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甘露說,每一封書信都是一次意外的書寫。
Jiajia,
好多年沒聯系。
幾天前,我剛從你的家鄉回來。蘭州機場前往市中心,一路看風景:西北的春天,滿目所及貧瘠的山地、光禿的樹木,空氣是干燥而易脆的,大地寸草未生。
蘭州暮春,卻是秋色。幻生凋落。
或許二線城市的布局都頗有幾分相似,然而當人們想跟一座城市建立親密的聯系,往往卻是從熟悉的東西里尋找情感線索,激發情緒,讓它們詩意升華,實為一種私心的審美態度。所以,即便遍地土坡的單調顏色,于我而言,也是一個不凡印象。
我是北方人,生來喜面食,去蘭州,實在是味覺的歸鄉。二細,多辣子,雙裕一碗熱騰騰的蘭州拉面,把城市的熱情推到了我的面前。被辣椒染紅的面湯,浮著清晰的芝麻粒和綠蒜苗,湯鏡者清,面細者精,再也不思故鄉遠,這才是人生的真實體驗啊!我的同伴偏好上海改良過的精致小吃,卻在我眼里乏味至極,遠不如這油膩的桌子、粗糙的瓷碗和師傅吆喝一聲中的收獲來得讓人歡欣與滿足。
“鮮”本就是一種原始、古老與純粹,它可以是土得鮮、膻得鮮、辣得鮮、腥得鮮,即便人類因個人口味而無法接納所有鮮,卻該理解“鮮”是一種帶著地域色彩極強的味道,它散落于天涯海角,所以“尋鮮”才被賦予了跋山涉水的虔誠儀式感,甚至是時間上漫長守候的真意情濃。
蘭州拉面為何于我如此味鮮?是因為十年前第一次聽說而動情。十年等待,第一次嘗鮮,是鮮得“難得”。
北京人指點京城東西南北,南方人穿巷子左右前后,蘭州卻因為一條河把城市分成兩座,也有了約定俗成的家鄉方位話——河北。黃河以北,白塔山的河北,也是城的北。
韓松落說,仿佛整個中國都是以此為界,分出南與北。我想,這種意義就好比蘇州河、黃浦江于上海吧。
不知道你是否記得作家在《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運》這樣開篇介紹蘭州:我愛的城市是有河的。我的城市有黃河穿城而過,慨然地將城市分作兩半,整個中國,被黃河這樣大刀闊斧臨幸的城市,只有蘭州,只此一座。
一條河被多少文人引用。因為有河就有橋,有橋就有了文明與發展,就好象船人在夜里的河央見燈光點點,半明半滅,是從蒙昧的黑暗中馳來。一條河記錄城市的滄桑巨變,像我這樣的匆匆游客倘說一眼看破,那是假話。
聽當地人說,蘭州的窘迫在于,對西北人來說它是繁華內地,對東部人來說卻是西域地帶。我卻覺得蘭州面對爭議表現得極為坦然:這里的人多一分膽量與熱情,這里的路通向險峻而罕有的美,這里是起點也是盡頭,這里不爭,這里隨天地聚首。就好像你曾經告訴我,你的家鄉是一座移民城市,熟人聊天一定是要問問祖籍地的。
黃河石林距離蘭州近180公里,車子進入景泰縣的時候,路上幾乎就見不到行人了。因為還處在淡季,景區幾乎不見游客,讓我與這片隴地的相處更得一份從容與自如。一條窄路,夾山之中轉折迂曲,車子一路開下山,便見黃河曲流彎出來一塊平地,平地上的農莊是一眼望不盡頭的果樹林,清晰的枝干是裸露的景色。
龍灣村,依舊在這春日里一派蕭瑟。我才明白,這里的夜不僅僅來得晚,春天也醉著,醒的遲。
當地人說,西北被冬天上了鎖,一閂就是小半年。我唯獨能從樹枝頂端掛著的零星的熟腐果子中找尋去年收獲的殷實。摘一粒大紅棗,擦凈塵土,塞在嘴里,綿甜的滋味瞬間讓我與這里的過去建立了一種親密聯系:所謂時間隧道,不僅僅是記憶層面的,也是味覺與嗅覺觸發的情感通道。城市的水果攤讓人失去了對樹的想象,而我眼前的樹干連著根部緊緊地扎在黃土之下,腳底一片土地,頭頂一片藍天,還有自在穿梭的風,都讓生活的味覺變得真實而血肉豐滿。
那一刻,這甜蜜滋味竟然讓人有些難過。Jiajia,我愛的哪里是一顆樹上的棗子,我貧乏而渴求的是對生活的想象呀!人若沒有了想象,跟失去自由又有什么分別啊!
纜車下來的時候,同伴問我:人類為何在仰望飲馬溝大峽谷、俯瞰石林山地戈壁會感慨為美?人類為何不會因鋼筋水泥與霓虹彩燈而感動泣淚?人類究竟是怎樣分辨美與丑的?
我想,應該與人類的審美有關,與感知和理解世界有關,是對世界的判斷與取舍的態度,是后天接受教育的智慧與啟迪。我們面對眼前無法與人類比例的浩瀚天地,寄情于山水,整個心都空了、凈了。就好像,在這個崩裂的世界里,安塞爾亞當斯依舊在拍石頭一樣。
蘇軾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無盡藏。
然而,我想人類之所以感動而泣,不是因為在擁有。而是因為渺小的生靈與宇宙天地之魂、山川河流之魄由此相遇,不經意間開化了心髓,參悟了什么,于是終于在這一刻讓別離的別離,讓流淌的流淌。
無追求,也是一片自然吧。
春色恰好,趁夜,把蘭州的記憶折給你。
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