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夜，轉角
她來到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
華燈初上，十里洋場，五光十色的燈肆意地搖擺，照著這些內心空虛來這里放縱自己的人們，這里的一切都顯示出低迷的頹廢和喧囂，只見一片群魔亂舞，縱情聲色，紙醉金迷。讓人一看仿佛回到大唐盛世李隆基沉醉溫柔鄉的奢靡場面。
她是被世俗所沾染的。
她的腳步急促而輕盈，全然不像穿了十四厘米的細跟高跟鞋所能邁出的步伐。
她的出現，像一陣風，并且迅速形成臺風眼。五顏六色的燈在她酒紅色的頭發上灑下一圈圈光暈，像是柔和細致的綢緞的光澤。高高的發髻，細長的脖頸，柔軟的中分秀發將她的臉部輪廓襯托地天衣無縫。
她的身材修長地有點過分，露肩黑色小禮服，渾身點綴著亮片，乍看完全是一個閃閃發光黑色尤物。
她的五官并不精致，或者說，根本算不上美女。
她若是扎著兩個小辮穿著一身土了吧唧的衣服站在人潮中央，兩個小時之內都不會有人將目光在她身上駐足。她的漂亮，根本不是一望而知的。可是你盯著她的眼睛看半分鐘，你就會發現——
她的眼神，閃耀著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這種迷離地有點虛無荒誕的美，不知該用什么語言來形容。如果真有上輩子的話，她恐怕來自天外，是天外飛仙。她的瞳孔仿佛不能聚光，就是這樣的眼睛，能將天地萬物射進她的眼里的光都抽絲剝繭，切成不能再細小的光絲。是的，她的眼神就美在這里。渙散的美，美得捉摸不透，虛無縹緲。
你看到她的眼睛，就超然物外，看不清這個世界了。
這是她大學畢業之后的第三年，來參加大學同學的聚會。畢業三年后的蹉跎時光已經將她的棱角打磨的十分圓滑。外表上精于世故，八面玲瓏。走到哪里都游刃有余。
只是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殘存著與生俱來的本真，只不過需要一劑催化劑，發生強烈的作用，才能將那份純真噴涌出來。
一個并不大的房間里，沙發上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大學同學，變了的也好，沒變的也好。在他們身上通通聞不到當年的味道。她打量著這些同學的每一個細節，在心里已經嘲笑了一百遍?？勺罱K她的目光收回到自己的身上時，開始對自己嗤之以鼻了。
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2.
她舉著自己的高腳杯，步履款款地走到每個人的面前敬酒。
當她走到一個人的面前時，驚呆了。
她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經常在她的日記本里面寫道：“我的眼睛，看不清這個混沌的世界。”
是的，就是他，他的的確確在這個時間出現了。一身筆挺的剪裁精致的西裝，臉上出現了淡淡的胡茬，有歲月和飛利浦剃須刀剔過的痕跡。
當四目相遇的時候，她低頭了。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哎，是你？”這是他從大一以來第一次注視著她的眼睛說話。
也許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讓她在一瞬間忘了怎么呼吸。
他當年是那個班的班長，長著一張讓所有的女生都過目不忘的臉、帥氣，而且大氣。也是當年他們系籃球隊的主力。在他所進過的地方，都灑滿一地的陽光。他心細如塵（難聽一點的話就是處處留情），對所有的女生都關懷備至，作為領導卻不擺任何架子。
她就如先前所說的，扎著兩個小辮站在人潮中，也沒有人會注意她。她也如萬千的逐鹿者一樣無可奈何地傾心于他。可是她是如此的平凡乃至平庸。
她是他的眼角的余光都不能涉獵到的范圍。
她自己明白自己只能這樣永遠沒有回報地付出自己的感情。她像極了《惡作劇之吻》里面的袁湘琴，而他，就是光環四射的江直樹，永遠可望而不可即。她沒有那么瘋狂，不會像青春偶像劇里面那些富有冒險精神的男女主角那樣在宿舍樓下拿著擴音器求愛，唯恐天下不知。她一直很淡定地活著。她原本平靜如水的性格注定了她的世界無非就是規規矩矩方方圓圓，日復一日地扮演著她的乖乖女的角色。偶爾看看不太現實的王子和灰姑娘過上幸福的生活的浪漫偶像小說，可她明白灰姑娘和王子只出現在童話里。
她的世界，并不是童話。
3.
“你也在這里啊。”她慢慢地啟齒了，這句話是兩個多年未見的人慣常講的一句話，在張愛玲同志的大肆宣揚下，這句話的意義變得更加深刻，意思是：你出現在對的時間。
兩個人坐到一處，開始談論起這兩年各自的情況。他微低著頭，深處的面孔。他緩緩訴說著自己哀傷的心事，骨子里透出縷縷憂郁。
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一個勁兒地表示出她對她所說的話的認同。盡管她在聽到他交了三個女朋友最終都被甩了的時候，心里泛起隱隱的痛。她卸下自己這兩三年來為自己打造的面具，以最純真的小女生的身份，靜靜地聽他訴說過往的一切。
那天的他心潮澎湃，說起傷心的往事時一個勁兒地灌黃湯。酒是穿腸毒藥，這樣令他悲痛欲絕的時刻，他真的有一死了之的沖動。
她只是矜持地笑吟吟地端著酒杯和他喝酒，誰知他不勝酒力或是因為剛才喝的太多的緣故。面部開始變得紅起來，舉止輕浮，并且瘋瘋癲癲地說起胡話來。
他醉了，醉的好，麻痹神經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起來，感覺眼前坐著的一位女子像極了他最深愛的初戀女友，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撲了過去，一把緊緊地抱住她。
面對他這樣突如其來的瘋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緊接著開始仔細聽他一字一句口齒不清的絮叨。
“親愛的，我知道，你離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對不對。再給我一次全心全意愛你的機會。Oh,my soulmate!”
她很聰明，清楚得明白她只是與她毫不相干的一個人的替身，可她是多么感傷又多么感動。如果這番話是真真正正對她說的，那她付出一輩子的感情也都沒有遺憾了。
她已經夠可憐了，應該給她幻想的權利，不然的話太殘忍了。
他依舊絮絮叨叨一直說著，嘴里還不時吐出令人惡心的酒氣，完全蓋住了她身上具有誘惑魅力的香奈兒5號。
相反，她卻一點都不覺得他惡心。她隱約感覺到有一股滾燙的液體落在她裸露著的肩膀上，在重力的作用下作自由落體運動。在她的背上刻下一道無法抹去的淚痕。
“這是他的淚，不，這不是淚，是一個男人滾燙的申請。在我懷里的是誰？是我傾慕了這么久的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里訴說著。她輕拍著他的背，讓他在喃喃自語中漸漸睡去。
為了讓他好好睡覺，幾個小時內，她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臉身體都坐僵了。只有是在受不了了才無比小心地挪一下。
剛開始的時候，許多同學都一臉狐疑地望著他們兩個。她沒有解釋其中的緣由，她覺得沒有必要。
漸漸，曲終人散，兩個人獨處在深不可測的夜。
4.
第二天的晨曦微照，他睜開疲倦的雙眼，發現自己正靠在一個女人的香肩上??！雙手還死死地抱著她的腰。
“天啦，這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晚上都干嘛了？”
他馬上將手縮回來，乖乖的坐回原位，她也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地說：你，昨晚上，喝醉了。
“哦，真的不好意思啊，冒犯你了?！?/p>
“沒關系，那時你都醉的不醒人事了，不怪你?！?/p>
尷尬的空氣迅速地蔓延開來，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最近工作怎樣？”她沉默了半天，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幾個字，她覺得自己說的這句話跟名利場上虛偽的寒暄沒什么兩樣。
說起工作，他的臉又變得煞白起來。她覺得她仿佛觸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經。
他再次沉默了一會，原來大氣軒昂的臉部輪廓變得難看起來。
他沉重地說道：“由于我在大學出色的表現，畢業后就順利地在一家外企找到一個好工作。我很努力，很受領導的賞識?？墒亲罱欢螘r間以來，我的工作量增多，晚上經常加班熬夜。還因為情場上的失意。導致我夜不能寐的。白天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天亮了卻醒不來。天天遲到，沒少受領導的批評，也許這樣下去我不久就要被領導炒魷魚了”。
一股憐惜之情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她一直以為，模樣標致，待人敦厚，在各種學生工作中都能得心應手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方風順的。然而此時的他是多么的脆弱，他這么累，他受到那么多情感上的打擊。他現在就想一個受到驚嚇急切需要媽媽保護的嬰兒，那一刻她多想抱住他，給他全世界最溫暖的安慰。
可是面對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對她而言這么完美的人，她在這三年培養的自尊和自信轟然倒塌。很多人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永遠都是低頭的。張愛玲說“低到塵埃里直到開出了花”。
她掙扎了好一會兒，膽戰心驚地說出了著幾個字：“要不，我每天早上打電話叫你起來？”相反的，他聽到這句話，感到受寵若驚，畢竟他們在大學里面沒有任何的交集，他有什么資格讓別人對自己這么好？
他遲疑了一陣子，說道“應該沒用吧，我每天早上都設鬧鐘，就算吵醒我了，我還是會很憤怒地將鬧鐘關掉，冷到一邊，然后繼續睡覺。”
“可是我打給你不一樣啊，就算你有一百個不愿意，可還是會看在我的面子上起來的吧！”
她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竊喜。
他聽了，想：“你的面子能有多大??？”并極力掩飾住自己有點不屑的神情，但他抬起頭的那一剎那。他看到她的那一雙凄楚迷離又渙散的眼睛在注視著她。他的眼睛閃躲著，想躲開她的目光，可是他發現自己不能。
最終還是盛情難卻，面對她這樣的眼神，誰都沒有辦法，誰都沒有辦法拒絕她的好意。
他答應了，讓她每天七點叫他起來。她向他要了他的電話號碼，他卻沒有向她要電話號碼。
她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也罷，我有他的就好了，以后我打給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彼@樣安慰自己。
5.
兩人一起走出酒店，他開著他剛買不久的豐田車送她回家。
途中沒有任何的言語。她是因為太喜歡他，所以太多話不知道從何說起。他是因為對她毫無感覺，話不投機半句多。
送她回去，僅僅只是一種禮節。
路兩旁的樹木和高樓大廈在漸漸消逝，時間的萬物都不可能長久，唯一不滅的是她的情感。
到了。
他們兩個的分別是全世界最簡短的分別，沒有霸王別姬的壯闊長虹，沒有《雨鈴霖》的哀怨纏綿。
簡短到只有四個字“再見，再見?！?/p>
她多么想他給他一個擁抱，哪怕這個擁抱只是流于形式。
她疲倦地回到自己在這個大城市租的單身公寓，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衛生間，她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子中的我還是我嗎？她化著濃重的妝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我是如此平凡的一個人，也許我并不漂亮，也沒有錢，但是能說我沒有感情嗎？如果我既有錢又漂亮的話，你就離不開我了，就像我離不開你一樣?！睆娏业臒o助感又出現了。
他開著自己的車，心里翻江倒海，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們相遇的那天是周六，今天是周日，也就是說，他們兩個明天都要去上班。
她大學主修通信技術工程，畢業之后找了一個跟專業很對口的工作，在一家移動公司上班。
她那天晚上有點興奮，盡管前一天晚上被他鬧的一夜沒睡，想到第二天早上，不，應該說是每天早上，都能給他打電話了。她的心就沸騰起來。
因為第二天要上班，他那天晚上也就很早就去睡了。他想起她之前的叮囑：睡覺的時候手機放床尾，保持開機狀態，把鈴聲調到最大聲。他照做了。
除此以外 ，沒有任何的感覺。
6.
最遙遠的距離也許真的是她默默地喜歡了他那么久而他卻毫無知覺的距離。
她那天晚上很糾結地睡著了。并且做了一個擁擠的夢。次日，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悄悄爬上她的面頰時，她醒了。
她平日里也很“豬’,通常都要睡到八點多，然后匆匆忙忙趕去上班，連吃早飯的時間都沒有。她九點才上班。她拿起床邊的手機，才六點五分。
她是潛意識里催自己早醒的，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早。
他需要她當他的鬧鐘。她不需要鬧鐘，為了他，她自己心里出現了一個鬧鐘。
很痛苦地維持了半個多小時的半睡半醒的狀態，她拿起手機找出了他的號碼，在秒針從59跳到00的那一刻，她的手顫抖地按下了手機上的那個綠色的鍵。
她不敢早點打，哪怕是一秒，怕驚擾了他的美夢。
也不敢晚點打，怕誤了他上班的時間，
漫長的等待，他接電話的時刻。
“喂——”
“早上好，起來了。”
“摁，知道了。”
她聽出了他一大清早被吵醒的慵懶和煩躁的味道，可是她毫無怨言，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童話竟是這樣的尷尬和無趣。
日子過得很快。
她每天都會在潛意識里早醒，九點半才上班的她，完全可以不用這么煞費苦心地這么一大清早起來。她在早上醒來的時候會閉著眼睛想象他在睡覺時候的樣子。安靜的表情，濃密的睫毛，溫柔的嘴角，仿佛天生是為戀愛和接吻而生的。臉部明媚的線條，如果他就躺在她的面前。她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投親他的，想到這兒，好久沒綻放著笑臉的她一臉盎然春光。
愛情是一次華麗的冒險。
“喂。。”
“早安。該起床了?！?/p>
“摁。”
每次都是這么簡單的對話，他總是說完“摁”之后就按掉那個紅色的鍵。留給她急促的“嘟”聲給她，聽到“嘟”的聲音，她沒有一次不是失落地掛掉電話。
他永遠不會明白，電話的另一端正沉浸在憂傷的海洋里。
他對情感并不是很粗枝大葉的一個人，有什么風吹草動就馬上知覺。她這樣在他面前的真摯純潔的情感，他怎么能無動于衷？她對他的愛，像涓涓的細流，輕緩又很有節奏地流著，淌過他的心尖。只不過掀不起驚濤駭浪。
就這樣每天單調地重復著一遍又一遍的對話。她忽然想起兩個互相都沒見過面的人在網絡上進行的所謂的轟轟烈烈的戀愛。她覺得很可笑，進而聯想到自己?！拔疫@樣也是沒有結果的”。
可她每天依然用沒有任何雜質的溫柔的聲音叫他起床，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不再對前不久他一大清早就吵醒他感到厭煩。
他憑什么認為自己所受的關心和愛都是理所應當的呢？
習慣是一個可怕的東西，他漸漸發現自己每天七點就要震動的手機變得可愛起來，好像是遠處傳來的天使的召喚。
她一直過的很穩定，每天六點多就準時醒來，帶著一臉的舒心和滿意，似乎她著一整天的活力都來源于給他打的電話。
她的生活圈子很簡單，畢業之后就在大學所在的那個城市工作了，平時聯系的人無非是自己的同事，還有寥寥無幾的還保持聯系的同學。
她希望能在這個孤單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幸福，可她心靈深處依舊執著地對她念念不忘。
有一天，她驚奇地發現，他跟她說早安了。這讓她感動了很久，經久不變的談話內容，終于有了一點小小的起色。
她看著云朵 ，仿佛看到整個藍天。她抓著陽光，仿佛抓到了整個夏天，她把握了他的清晨，卻得不到他的心。
“罷了，別再癡心妄想了，你得不到的幸福，永遠都與你遙遙相望，在這個孤單的城市里，沒有人會明白我孤單的心事。”她對自己這么說。在自己的事業上，她很在行，面對自己的感情，她是悲觀的。
在她的幫助下，他的生活逐漸走上了正軌，他對她只有感激，然而這么久以來他都在想著她的凄楚美麗的眼神。他在想那個眼神是否包含了很深刻的含義。他好像有點懂，又好像不懂。
他爽朗的外表和出色的工作成績，使他在公司倍受女同事的青睞。有好幾位女同事暗暗地向她表明心跡，都被她一一拒絕了。傷的比較深的人，注定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敢輕言嘗試再交一個女友。他目前只想好好工作。他對這個社會，對這個時間的人情冷暖感到麻木。什么花前月下，什么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通通都見鬼去。沒有女友的生活，雖然少了點情趣，但也沒有情感的牽絆。他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不錯，尤其是每天清晨她的問候，讓他有很溫暖的感覺。
她在洗衣服的時候，他就出現在他面前，笑吟吟地幫她曬衣服。她在煮飯的時候，他就在她旁邊，動作嫻熟地洗菜。這樣的她所幻想的溫馨的場景，不止一次在她的腦中浮現。這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小夫妻的生活場景，在現實中卻恍如隔世。
如今她在自己一手所構筑的愛情的甜蜜中對自己平時一身妖里妖氣的打扮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她認為外表是由心境決定的。有一天她路過一家美發沙龍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將原來酒紅的具有妖嬈氣息的大卷變成了清新亮麗的黑亮的直發。她的及腰的柔軟長發與肌膚觸碰的感覺，可以想像。
妖嬈也許只是外表，安靜又濃烈的內心才是關鍵。
每天晚上她都會在鏡子前面仔細得端詳自己，上妝與卸妝的她判若兩人。
在幻變的生命里，歲月原是最大的小偷。
“男人都喜歡極品尤物，在鏡子前面的這個我，既沒姿色，又沒才情，空有一堆泛濫的情感，我原本就不該是卑微的，可是我在他面前為什么抬不起頭？”每次她的內心世界的展現，都讓人潸然淚下。
愛情最大的障礙，是不是一方的光芒萬丈和另一方的自卑平庸所形成的巨大鴻溝。
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希望月光灑落，這樣看不清憂傷。
他和她在世界的兩個盡頭。
她每天費盡心機地想著該怎么改變一下談話的內容，使氣氛變得更加活躍。如果他配合一下的話，應該就是最動人的鋼琴曲雙人合奏了。有時候她會補上一句“今天的天氣不錯”，或者是“今天降溫了，要多穿點衣服”等諸如此類的關心。他總是發出一聲很爽朗的笑聲，說道：“摁，知道了啦?！彼谙脒@是不是一次歷史上的飛躍？
電話線里頭的分子和原子，傳達著他獨有的神奇魔力。
她想發短信給他，可是不知道說什么。手機上的一個個鍵盤是她凋零的心。她用柔軟細膩的手敲出一大堆字。這些字凝結了她很多年的癡怨。斟酌再三，刪掉了能明顯體現出她的心意的一部分。轉念一想，又刪掉了能含蓄地體現出她的心意的部分。糾結下，又刪掉一些廢話，編輯一條短信，像“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紅樓夢》，到最后剩下六個字“今天過得好嗎？”不痛不癢的一句話。在將要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全世界的海水都在她的心頭洶涌著，她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然而船翻了卻沒有預兆。結果是可以想象的，她最終還是沒有絲毫的力氣按下發送鍵。蒼白的臉對著蒼白的手機屏幕獨自嘆息。
她愛的這么小心翼翼，愛的這么靜默，愛的連天空都黯然失色。
那天在公司，有些同事打趣似的跟她說：“嘿，你最近華麗大變身啦。怎么換了一種風格啊？原來性感又風情萬種的漂亮衣服哪里去了，最近怎么都是看起來就像乖乖女的淺色系格子裙啊，好像回到了那個長發飄飄白裙飄飄的青澀時代，不要告訴我們，你現在是在談戀愛了！”
“哪有，才不是呢，你們想太多了。”
同事們仍然用一種狡猾的目光看著她。
女人是善于說謊的動物，尤其是在面對愛情的時候，永遠都是口是心非的。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的眼神始終都在縈繞著他。他一直想解開這個謎，可是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是他神經太大條還是她太傻？
他也曾經想過要找一個平凡的女子好好地過日子，一家人幸福地享受著天倫之樂。可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如此簡單的愿望成了他最奢侈的夢想。
“還記得一個人說過，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對人再好也是徒然，這樣子的話又何必耽誤人家呢？”這是他的那些女同事在跟他表明心跡的時候他心里的想法。
她如果聽到這些話會作何感想？世界會變得一片黑暗嗎?
愛也許本來就是不平等的，總有一方要心甘情愿的付出。
他有時候會凝視著黑暗，想著自己殘缺的過往，想著自己的風流韻事，發覺自己是受虛榮心驅動又受虛榮心愚弄的可憐蟲，他的雙眼燃燒著痛苦與憤怒。
突然他想到昨天她突然冒出的一句“最近想我了嗎”。覺得有點調戲和混沌不清的曖昧成分，為了不是她感到難堪，他就回答問題似的說了一句“摁”.
他覺得有點怪怪的，這個從大學以來感覺一向都很莊重靦腆的女孩子怎么突然說出這句話。那天在聚會上盛裝出席，他差點沒認出她，也許人會變的吧！可再傻的人都知道這也許只是一句玩笑話，他沒必要當真。況且他現在已經心如死灰，許多曾經熾烈的情感都爛在心中了，他很淡定。
他將那句“最近想我了嗎”脫口而出之后，心中像十八味調味品打翻，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然后惡狠狠的罵了一句“你真是神經病”！她害怕自己一直以來都費盡心機隱藏的秘密被發現。她害怕自己被發現之后遍體鱗傷。她還想保留住自己的一點點可笑的自尊。
她很鄙視自己，自己的愛對他來講已經夠卑微了，還要拿該死的自尊干嘛？！
她的心里面是一個廣袤無邊的蒼穹，融合了時間萬物的種種，是由矛盾和糾結構成的，無時無刻都在爆炸。
物質決定意識嗎？不，是意識決定物質。
不過，她在聽到那句“摁’時候，無論那句話是真心的還是違心的，都無法讓她的心臟減速。閑暇的時候她會想著他說的”摁“，一遍又一遍地復習他給她的溫柔。
這個世界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部分構成，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驚濤拍岸，他的世界安然無痕。
中國，一個盛產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的國度。梁山伯和祝英臺，許仙和白娘子，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張生和崔鶯鶯，林妹妹和寶哥哥。諸如此類。
中國海盛產無數歌頌愛情的詩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無數的癡男怨女重復地說著這句話，少部分人知道是出自于《詩經》，更少的人知道是出自于《詩經擊鼓》。現今的戀人們樂此不彼地將這句話作為自己的山盟海誓，以為能增加愛情的神圣性，不可侵犯性，古典性。可這句話被她們喊得多么蒼白無力，也沒有“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決絕和魄力。
所以，她在想，這么動人的愛情故事是不是只是古人內心虛無的寄托罷了。
悲劇是在不知不覺中上演的。
那一個冬天，晚上七點多，下班了。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行走在消逝了的時間和空間中，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誰在他的燈火闌珊處？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變得無力起來，胸悶氣短，脊椎像針扎似的疼。她在想是不是前兩天的高燒還沒好?？伤媲伴_始天旋地轉起來，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恍恍惚惚，變得好不真實，變得難以捉摸起來。
第三天才醒來。她發現自己被潔白的被單包圍，旁邊坐著兩位不認識的人，一臉溫情地看著她?？梢钥闯鏊麄兪菍δ概?。她緩緩地睜開眼睛。
“你醒啦？前兩天你好好的就在街上昏倒了，我們送你到醫院來了。”
她掙扎著要起來，那個年輕的女兒連忙把她扶起來。
“謝謝你們，請問我這是怎么了？”
“哦，這個，醫生說沒大礙，可能是你的工作太勞累了，就暈了，休息一陣子就好了?！?/p>
“麻煩你們了，我沒事，你們回去忙自己的吧！”
“不客氣，我們再呆一會兒?！?/p>
她想去衛生間，那個年輕的女孩子要跟她一起去，她說不用，年輕的女孩不放心，叫了一個護士陪她去。
她只覺得 渾身軟綿綿的，關節疼的要命。好不容易走到衛生間。再走回來的時候，快到病房她說自己可以進去，叫護士去忙自己的。
門是虛掩著的，在她推門的一瞬間，她聽到了那對母女的對話。
“媽，唉。”
“真可憐啊，年紀輕輕的就得這種病，，她的生命還沒綻放就要凋謝了。”
“是啊，醫生說就算現在做骨髓移植也無濟于事了?！?/p>
“唉”。長長地嘆氣聲。
她整個人僵在門外，臉色慘白。她只覺得有一種感覺在她心里猛烈撞擊著，讓她連哭都哭不出來。眼前的東西變得若隱若現起來，只是還殘存著一點意識。
她強忍著巨大的傷痛，再過半分鐘之后推門進去，可她沒有力氣。右腳剛邁出去，整個人就坐在地上。
這把那對母女嚇壞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過去扶起她。
“小姐，沒事吧。”
她的嘴角泛起一絲勉強的微笑，說：“沒事?！?/p>
她堅持要讓那對母女回去，說自己可以打理一切。她們沒辦法，告訴她一些住院事宜，帶著一種憐愛的表情走了。
她迫不及待地從包包拿出手機，打開手機的后蓋，換了一張卡。然后開機，手機里沒有他的消息。她已經兩天沒提醒她了。
“都兩天沒叫他了，這兩天不知道能不能起得來，早上不知道吃早餐了沒有。
她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顯示著：10:05。
“算了，也許起來了，在上班了，現在打擾到他不好，還是不用打?！?/p>
垂危之際，她首先想到的還是他。
她很清楚“骨髓移植”還有“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凋謝”的含義。她想到他，卻仍然對自己抱有一絲希望。她不相信，她的生命還沒絢爛過就要凋謝，她不相信……她還要維持著她的體溫和心跳去繼續對他無怨無悔的愛，她還要用全世界最溫柔的聲音叫他起來，她還要……
然而這微不足道的希望又很快破滅了。她用顫抖的手在“手機搜搜”上打出“血癌晚期的癥狀”這幾個字。希望能推翻無情的現實。
結果出來了。
手機屏幕上飛出無數把刀子，每把刀子都正中她的心窩?！靶貝?，關節疼痛，高燒，出血”，每個字都刺痛了她的眼睛。
悲傷逆流成河。
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第一天沒有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以為她睡過頭了或者是工作太忙，或者是忘記了。
第二天沒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也沒覺得怎么了，也許工作實在是太忙了。
到第三天的時候覺得有點奇怪了，就在想也許是出差了。
第四天，也許出差還沒回來吧。
第五天……
男人都是這么粗心的嗎？
那么多個日夜過去了。
數不清幾個早上沒接到她的電話了，他開始感到巨大的不適應。習慣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循環。他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打個電話關心一下，不然的話太不夠意思了。
“她就這樣漸漸地走入了我的世界，讓我的生活重新燃起了煙火，可是現在為什么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他終于拿起手機，按到“已接電話”的頁面。
很心酸，到至今為止他都沒有存她的號碼。
他看著通話時間“07:00:30”，找到她的號碼，撥了。可是結果讓他感到寒心。
“您所撥打的號碼已暫停使用?！?/p>
他現在有點希望這是她的惡作劇，是她模仿人工臺小姐的聲音說的，可是不是。
他又連續撥了好幾次，可是還是沒有她的音訊。
“奇怪，為什么要換號碼啊？”他想。
帶著疑惑的心又過了兩天，每天早上醒來看著安靜躺著的手機，一臉悵惘。
他到底是習慣被打亂而無所適從還是他在心里很深很深的角落感受到她的神情？
他開始聯系他的大學同學，希望能通過他的同學找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有她號碼的同學。他拿到了她的新號碼，再次撥了，可仍然是“您所撥打的號碼已暫停使用?！?/p>
他覺得像被耍了一樣，一股無名的烈火從心里涌起。
“到底是怎樣?。俊?/p>
他又找到那個同學，跟那個同學說新號碼根本打不通，現在沒用這個號碼了。那同學一臉疑惑：“不是啊，我大概十幾天前剛用過這個號碼給她打過電話的，不信的話你看通話記錄？”
他看了一下，的確。
那個同學給她打電話的那天，正是她在街上暈倒的那一天。午飯時間打的，是她很要好的朋友。
他失魂落魄地回家，之前那樣瘋狂地找他，可是還是一點音訊都沒有。他的心里在這個很糾結地時刻，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我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我這么激動干什么？不會的，她那么平凡，不是我的追求，也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離奇的夢，夢見她在一個很寒冷的月夜中，四周寂寥無人，她孤單地行走著，眼神凄離，那條路沒有盡頭，不知道是通往地獄還是天堂……
驚醒卻回首，一切還是如原來那樣。他用自己的指尖輕觸眼角，冰冷的淚痕。
“我的手機現在死了，連同消失了的她一起死了?！八浔叵氲?。
他還是不肯就此罷休，就像她當初知道了她的病不肯接受現實一樣，他再次拿起手機尋找著蛛絲馬跡。
她的電話占據了通話記錄的半壁江山。
他盯著她的號碼看了很久。
15905131421，
15905131421，
15905131421
……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的，就是“我一生一世愛你?！?/p>
只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串數字的含義，況且他又是那么聰明絕頂。
原來她每天早晨都會跟他說一遍“我愛你”。
原來她用兩個號碼，是因為她只想跟他說“我愛你”，其他的人一律用另一個號碼。
原來她能夠輕而易舉地弄到這個富有深意的戲劇性的號碼，全是因為她在移動公司上班，管理這些號碼對她而言不是小事一樁嗎？
原來她一直用這么含蓄委婉的方式愛他。
原來她的眼神一直透著一股蒼涼的嫵媚?？此臅r候越發深沉。
原來她一改這兩年的造型和風格，是她想回到大學青澀時代最純潔原始的愛他的狀態。
這個謎，他到現在才解開。
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很遲鈍和愚蠢的。
令人捶胸頓足的是，真相大白的時候，他想到的還是他的平凡，他們不是天生的一對，他們在一起沒有將來，等等。
原來她這么嘔心瀝血，得到的還是這樣的結果。
接著他又覺得自己簡直連畜生都不如，他有何德何能讓一個人這樣對他呢？他有什么資格，他配嗎？？
他發了瘋似的沖出去，找她。卻沒有了方向。偌大的一個城市，怎么知道她隱藏在那個角落？
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她到底在哪里？
她醒來的那一天，確認自己將要離開了，將那兩張卡毅然決然地扔進垃圾桶。
那天的她很久沒有回過神來，她想就那樣靜默地走向死亡，然后等待別人來將她埋葬。連同她塵封著的不堪的過往，她的充滿刺痛的回憶，還有她對他完整的愛一同埋葬。然后再天堂的一個擁有明媚陽光的角落，微笑地看他在塵世間獲得幸福。她覺得這樣的結局也很美好。
夜微微涼，十點的時候她被凍醒，這里的病人都睡下了。一股強烈的意識催促她起來。她披了一個外套，輕聲走出門。值班的護士都在小睡。她出門了都沒發現。
月光給周圍的一切抹上一層浪漫的色調，這個城市的萬家燈火，璀璨無比。涼風習習，凌亂了她的發梢。她迎著風，徹骨的寒意襲卷了她。
“這個城市的幸福燈火成全了無數的人，卻沒有成全我。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有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因可以轉化成果，果也可以轉化成因。這樣糾纏理不清它的結，更不會有圓滿的收場。唉，這宿命式的悲劇?！币荒樒鄾龅乃?，和天上的孤星殘月遙遙相望。
她坐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慢慢地欠起身。
愛他，愛他的殘破不堪的過往，愛他的飄忽不定的現在，愛他的無法預測的將來。她的偏執無可救藥。
她失去理智了，周圍的一切都像一股潮流，將她向前推，不可逆轉。
她的步伐像塵土飛揚，在背對著他的方向，在離他很遙遠的方向，默默的從他的世界走向世界的另一個盡頭。
———心事無端夢偏冷，彷徨一世盡枯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