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草原迎來了最美的季節。
朋友圈里,各路好友輪番狂曬草原之旅,藍藍的天空,大朵大朵棉花糖似的白云,風吹草低的原野,迎風怒放的野花。蒙古包,小羊羔,矮腳馬,火紅寶藍的蒙古袍。我忽然就想起了室韋,想起了室韋的冬妮亞。
室韋,座落于內蒙古呼倫貝爾額爾古納市境內,是一座中俄邊陲小鎮,2005年,與安徽西遞宏村、浙江烏鎮、江蘇同里等古鎮共同入選“中國十大魅力名鎮”。
當時,央視給予室韋的頒獎詞是:“藍天、綠水、白樺林,神秘的瑪瑙草原,時緩時急的河水養育著亞洲最美的濕地,也養育著這里勤勞的人民,肥沃的河灘上走出了偉大的蒙古民族,溫暖的木刻楞房子就是華俄后裔繁衍之地,黃皮膚男人的智慧和藍眼睛女人的熱情造就了室韋——中國多民族和諧共存的范例。”
簡言之,這里既是中國為數不多的俄羅斯民族鄉之一,也是蒙古族發祥地。身為游走多年的背包客,一直以為中國魅力名鎮多散落于江南繁華故地,卻不想北國草原深處藏著一顆光彩獨具的人文明珠。
因為偶然于網絡上知道了室韋的存在,于是有了這一趟按圖索驥的草原之旅。
我和我家先生在黑龍江漠河縣北極村徜徉了兩天之后,專程折向室韋。從漠河乘中巴至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的滿歸鎮,轉乘火車至根河。
我們在根河火車站門口遇到了北京女孩大玉,她背著高出自己一頭的巨大背包,嚴嚴實實裹著一條色彩中性的徒步無縫頭巾,獨自從京城來到呼倫貝爾。大玉主動和我們打招呼,攀談幾句,目的地都是室韋,于是一拍即合,合伙包了一輛老捷達,按人均攤車費,出發。
中午抵達莫爾道嘎鎮,這里隸屬于呼倫貝爾額爾古納市,莫爾道嘎國家森林公園保存著中國最后一片寒溫帶明亮針葉原始林景觀。一路上穿林海,過草原,白樺林像一曲手風琴奏出的詩意樂章,落葉松參天而立、寂靜無語。
我們包的那輛車的司機是個幽默可愛的胖子,路上還撿了一只猛然撞向車窗暈了過去的野山雞。我們在一家路邊店吃了簡單的午餐,下午抵達室韋。這里許多人家都掛出了民族風情濃郁的客棧招牌,我們和大玉一眼就相中了冬妮亞的家。
冬妮亞看起來不到60歲,中俄混血,偏金棕色的短卷發,鼓溜溜的圓臉蛋兒,像個中老年版的大娃娃。她的丈夫也是混血,雖然不再年輕,但依然清朗英俊。
冬妮亞的老媽媽是個80多歲的俄羅斯老太太,頭上圍著三角形的大披肩,幾乎裹住了上半身,深深的眼睛,深深的皺紋,步履蹣跚,獨往獨來。她不像自己的女兒和女婿那樣張嘴滿口的東北話,她只會說俄語。冬妮亞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立業,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房子里掛著兒子的結婚照,小伙子高鼻深眼,笑得迷人。
我想,一下子吸引住我們和大玉的,是冬妮亞家的房子。
外墻是淡淡的藍,木頭窗子是明媚的天藍,金色的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把窗臺上的草花照得仿佛有些透明。走進去先是廚房,一個碩大的烤爐,我印象里是燒木柴的。屋子并不大,但很干凈,十月的時候已經生著爐子,暖融融的。
院子里還有一間單獨的木刻愣房子,是真的用木頭和手斧建造出來的,里面是專門的洗浴間,一個木頭池子里頭有粗礪的桑拿石,加了熱,洗澡的時候澆上水,嗤啦嗤啦地冒出白汽。但是室韋的十月真的很冷了,我和大玉哆哆嗦嗦地沖了個澡,基本沒敢享受木刻楞里桑拿的樂趣。
冬妮亞家的院子里晾著許多銀色的小魚干,夕陽下閃閃發光,成為我印象里極為深刻的特寫。
我們放下行李,和冬妮亞約好吃晚餐的時間以后,就結伴前往額爾古納河邊。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河水靜靜地流淌。這是一條中俄界河,對岸就是俄羅斯的奧洛契鎮。我們沒看見人影,但是看見了牛羊。
室韋人告訴我們,夏天的時候,河兩岸的姑娘小伙都喜歡到河里游泳,不少人由此結緣。河畔室韋,大片草場,這時節已經是厚厚的有質感的青黃,碗口粗的木頭豎起稀疏粗獷的圍欄,馬、牛、羊自由自在,各有天地。
漫步河邊,路遇牽馬的鄉民,馬是馴化好的,花幾十元可以感受放馬草原的快意。我家先生翻身上馬,初時還是牧馬人引領,馬兒慢顛。少頃,似乎人與馬彼此熟識了許久。牧馬人交出韁繩,任由城市來客策馬飛奔起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人與馬在草場上跑遠了,簡直完全看不見了。正擔憂間,一人一馬飛奔而回,“痛快!”
幾乎是摸黑找回了冬妮亞的家,長方形的餐桌上已經擺得滿滿當當。鐵鍋深碗大盤,實實惠惠的家常感。紅燒牛肉土豆、油煎小河魚、淋了番茄醬的煎牛肉雞蛋、俄羅斯紅菜湯、酸黃瓜、切成片的烤面包。斟得滿滿的啤酒。我們出去閑逛的時候,冬妮亞家又迎來了兩個結伴出行的上海女孩,和我們一起吃住。
這幾乎是我吃過的最熱鬧火爆而又詩意盎然的晚餐。直至此時,我們才真正認識冷冬妮亞。雖則將近60歲了,可是在她身上,在她眼里,我們只讀得到熱烈、活潑與純真。她極擅飲,一杯又一杯與我們喝干滿得要溢出來的啤酒。
很快,我們酒意微醺,滿面飛紅,笑語連連,直至扯開嗓子唱起了歌。我們會唱的所有老歌,冬妮亞都會唱。她用俄語唱《小路》、《喀秋莎》、《紅莓花兒開》,她用中文唱“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起初,她那英俊的老伴只是微笑地喝著啤酒不停地讓我們吃菜,后來不知怎么著,回了他的小屋,取出一架紅色的手風琴。他才是歌王啊,他用腳點著拍子,微笑著給我們伴奏,自己輕輕地哼唱。
那個夜晚,我們一直唱一直唱。我悄悄溜出去一小會兒,去看室韋的夜空,星星閃亮得像是每一顆都極為認真地擦拭過。天氣很冷,回頭看冬妮亞家的窗口,滿滿的暖意與歡樂隨著暖黃的燈光,傾瀉在我身上。
那夜,酒酣歌暢,又來了一位廣東背包客。就像是熟頭熟腦的親戚,他放下行李,馬上加入我們。這熱烈得要掀翻屋頂的晚餐啊,哪有陌生人。
冬妮亞的菜做得很好,但在她的歌聲里失色。我忘了它們的味道,只記得盤大菜滿,就像冬妮亞的真摯與熱情。夜深了,終于醉意深沉,我們在冬妮亞家的火炕上、小床上東倒西歪、心滿意足地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們被冬妮亞烤面包的香氣喚醒。
冬妮亞睡了嗎?我不知道。我們去睡時,她忙著收拾殘局。我們醒來時,她的第一爐面包已經烤好了。那天早晨,餐桌上擺滿了松軟無比的大面包,幾十個新鮮的煮雞蛋,冬妮亞做的醬土豆、酸黃瓜、山楂果醬,大壺的奶茶。這時候,冬妮亞顯得有點疲憊,但笑得還是那么實誠、溫暖。
我們和大玉,揮手和冬妮亞說再見了。她站在她那淡藍色的房子前面,這會兒完全就是個慈愛的、胖胖的俄羅斯大媽。
晨光中的室韋,像一幅幅水彩畫,光線溫暖透明,木頭圍欄在厚厚的草地上投下稀疏的影子。炊煙漸起,馬車拉著高高的干草,一座座木刻楞房子結實稚拙,看起來完全就是俄羅斯人的老奶奶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額爾古納河依然靜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