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即將過去,四處是秋蟲在談情說愛,如同一幫陰謀分子,圖謀推翻酷夏的統治,正在夤夜密謀。秋風聲,落葉聲,蟲鳴聲,聲聲入耳,麻癢的感覺,便從耳朵,一路顫到了指尖。估算下來,我有十五六年,沒正式玩過蛐蛐,剛停下的前好幾年,身心特別受損,好比癮君子被強制戒毒,聽到蟲叫聲起,身體完全失控,自動尋著聲音往前,走到差不多位置,憑借著路燈,或點燃打火機,觀察周邊地貌,判斷蛐蛐的藏身之所。有時運氣好,隨便一瞅,看到窩在墻角縫隙的蛐蛐,雖然不去下手,心里也好生得意。去年夏秋之際,父親整理家里存貨,翻出好幾百個蛐蛐盆,都是我當年的寶貝。我在幾百個盆里,選出十幾個帶回家,放在書房當擺設,有了盆,進而思蟲,當初漢光武說出得隴望蜀的話,大概齊便差不多的心態了。遠處不會去了,就地取材,到小區花園里走動,十幾分鐘時間,抓出六對出來,心里暗自慶幸,過了這么多年,終究這門手藝還在。小區里的蛐蛐,品種退化嚴重,要換在以前,芝麻大點的貨色,根本不入法眼。
玩蛐蛐的人里也分類,少數算玩家,大部分屬于賭徒,兩者間沒有明確分界,玩家往往也參賭,賭徒中多的是愛蟲之人,否則玩麻將牌九,賭得更加直接,所以玩蛐蛐的人,多數是玩性賭性皆而有之。逮蛐蛐是件苦活,披星戴月,蚊叮蟲咬,能堅持多年下來的,全都是真愛。從學生時代開始,每年七月末,我便蠢蠢欲動,醞釀著下田。詩經豳風七月中寫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便是蟋蟀的短暫一生中,屢屢遷居的移民生涯。抓蛐蛐的季節,就在七月尾聲到九月初,這一個多月時間,過了白露,一來挖洞傷了牙齒,更主要是天氣轉冷,這時候再抓到手的蛐蛐,就不頂用了。杜甫詩中寫道,促織甚細微,哀音何動人。就是受凍后的蛐蛐,在田野中的真實寫照。在上海的七月,即使深愛蛐蛐的人,也很少下田,付出的辛勞和收獲難成比例。這個時候,田里成蟲很少,僥幸抓到手的,也全是伏蟲,出土太早,先生先死,等到斗蛐蛐的時令,也是老弱不堪了。
七月的田野里,蟲跡罕見,逮不著蛐蛐,我會抓醬油蟋蟀充數,就是學名垣蛩,或者叫垣恭的那種,以全賊不落空的古訓。頭一次落空,接下來肯定順不了,整季都逮不著大蟲好蟲,這種心態與迷信無關,其實是種心理暗示,不過卻常常應驗。醬油蟋蟀因其顏色得名,只有普通蛐蛐的一半大小,這種小蟋蟀里飛翅極多,而且飛翅極漂亮,純金色的飛翅,印在淡黃色的鳴翅下,半拖半掩,猶如是條金色分割線。醬油蟋蟀叫起來,是拖得很長的吱聲,這種小型蟋蟀也可用來咬斗,但沒多大意思,不過頂著腦袋,推來推去,沒技巧沒收口,勝負只憑蠻力。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這段時間逮蛐蛐,基本都在夜間,暑氣正重,蛐蛐成年未久,尚沒到貪戀女色的時候。這時蛐蛐比較警醒,人的腳步稍重,立即停止鳴叫,好在這時候蛐蛐,還沒開始挖洞,只要判斷個大概,憑眼力和經驗,多數能找得到。夜里逮蛐蛐,燈光最重要,我們那時用手電筒,鐵皮的三節電筒,再大也不方便,有時想騰出手,就必需用牙咬著電筒,太大太沉的,嘴巴叼不住。后來有了礦燈,綁定在額頭上,雙手得以騰空,就無須口齒之力了。一旦發現蛐蛐,燈光定要追緊,在強光直射下,蛐蛐會站定不動,這時候正好下手。所以手眼配合最關鍵,網動燈不動,蛐蛐逃不脫,捕蟲網要迎頭去罩,也就是順著蛐蛐腦袋,四十五度的方向往下落,即使蛐蛐受到驚動,跳躍方位也大抵如是,正好自投羅網。早秋捉蟲,蟲在土層表面,只要有燈光和蟲網就行,遇到氣壓特別低,或者極其悶熱的天氣,蛐蛐會爬得比較高,失去草木泥土的遮掩,得手特別簡單,簡直是下田去撿,不費多大功夫。可惜這時候好蟲很少,俗話叫白露三朝出將軍,想來是若蟲在土中時間久長,得天地靈氣,奪日月精華,出落得底板老結的緣故。
到了八月中旬,大批若蟲,完成了最后一次蛻皮,逮蛐蛐的旺季就此到來。白天夜里,都可出動,各有好處不同,夜里可以聽聲選擇,白天多憑運氣,有時撞上大運,收獲出人意外,我回想了下玩蟲生涯,幾只立盆底的大將,竟全是白天所獲。到了八月中旬后,我采取混合方式,幾天白天,幾天夜里,調節過于疲憊的身體,又將手藝和天命結合。田野里到處是蛐蛐叫,選擇多了,更需謹慎行事。聽聲辨型,蛐蛐的顏色大小,入耳就知道十之七八。蛐蛐分有六色,紅黃青紫黑白,其中黃青紫是主色,紅黑白歸納其中,三種顏色的蛐蛐,聲音有明顯區別,紫色偏沙啞,青色偏清脆,黃色的帶金屬聲。無論青黃紫,都有相同點,深色面蛐蛐音高,淺色面的音低。個頭大的蟋蟀叫聲緩,叫的頻率也低,等上幾小時,才來個三兩聲,勾住玩家的魂靈。叫得沒完沒了,唯恐天下人不知,全是發育不好的貨色,抓到手了也得扔。在田野間,聽聲音也會犯錯誤,有兩個假象,時常會讓人上當,首先是遇到飛蟋蟀,可能是有飛翅墊底的原因,飛蟋蟀的聲音特別響亮,不熟悉的人,會誤以為是大蟲。還有就是些特別地形,譬如樹根墻角,由于音箱效果,形成了共鳴,聲音被擴大,不小心也會上當。最好的蛐蛐。叫聲皆是沉穩有力,輕輕幾聲,傳得極遠,古書里說的,繞梁三日,其音不絕,大致便是如此感覺。以人聲作比較,最好的蛐蛐叫,是老黑爵的嗓音,如果聽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水牛嗓,不用去看,必定是上上極品。如果類似王菲這種,輕靈縹緲的嗓音,就別惦記了,讓他繼續在野外呆著,好好頤養天年。母蟋蟀,也就是三尾,更懂得聽聲音找郎君,每次抓到好蛐蛐時,旁邊多有大三尾伴隨,有時還是一夫多妻,這也是優勝劣汰的法則。還有些比較奇特的聲音,我們稱為鬼聲,往往有佳蟲問世。有種翅膀特長,蓋過身子的大翅蛐蛐,叫聲特別沙啞,上海人稱為篤,俗話說十篤九不出,就沖著十中取一的概率,足夠讓人垂涎了。還有種蛐蛐,叫聲為咕咕咕,類似母雞聲音,更為少見,稱為寶塔雞,也屬于大翅一種,我抓蛐蛐十幾年,經手上萬只,遇到寶塔雞也寥寥無幾。當然還有啞巴蛐蛐,只能躲在別的蛐蛐附近,蹭別人的老婆,或者巧取豪奪,將呼到三尾的公蛐蛐趕走,行那等鳩占鵲巢之事,這種蛐蛐分兩種,一種是異型的爛衣,翅膀壞了,叫不出大動靜。還有翅膀齊全,偏偏叫不出聲的,稱之為石鈴,我遇到過一只,確實兇悍無比。
夜里逮蛐蛐,關鍵是腳步輕,耳朵準,眼睛活。還有就是夜間瞳孔會放大,看蟋蟀大小時常會走眼,抓到手的蛐蛐,如果嫌小,我一般會就地拍死,以前再度抓到。不過有時,會誤將還可以的蟋蟀處死,后來總結了辦法,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只將蟋蟀放在網里,看其身體占了網絲的幾格,從此就再也沒有失誤過。光天化日下,逮蛐蛐的成敗,需要經驗加勤奮,兩者缺一不可。許多上品蛐蛐,都是撞大運得來的,所謂天命使然,有人抓蟲,就有蟲選人之說。白天抓蛐蛐的要訣,總結起來便是,聽天命,辨地貌,看植物,觀土型,等天氣,天時地利到齊整,好蛐蛐才能入手。逮蛐蛐首先要看地形,青菜卷心菜的菜田不選,農藥打得勤快,田間雜草也少,蛐蛐沒了藏身之處。花生田不選,土質疏松,就算有蛐蛐,底子也潮嫩,難得上品好蟲。毛豆,辣椒,茄子,豇豆這幾種田不錯,上海郊區有水稻的習慣,為了保護水土,好多地方時套種,三年水田,三年旱田。三年水田時,就別想抓蛐蛐,找小龍蝦還差不多。第一年旱田,也沒什么機會,要養上一年時間,所以一塊田,整整六年里才有兩年機會。毛豆田的蛐蛐,在八月左右,多數藏在毛豆根部附近,尤其大風大雨過后,毛豆傾倒在地,蛐蛐必定躲在葉片之下,只要用手輕輕扶起,眼明手快必定能有收獲。辣椒田也相差不多,植物根部附近多見,將整株辣椒扯住,連根提起,初時不可太用力,以防蛐蛐亂跳,只要根部松動,又不是泥土橫飛,蛐蛐會慢慢爬出來,這時候下手最妥,茄子田比較麻煩,茄子根系入土很深,想拔出并非易事,要用鏟子將周邊泥土撬空,最好能打草驚蛇,蛐蛐自行出來。如果不行的話,也能費盡力氣,將植物連根拔出。豇豆田因為有支架,地面有塑料薄膜,先把邊緣的幾根竹竿拔出,或者干脆折斷,然后飛起一腳,整片豇豆架,便會隨之倒地。此時先不用急,先撕開塑料薄膜,看看土層,如果是濕潤平坦的,就不用往下了,蛐蛐怕濕,這種濕土留不住蟲子,如果是干的,而且是有大大小小的泥巴顆粒,如此甚好,將薄膜一層層卷起,流下觀察土層,是否有蟲咬過的痕跡。蛐蛐挖洞時,會將碎土堆在洞口,作為掩護物,所以找到虛土,便成功找到了蟲洞。此時要辨別蟲洞的類型,看清楚洞口的走向。蛐蛐洞有時是雙孔的,有時是單孔的,雙孔的尤其要注意,前面的洞口被堵塞,蛐蛐會從另外的洞口逃逸,到手之物,再從手邊溜走,便大為不美了。判斷出洞口走向,用螺絲刀在超遠處,插入土層,洞口以蟲網罩住,然后用力搖晃螺絲刀柄,螺絲刀插入的位置,要恰到好處,不能傷到蛐蛐,又能擋住蛐蛐的退路。逼迫蛐蛐從布好陷阱的洞口出來。受驚的蛐蛐一旦逃出,迎接他們的,則是天網恢恢。一般蛐蛐出洞時,都由三尾雌蟲先出,他們很有女士優先的風度。沒經驗的玩家,會急于收網,讓公蛐蛐乘隙逃走。此時不可麻痹,要沉住氣,不見二尾不撤退,將兩只一起捕獲,才功成身退。在這段時間的白天,尤其是下午二三點,蛐蛐經常在打鈴,雅稱為彈琴的那種求愛方式。斗蟋在呼雌時,將兩翅高高舉起,摩擦出急促的叫聲。每只雄性成蟲,都能發出完全不同的兩種叫聲。若是瞿瞿瞿的單叫,說明孤獨的蛐蛐尚在求偶。如果換成叮瞿,叮瞿的聲音,說明已然勾來異性,正輕聲曼妙的唱和,獲取三尾的芳心。這種彈琴聲,會越來越急,等到節奏很快,蛐蛐便即交配,此時蛐蛐色迷心竅,對周圍情況不聞不問,即是很重的腳步聲,也難以將其驚動,是最易被捕的時候。
白天逮蛐蛐,工具齊全很重要,我那時的基本裝備,有以下幾樣。捉蛐蛐的捕蟲網,裝蛐蛐的竹管桶,一只塑料水桶,遇到藏身深洞者,可在附近尋找水源,用水淹七軍的戰法,將蛐蛐從藏身處趕出。一把長柄螺絲刀,用來挖動泥土,有時也可護身。抓蛐蛐在田間野地,會遇到種種意外,蛇是時常看到的,那時候的上海郊區,還有種名為蝮蛇的毒蛇,主要是在五四農場一帶。有種說法是,毒蛇附近出沒的蛐蛐,會帶有毒性,這種無妄之談,明顯屬于封建迷信,不過當初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毒蛇尚且罷了,整正的威脅,還是我們的同類。抓蛐蛐的人,很招農民的怨恨,辛辛苦苦種了一季的蔬菜,我們這些人幾天,就能糟蹋殆盡。現在回想起來,真正是在作孽了,當時年輕自私,顧著自己玩樂,還覺得農民們小氣。在抓蛐蛐時,也遇到幾次風險,有次在建平路附近,白天時候正在田間勞作,聽到河對面有個老嫗對著我喝罵,那老嫗威脅道,生產隊長來捉尼了。開始以為她在虛聲恫嚇,抬頭一看,在河的對面,有四五個精壯漢子,手拿鋤頭木棍,正向著我這邊而來,好在橋還尚遠。我急忙背道而馳,飛一般的跑遠了。白天抓蛐蛐,除非碰到當地農民,很少有人來管。換到夜里,當時有聯防隊,專門對付抓蛐蛐的城里人。敵動我動,后來我們出發時,也往往聚集了十幾二十號人,呼嘯成群,互為支援。到了夜間,選擇大田,深入中間,身穿黑色外套,便宜夜行其事。夜間聯防隊巡邏,他們的車上裝備了探照燈,向著田里照來,還用高音喇叭喊話,就好像日本鬼子在抓游擊隊。我們人多勢眾時,根本不管他們,隨便他們叫去,車上的聯防隊員不過三四人,以寡敵眾,諒他們也沒膽量,在夜間下田與我們為敵。當我們人少時,便能屈能伸,見到車輛將近,便匍匐到地上,以夜幕和夜行衣為掩護,任憑他們去叫,只要自己不動,那些聯防隊員發現不了我們,當不明敵情時,他們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叫上十幾聲,見沒人出來,自己就會離開,他們是紙老虎,只敢對落單的捕蟲人下手。有次在七寶,我落了單,被兩個聯防隊員截住,作案工具沒收,剛捉住了的十來罐蛐蛐,也落入他們手里。這十幾個蛐蛐也就算了,剛下田暖手,也沒什么值得保留的,只是工具被沒收,下半夜就完了。當時有點懵,心里終究是不甘,不聲不響,一路尾隨著這兩個人,跟了大半個個鐘頭,那兩個人反而心虛,不知我想要作何勾當,便主動過來交涉。一番討價還價后,他們將網和電筒還給我,沒收的十幾只蛐蛐,就當做人情給了他們。既然如此,大家都好行事,他們繼續巡邏去,我回到田里,重整旗鼓,開始下半夜的工作。
逮了這么多年蛐蛐,真正讓我感動的事例,只有區區一件。便是在我高中那年,暑假到郊區的同學家里玩,順便去抓蛐蛐。我那同學姓張名華,家住在源深路附近,當時還是一片田野。白天時候,我們去田埂踩點,準備晚上過來逮蛐蛐。恰好看到有對男女,男的無需贅述,只顧著埋頭逮蛐蛐,那女的穿一步裙,黑色絲襪和尖細高跟鞋,跟隨在男朋友身后,一瘸一拐的,及其艱難,也無半點責怪。這幅畫面太過感人,以至于至今,我依舊難以忘懷,當時和同學心感慨道,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友,還有心思逮蛐蛐,那男的當真是個蠢貨。人家的歡愉,本與我輩無關,我們是酸葡萄的心態,畢竟那時情竇也開了,抓蛐蛐不再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事,且想且羨慕著,那對男女緩緩走出了視線,直到今日,眼前還留著影子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