邊。”
小公子不敢違坳,在陳夫人身邊輕輕坐了。鼻中微微嗅得一絲暖香,正是由陳夫人身上透出,香味兒似是杜仲,又有如姜花,時有時無,若斷若續,聞者如在夢中,只覺得這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溫馨,叫人只是加倍地想親近。又見陳夫人費力哽咽,更覺可憐,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了撫她衣袖,勸道:
“陳孃孃,您與我阿爹久別重逢本是樂事,古人雖有‘喜極而泣’之說,然用情過度,只怕傷身,還請陳孃孃愛重身體!”
陳夫人心內有如海崩石爛,耳中聽得小公子如此說,如聞仙謁,心內也知今日之聚乃是上天恩賜,當下收拾心情,總算勉強止了悲凄,抬眼向小公子,含淚一笑:
“謝謝小公子勸說,你很懂事,我……我很是欣慰……”
小公子這才看清她的模樣,淚痕狼藉之下,清麗無雙,更有一份難言的楚楚風致,且膚色皙白如玉,叫他想起在如意館所見的西洋畫作中的圣母,貞潔之至。細看時心中又是一動,只思忖著:為何這陳孃孃這般像宮中的熹妃額娘?
海老爺平日話少,今日卻是十分建談,在一邊道:
“先你祖父在時,對為父的一眾兄弟最是愛佑,你祖母曾生得一個伯父,未滿三歲便得病死了,你祖父祖母很是傷心,所以后來又有了你二伯時,便著意家人少疼他些,還給他取了個走卒平民常用的名字叫做‘保成’……再后來我的娘親生了我的十四弟,對他也是愛得了不得,有一回十四弟發疹子,什么法子都用盡了,眼看著活不下去。聽見人說必得讓這孩子販依了佛門方可解除此厄,我的娘親就特特請了師傅上門,念經禮佛,燃燈焚香,又把十四弟頭發都剃了。每日也是著僧袍,穿芒鞋,折騰了半月,才保住了十四弟的命……我雖也是娘親親生,可打小卻是跟在你另一位祖母膝下長大,從沒有人這么待過我,從沒有人……我心中很是羨慕……這位陳孃孃,你小時候她抱過你,愛你極深,就連你的小名‘元壽’,也是她取的……老四,你跟阿爹 ,咱們兩個,其實都是沒什么福氣的人 ,阿爹不愿你如我這般沒人真心疼愛……這個陳孃孃,她是真心實意疼你的,所以今日,你就認也她做干娘吧,有她日日替你祝禱,你從此便是個圓滿之人了……”
他示意小公子起身行禮:“就照他們漢人的規矩來。跪下,磕頭。叫干娘!”
陳夫人剛止住的淚水再度默然洶涌。
小公子卻很是動情,當即便三拜九叩行了大禮,口稱“干娘”。
陳夫人不意今生還有此日,一霎時五味雜沉,百感交集,伸手輕撫小公子面頰,哽咽道:
“今日是八月十三,你的生辰……”
一面伸手解了披風,從懷中掏出一個朱紅錦繡的荷包來,小公子眼見那荷包邊角盡已褪色,上好的絲質也磨了毛邊,顯見得時日長久,然上面繡的一頭金翠交輝、態勢歡騰的小小麟麟卻甚是精美,憨態可掬,足見繡制之人用心之至。陳夫人打開那荷包,一雙纖纖素手從中抽出十數張平安符來,有些色作鮮黃,顯是新得,有些則紙脆色凋,已是往昔舊物。陳夫人一張張數了,不多不少,恰是十二張——含淚向小公子道:
“年年你生辰這日,我都要去興福寺替你求一道平安符,日日替你戴在身上,祈求上天保佑,冀望你平安康泰,無災無難地長大……天可憐見,不承想今生還能再見,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只希望……”
她抬眼望海老爺,珠淚紛紛:
“只希望老爺少疼他些,切勿置小公子于冰炭之上,讓他省些纏斗糾紛,一輩子平安到老,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海老爺面色凝重,半晌,方一字一頓地道:
“你放心!”
陳夫人心下寬慰,這才將符紙重新理清裝入荷包中,細細拉緊了抽繩,輕輕掛入了小公子頸中。伸手不住摩挲小公子衣襟發膚,面頰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口中喃喃細語道:
“……好孩子,人生百樣艱難,都要各自熬受。你長在那樣的人家,更是殊多不易,干娘也沒甚道理囑咐你,只我來的時候,在你干爹書房里讀廿四史,見寫到一位晚唐時的君主,名喚李忱,幼時屢次遭人算計,處境艱辛,這李忱便收藏了自己的機鋒智慧,平日只裝得愚笨呆傻,靠著這份艱忍堅韌,幾次死里逃生,不但得以保全自身,更兼韜光養晦,修習得好一番心胸謀略。后來這李忱終于當上了皇帝,厚積薄發,一舉便平伏了牛李黨爭,又收復了河湟失地,成了晚唐一代名君。……干娘不求你如他般飛黃騰達,只望你好自珍重,懂得進退,學著時時小心,處處謹慎,多多地保全自己,便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景了……”
小公子耳聞目睹,深為感震。他天性聰慧,且啟蒙絕佳,又兼年已十二,漸通人事。忽然內心有所觸動,似是明白了些因由,熱淚上涌,不住點頭,卻是喉頭發緊,一個字也難說出。心內對陳夫人孺慕之意漸濃,依依癡癡,只愿流光長駐,此刻永恒。
室中三人各懷情思,雖無言語交流,卻又心意相通。
不多時,一道斜陽由花槅窗外直直射入,“吱呀”一聲,許植輕輕地推門而入。
許植頷首行禮畢,道:
“老爺,已是申時三刻,想來小公子與貴客都已腹中饑餒,孟老板報了好幾遭,說那宴球再等不得了,蓮宇也拿了琵琶來了,不如大家入了席,一場歡聚,再敘別情如何?”
海老爺眼眶微濕,點頭道:“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也罷,快請了蓮宇來,今日,咱們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