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銅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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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旱好狠。張公堤兩邊的湖塘大多枯底朝天,唯獨南瓜垸深塘中間,那一兩畝見方的葫蘆底之處,一眼深潭仍是碧波漾漾,綠水漣漣。正是這一泓潭水方便了南瓜垸及周圍的人家。每日清晨,下塘挑水的人絡(luò)繹不絕,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男將、堂客,吱吱扭扭滿擔(dān)著塘水在堤上穿梭來去。水卿把最后那點油絞頭塞進嘴,站起來望堤。堤上只見挑水的人,不見棍子的影子。
青篾——筲箕刷帚!是隔壁老篾匠那鴨公喉嚨在吆喝。篾匠出來了,不早了啊。這瘋不瘋癲不癲的老頭,住在那間偏廈里,一晃都好幾年了……那是一個晴好的冬日,水卿在門前的場地上曬網(wǎng),見偏廈門口站了一人,那人滿頭花發(fā),胡子拉渣,盯了那間偏廈,搖頭晃腦地自顧自在那說話。水卿走攏去了,那人咧開滿口的黃牙,笑道,伙計,你這張公堤好,這南瓜垸好,這深塘好,這茅草屋好,這偏廈好,都好,都好,太好了!說著將肩上背的家什朝那偏廈里一丟,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水卿眨眉眨眼,還未回過神來,那人又說道,就住你這偏廈里了,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不找你的麻煩,好吧伙計?水卿愣住了,這是我陶水卿的屋啊,雖是間偏廈,也不能由你說了算,憑什么讓你住?水卿有點惱火,剛想發(fā)作,梅子出來了,梅子攏著他的耳朵說,這老人怪可憐的,這冷的天,單衣薄裳,那偏廈空著也是空著,就給他擋個風(fēng)寒吧。哈哈,你得跟你婆娘學(xué),披張人皮,就得有顆人心。那老頭顯然聽見了梅子的話,好尖的耳朵,他從哪里來的?水卿試著問,你是哪里人?老頭咧了嘴笑,呵呵,好高的山,好深的水,好粗的竹子,好多的飛機,你看!飛機在林子里屙粑粑,轟!轟!你看我的篾刀。老頭大笑著,從地上抓起了那把破竹撕篾的砍刀,蹦著跳著揮舞著。哎,腦殼有毛病,肯定是被日本飛機丟炸彈嚇破了膽。水卿掃了一眼屋里地上散著的短把錘子、鉗子、弓鋸、鐵絲,估摸著是個篾匠,住就住吧,人都不清白了,梅子說的是,可憐。瘋里魔氣的篾匠在水卿的偏廈里落了腳,做點篾器,顧個生活,高興了,喊聲伙計,跟水卿高一句低一句說幾句話,不高興,十天半月可以悶著頭不吭一聲。日子久了,水卿也習(xí)以為常。
青篾——筲箕刷帚!那老篾匠在張公堤上扯起喉嚨吆喝。堤上堤下,仍不見棍子的影子。
水卿沿著坡子下了塘,踩了軟軟的塘泥來到船邊。他圍了小船轉(zhuǎn)了一圈,四周看了看。這船是該弄弄了,缺損的地方得用油膏塞實,船身得打幾遍桐油,穿尾擦碰狠了的地方,還得換幾塊木板。他搬住船尖子,腰腿用力一撐,小船一頭騰了空。可惜一個人拖不動,非等棍子不可。他放下小船,嘆了口氣。
棍子終于來了,嬉皮笑臉,說早上有點事耽誤了。堂客早帶著伢跑了,一條光棍子,有么事耽擱?怕是又推了一夜的牌九吧,水卿想著,沒有說出來。繩子早系好了,水卿道,我在前拉,你在后推,不重,拖到坡上就行了,中午到良金店里,管你酒足飯飽。果然不重,兩人拉的拉推的推,小船滑動起來,而且越滑越快,塘泥上拖了一條淺淺的槽,像走了犁耙。推著滑著,忽然嗵的一聲,船停住了。棍子喊起來,么板眼停了?把老子的腰也震了。我看你是懶慣了身子,出屁大點力就把腰震了?水卿走到船尾,說,抬起來,移個位置,肯定有東西頂住了。???
船移開了,是一截黑黢黢的短棍樣的東西朝天杵著。難怪拖不動,是個么東西?害老子!棍子一邊說,一邊去扯那棍棍兒,噫,還扯它不動。被淤泥吸住了啊,水卿說著,在船上找了把魚叉,戳進泥里一撬,出來了,嗬,一把綠銹斑斑的壺。棍子見了,連忙把那壺捧手里,翻過去,倒過來,一會兒看壺底,一會兒看壺把,嘀咕著,蓋呢?一邊拿魚叉在那泥坑里扒拉。水卿不禁問,銹成這模樣,還有用么?不漏就有用,哎,只是缺了蓋。我看哪,就是不漏也沒得么用處,哪里弄不著一把壺,水卿不屑地說。棍子笑起來,說不準(zhǔn)就用得著,昨晚起夜,一腳把夜壺踩破了,你看拿它當(dāng)夜壺可以啵?帶回去試試,不漏,就充夜壺。說著,將那銹壺丟進了船艙里。
費了些周折,船拖上了坡,找個平緩的地方,將這小船擱上了木架,水卿請棍子去良金店里喝酒。水卿的心惦記著屋里,他看了看云頭上的太陽,不早了,便放下了杯子,對棍子說,你慢慢喝,我就不陪你了,得趕回去。棍子兩杯酒已下了肚,話就來了,唉,你家那個堂客呀,橫草不拈直草不拿,白天在麻將桌上坐倒玩,夜晚在床上仰倒玩,呵呵,你把她慣壞了啊。說著,將一塊豬頭肉塞進嘴,揚起筷子道,去,去,有堂客不好,還是我這光棍一條好。
水卿惦記著翠丫的飯。快三十歲的人,不曉得燒火做飯,只記得穿著打扮,只喜歡麻將戳牌,富人家的兒女都這個樣?其實,翠丫的家早就破敗了,爹把家當(dāng)換了鴉片又死于鴉片,娘跟人跑了,十來歲的翠丫跟婆婆過。翠丫接娘的代,臉蛋眉眼俊俏,自小嬌慣了的,哪里過得了清苦日子,成日在外晃蕩。宗關(guān)老街上,硚口碼頭邊,漢正街的小巷、花樓街的弄堂,總看得見翠丫的身影。婆婆哪里管得住翠丫。后來婆婆過世,翠丫更是無拘無束,窯灣那破舊的房子里,更難見翠丫的身影。也算是緣分吧,水卿那天去崔家墩做客,回家的路上,剛走到窯灣,突然變天,又是雷又是電,又是風(fēng)又是雨,慌亂中,跑到一屋檐下躲避。雨越下越大,迎面的南風(fēng)一個勁地刮,眼見一雙剛上腳的新鞋和一條平時很少穿的褲子都淋濕了。忽然門開了,有人喊,進屋來吧。水卿大喜,連忙應(yīng)著,趕緊跨進了門。一進屋,水卿眼睛一亮,好靈醒一個女人。水卿連說,打擾大姐了,回南瓜垸去,不想遇上這陣大雨。那女人就是翠丫。翠丫初一十五難回一次窯灣,剛巧今日回家,就碰上了水卿。見水卿一表人才,衣著潔凈清爽,交談中,知道他婆娘離世兩年,也是單身,翠丫就留了心,之后,兩人一來二往,窯灣的親戚們一撮合,水卿娶了翠丫,就新成了一戶人家。兩口子過了些日子,水卿就明白了這翠丫不是梅子那樣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說那孓然一身的孤單日子也不好過。水卿想著心思,冷不防跟正上坡的老篾匠撞了個滿懷。篾匠一個趔趄,差點滾了壇子,斗笠也掉了,扁擔(dān)的繩兒也脫了,纏帚、刷帚、簸箕、筲箕、籮篩、筷子、鍋落子、癢癢撓,撒落了一坡子。篾匠站穩(wěn)了,見是水卿,怒道,伙計,你的眼睛長哪里去了?如此大膽,竟敢沖撞老夫!這篾匠平時就叫水卿伙計,好像是他篾器店里的伙計一般。水卿笑起來,說,伙計我沒長眼睛,對不住你老人家了,這坡下的青篾筲箕刷帚撈箕子,你老人家就耐煩慢慢撿吧,說罷急忙下堤而去。
伙計!你走的個么路?瞎了?嘿嘿,豈止是瞎了,老夫看你根本就沒長眼睛!老篾匠站在坡子上沖水卿大喊大叫。
水卿不搭理老篾匠,急著朝屋里趕,轉(zhuǎn)過雷家門前的豬圈,老遠(yuǎn)就看到了翠丫,翠丫坐在門口的場地上,正舉了個鏡子看。哎,一天到黑就只記得那臭美。水卿就想起了梅子……
梅子跟水卿過了三年,那是一段我挑水來你澆園,我撒網(wǎng)來你撐船的日子,水卿哪里忘懷得了。春秋時節(jié),水卿天麻麻亮起來,背了網(wǎng),提了叉,徑直去深塘邊的小船,劃幾槳,撒一網(wǎng),劃幾槳,再撒一網(wǎng),碰上八九上十斤的大家伙浮了頭,動鋼叉。船兒劃著,網(wǎng)兒撒著,鋼叉舞弄著,于是就魚兒滿艙了。當(dāng)小船搖回到塘邊的柳樹下,天邊上剛起來一層紅霞。梅子早守候在坡上,接纜繩,系繩子,上船,一頭碗油渣青蔥雞蛋飯就遞過去了,一壺伏子酒也擱上了船頭。渴了,先喝幾口清涼的甜酒,然后端起碗,風(fēng)卷殘云,碗底朝天。餓牢里放出來的,你看你那個吃像。梅子呡著嘴笑,撿壺,收碗,清網(wǎng),洗漁叉。
隆冬時分,魚兒不動,偎了淤泥,貼著坎子,撒網(wǎng)搬罾不行,不如摸,摸鱖魚,摸鯉魚,摸財魚。太陽三竿子高,白慘慘的光,照在身上冰冰冷,深塘里寒氣逼人。船貼著深水的陡坎子滑。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認(rèn)定了藏魚的地方,把冰蓋子敲破,把冰棱子扒開,棉襖棉褲一扒拉,腮幫子一咬,光光溜溜就跳進了齊腰深的水。腳撈,手摸,人的皮肉暖暖和和的,摸到了魚,不跑,還貼得緊緊的,輕輕地摸,摸,摸到腮頸邊,猛一下雙手發(fā)力,鱖魚,鯉魚,青魚,三五斤一條,七八斤一條,一條一條就進了船艙。魚兒橫七豎八地躺在艙底,梅子就喊,快起來,凍壞了。水卿就直起腰,爬上了小船,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嘴唇烏青,渾身的雞皮疙瘩,牙齒嘚嘚嘚嘚地打架。梅子箍著濕淋淋的水卿,用一條干繃繃的毛巾利索地擦干了渾身的水漬,攏棉褲,披棉襖,火壇塞進他胯丫里,酒壺塞進他嘴巴里,幾口溫酒下肚,水卿緩過神來,長吁一口氣,看著滿艙的魚兒,臉上漾起了笑意。梅子說,還冷啵?水卿笑,暖暖和和的,你累啵?說著去摸她的肚子。梅子輕輕地一巴掌,臉緋紅,說,青天大白日的,不怕人見了笑話。水卿沒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開了春,就把房子豎起來,到時,我的兒子就有新屋住了。你曉得是兒子?肯定是!瞎說,啊,我想起來了,起碼得起三間的屋,再莫要篾叔住偏廈了。哪個說要他住偏廈?房子建起來,讓他住一間,單開門,方便些。那是,哎,孤老一個,腦殼又不清白,怪可憐的,我看哪,叫他以后就跟我們吃,多雙筷子吧,六十多歲的人,一個人做得吃,做得喝,幾麻煩。水卿連連搖頭,他那個瘋瘋癲癲的脾氣,怎么會跟我們一起吃?也是的,有時明明白白,有時瘋瘋癲癲,這么會這樣呢?梅子若有所思,
這世事真是變化無常,人算不如天算,不等開春,天大的禍?zhǔn)戮徒蹬R到水卿的頭上了。進了臘月,快到年跟前了,那天,寒氣凜洌,漫天大雪,水卿在深塘里一氣摸起了四條大青魚,這魚兒渾身墨青,滾圓肥實,條條在十斤以上,正是腌肉腌魚的時候,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水卿拿一條扁擔(dān),一頭兩條,要去宗關(guān)街上,賣了魚一并打些年貨。扁擔(dān)上了肩,水卿心里快活,對船上做事的梅子說,今日在街上跟你帶點么事?不要么事,魚賣了,早些回,莫在街上混。水卿披好梅子遞來的蓑衣,挑著魚兒,上了張公堤,頂風(fēng)冒雪朝宗關(guān)走去。剛進宗關(guān)那條長街,警報突然響起來了,滿街的人吼著叫著,紛紛朝河邊防空洞跑去。水卿曉得這飛機丟炸彈的厲害,慌了,魚也不管了,扁擔(dān)一丟,回身就往張公堤跑。梅子肯定還在船上,清網(wǎng),洗叉,抹船,哪里來得及鉆洞?
刺耳的呼嘯聲從天上劃過,轟——轟——兩顆炸彈在堤下天主堂旁邊的水塘里炸響了,沖起了兩道污濁的水柱。遠(yuǎn)處騰起了一股股濃煙,堤下有房子燒起來。水卿繞開路面上新炸出的一些彈坑,一路狂奔著,終于望見了良金的鋪子。他朝堤下的深塘望去,塘邊的路上地上,白雪皚皚。他看到了泊在塘邊的船,梅子好像不在船上,塘邊稀稀拉拉的柳林里也看不到人,躲進了防空洞?水卿也累了,放慢了腳步,喘著粗氣,大步往南瓜垸走。飛機去遠(yuǎn)了。張公堤上有人走動了。良金的鋪子近在咫尺。水卿下了堤,老遠(yuǎn)就看到那小小的船兒在水面上蕩漾。他不由加快了腳步,穿過幾棵小樹,一眼便看到梅子坐靠在那棵系船的大楊樹的樹干上,殷紅的血從她身上淌下來,化開一片慘白的雪,汩汩地流進了深塘。水卿跑過去,一把抱住梅子,梅子早沒了氣息。水卿對著滿天的鵝毛大雪,聲嘶力竭地哭喊,梅子啊!兒子啊!……
你舍得回來呀!翠丫把鏡子抱在懷里,對水卿大聲說。
水卿一驚,趕緊將思緒收回來,說,等棍子一上午,被這家伙耽誤了,好在事情做了,船拖上了坡,架起來了。那破船就像你的命,一弄一天,你就不顧這個家了,看灶屋里冷火泅煙,你再不回,我就上良金鋪子里去,免得麻煩你。水卿笑起來,這不趕回來了么,你莫急,三兩個菜,要不了一刻功夫。飯后,水卿把一張漁網(wǎng)拿出來,對翠丫說,今天教你補網(wǎng),你不是想學(xué)么?翠丫噘嘴一笑,那是說說而已唦,你當(dāng)了真?水卿正色道,這織補魚網(wǎng)的事遠(yuǎn)比你們女人家繡花容易,你瞟一眼就會的,你會了,也省了我許多的功夫,讓我多弄些魚,我們的日子就更加好過了啊。水卿想逼她做點正經(jīng)事,想她跟他過以前那樣的男耕女織的生活。翠丫從杌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后匍到他的肩膀上,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腰,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還補得漁網(wǎng)?水卿搖了搖頭,嘆口氣,將漁網(wǎng)攤在了地上。
青篾——筲箕刷帚!外面?zhèn)鱽磉汉嚷暋@象郴貋砹恕4溲竞鋈徽f,你總說做房子,這都一年多了,房子在哪里?這茅草棚子又黑又潮,又是老鼠又是蛇,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水卿心里想,積攢的幾個錢不都用在你身上了么,吃好的穿好的不說,還要玩,玩麻將玩牌,那是個無底洞啊,得多少錢?水卿口里卻應(yīng)道,過些時吧,等我緩口氣,這屋一定是要做的,你放心。翠丫又說,再跟你說一遍,新屋做起來,一定要把那個瘋不瘋癲不癲的老家伙趕走。水卿埋頭織他的網(wǎng),沒有應(yīng)聲。
擱在木架上的小船煥然一新,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飄出來的桐油味道好香好濃。水卿用拇指按船幫子,不粘手了,再曬幾天,就可以上二道油。塘沿上有咚咚咚的腳步響。水卿一回頭,是翠丫來了,翠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水卿奇怪,出了事?翠丫腳沒站穩(wěn)就罵起來了,你是不是個豬?那個壺是夜壺?只有你這個豬才信唦。你曉不曉得,棍子把壺給宗關(guān)街上開當(dāng)鋪的金老板看,金老板眼睛都直了,要收那壺,一開口就是一百塊現(xiàn)洋,棍子要一百五,正僵著哩,你看你,眼皮底下的寶貝讓人拿去了,你真是個豬呀!水卿呆住了,愣了半天才問,真的?老娘跟你一年多了,幾時扯過謊?南瓜垸的人嘈吼了,哪個不說你是個結(jié)苕?水卿蒙了,愣愣地站在船旁。翠丫又吼起來,你還不去找他,趁他還沒脫手,趕快要回來。
水卿沒有動,他清楚,這壺要不回來,百多塊的現(xiàn)洋,白花花的銀子啊。只看能不能分幾個錢,這得看棍子受不受商量,看棍子有沒有點良心,按說,見人有份,何況這壺還是自己拿漁叉撬出來的啊。按規(guī)矩,棍子理應(yīng)分一半出來。這樣想著,水卿對翠丫說,你先回去,我去找棍子。
哪里找得到棍子?三天了,水卿連棍子的影子都沒見到。倒是總撞著蔑匠,問他,見到棍子沒有,老篾匠沒聽見似的,只顧扯著喉嚨喊那青篾筲箕刷帚。這幾天還怪,篾匠出得早,歸得晚,有時吃了晚飯,還到深塘邊打轉(zhuǎn);有時一覺醒來,還聽見隔壁的門響。老篾匠成了夜貓子。水卿隱約覺得,老篾匠總有點么事。
第三天半夜,翠丫把水卿聳醒了,說,棍子窗戶里有亮,肯定回了,你快些去。水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果然窗戶里有燈火。他不由問,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曉得棍子回了?你沒睡?翠丫一愣,眼睛一眨,說,你當(dāng)我像你?百多塊銀洋都不往心里過,跟了你過,真的是窮怕了,眼見要發(fā)財了,你個豬又把機會丟了,左思右想啊,心里不是個滋味,哪里睡得著!翠丫越說越氣,吼道,快去唦,要是再走了,哪里去撈他的尸?
棍子那間茅屋緊挨著張公堤,快到門口了,水卿一腳下去,踩到一堆軟綿綿的東西,嚇了一跳,他想,棍子又喝醉了倒門口了?一摸,肉坨坨、毛乎乎的,再摸,毛渣渣的腦殼!毛茸茸的鼻子!濕漉漉的牙齒!一匹狗子!難怪沒有狗叫,死了?水卿心中一凜,不好,肯定有事?棍子的大黃兩歲多,正當(dāng)盛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被人做了手腳?水卿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敲了門。無人應(yīng)聲,輕輕一推,門竟開了。屋里有微弱的亮光。水卿小心翼翼地跨進去,反手掩上門,一踏進堂屋,頓時毛骨悚然。棍子靠在墻角里,頭仰著,眼窩,鼻孔,耳根,嘴角糊滿了血,一排瓷白的牙在油燈的光影里閃閃爍爍,似對了他獰笑。棍子死了!顯然剛死。難怪狗子也死了。誰下的手?為么事要弄死棍子?為了那把破壺?那值一百塊銀洋的壺給他帶來橫禍?水卿腦殼轉(zhuǎn)得飛快。突然身后咿呀一聲,門在響動!水卿猛一回頭,似有黑影一閃,只聽破空聲中,一物擊打到了堂屋的中墻上,啊,是一枚烏青色的鏢,鏢下還釘著一張白紙。水卿扯下一看,一個墨綠色的大字:跑!水卿猛然醒悟,身在險境!他一口將燈吹滅,穿過廚房,翻出后窗,一氣跑上了黑黝黝的張公堤。
水卿隱在堤邊的大樹后,一邊喘氣,一邊回頭看棍子的屋,這時,那茅屋前已有幾點燈火閃爍。果然有人來了!顯然是有備而來,為何而來呢?看樣子是沖著我來的,要再晚走一步,被堵在那屋里,棍子陳尸屋內(nèi),陶水卿謀財害命的罪名就是鐵板釘釘,就是有十張嘴巴也說不清了。他心里琢磨著,把狗弄死,把棍子弄死,是為了那壺。把燈亮著是為何?那是挖下的坑,我陶水卿好險成了只撲火的燈蛾!幸好有高人出手相救,誰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水卿明白,他現(xiàn)在是身處險境。他遙望著深塘邊的那幾間茅屋,朦朦朧朧的夜幕里,仿佛充滿了殺機。
棍子死了,水卿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兩天。這天早上,天麻麻亮,他從河邊一戶人家的吊樓底下鉆出來,想到宗關(guān)街上探個虛實。早,上街的人少,前面一處高房子前站了幾個人,頸箍頭都仰著,在看么東西?水卿趕了幾腳,抬頭一看,懸賞通告!他只瞟了一眼,調(diào)頭就走,走著走著就小跑起來了,越跑越快,當(dāng)他鉆進河邊那間房子的吊樓后,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怎么我陶水卿成了殺人犯呢?陶水卿把棍子殺了,搶了那什么大明八方壺,跑了,這通告說得像真的。站出來辯駁?通告上寫得清清楚楚,棍子深更半夜死在屋里,有人看見陶水卿從棍子屋里翻窗跑出來上了張公堤。這就叫黃泥巴掉褲襠了,不是屎也是屎,你辯得清楚?水卿認(rèn)定,肯定是有人下了套陷害自己!他想趕快回家,東躲西藏不是個事,兩晚上沒歸家,翠丫怕也急壞了。是的,回去把那夜的事告訴她,這女人一肚子的鬼板眼,說不定能拿個主意出來。
太陽終于掉到深塘那邊的林子里去了。缺了一塊的月亮也慢慢拱出了云頭。水卿從張公堤下來,摸到了自家的后門口。他蹲在樹影里仔細(xì)觀望,看有沒有人守候,他不能送肉上砧板。風(fēng)從深塘那邊掃過來,帶著春寒,冷嗖嗖的,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夜,萬籟無聲,沒有夜鳥啼,沒有狗吠,更聽不到一丁點人的動靜。他摸了一塊瓦渣,一揚手朝屋邊的土路甩過去,嗵隆隆隆一串響聲后,又靜寂下來。他貓著腰站了起來,鬼魅似的摸到了后門邊,貼著門板站了一會,聽屋里的動靜。屋里黑燈瞎火,悄然無聲。得進去,他想,不能敲門,腰一躬,掇住門板,悄無聲息地將門卸了。
灶屋里黑洞洞的,受了驚的老鼠從灶臺上跳下來,鉆進屋角的柴垛里吱吱地叫,瘆人。他穿過堂屋摸進了房,小聲喊,翠丫,翠丫,沒人應(yīng)聲。睡得這死?他走到床邊,伸手去摸,空床!人呢?水卿這一驚非同小可,翠丫也出了事?忽然堂屋里有響動,有人?他趕緊去摸洋火,油燈點著了,燈火如豆,光影昏黃,水卿回頭四顧,并無異樣。走到堂屋里看,也看不出名堂,他把油燈擱到桌子上,咦,一個瓷碗下竟壓了張紙,上面幾個墨綠色的字:快去窯灣!又是那人留的?水卿無暇細(xì)想。窯灣兩字似憑空響了聲炸雷。窯灣!翠丫回窯灣去了?屋賣了啊,她在哪里落腳?肯定在她表兄那里!水卿曉得,她那個表兄仗著有幾下拳腳,一向橫行鄉(xiāng)里,成日里斗雞走狗,尋花問柳,實是一個無賴。翠丫在娘家時,就與這表兄有一腿。嫁到南瓜垸不久,那表兄常來南瓜垸走動,一來二去,水卿就看出了端倪。一天,水卿灌了一瓶燒酒,瞪著紅絲絲的眼睛跟翠丫約法三章:你想跟老子過日子,老子可以把你捧倒供倒,只要你開口,老子敢爬到天上跟你摘月亮星辰;你要是跟老子頭上潑綠,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塊,丟深塘里喂烏龜王八;老子陶水卿說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不信咱們就走著瞧!翠丫只見過水卿百依百順的樣,哪見過如此的兇神惡煞,竟被鎮(zhèn)住了。剛好那時她那表兄時運不濟,在賭場上輸?shù)镁猓秩玖锁f片,家境頓時就衰敗下來,哪有心思到南瓜垸糾纏舊好。由于這諸多原因,翠丫才跟水卿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日本人來了以后,她那表兄在鄉(xiāng)公所里謀了個差事,專跟清鄉(xiāng)巡邏的日本兵帶路,據(jù)說又趾高氣揚起來,神到天上去了。水卿恨恨地想著,翠丫你個騷堂客,老子出這大的事,東躲西藏,有家不能回,你倒機會來了,找那畜生快活!他到廚房里摸了把菜刀,一口吹滅了燈,出了門,鉆進了濃濃的夜色里。
水卿從林子里鉆出來,急急幾步就站在了那處衰敗的院落外。院子沒門,兩扇厚實的木門早被那敗家的東西換了南酒。院子里雜草叢生,到處是破磚亂瓦,水卿摸黑走到屋門前,想了想,沒敲門。側(cè)邊窗戶的簾子里露出了些燈光,他順著墻摸到窗邊,探頭朝窗簾縫縫里看,這一看,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天靈蓋……她那個表兄光光溜溜的仰躺著,翠丫一絲不掛地騎在他的胯丫上,床在晃蕩,人在顛簸……水卿咬住菜刀背,雙手按住窗臺,正待躍入,忽聽屋里人吼道,什么人!同時,頸箍頭被一條臂膀勒住了,好大的力氣,氣都透不過來,想掙扎,身子卻飄飄地移動起來。雙腳落地的時候,頸下的手臂松了,人已站到了昏黑的院角里。水卿急回頭看,只見這人頭戴斗笠,著一身夜行衣褲,斗笠下一對光熠熠的眼,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老篾匠!水卿大驚,剛想問話,篾匠連連擺手,指著遠(yuǎn)處那窗戶。此時,屋里的燈熄了,門卻大張四開,只見那賊漢子提一柄單刀在屋邊晃蕩,良久方進屋,哐一聲關(guān)緊了大門。
此時,老篾匠松了口氣,輕聲道,伙計,你要是翻窗進了屋,我便救不得你了。水卿道,我要手刃那奸夫淫婦,以出心頭的惡氣,其旁的事,也就顧不得了。篾匠道,你縱是殺了那狗男女,也洗不清你殺人劫財之罪,更何況你遠(yuǎn)非那淫賊的對手,弄不好死于他手,還落下個私闖民宅、謀圖不軌只罪,這是何苦!一席話,如醍醐灌頂,水卿恍然大悟,道,我陶水卿時運不濟,在此生死攸關(guān)之際,老伯多次出手相助,水卿感恩戴德,只是如何洗白那劫財殺人的冤屈,還望老伯指點。老篾匠嘆道,伙計啊,你這是禍起蕭墻,家賊難防啊,這對狗男女為那古壺,先是殺棍子,后設(shè)局害你,用的是一箭雙雕之計。你那堂客也是太陰毒了。水卿聽罷,一股怒氣從胸中騰起,他萬沒想到是枕邊之人害了他。他對了老篾匠深深一揖,道,老伯大恩陶水卿永世不忘,我不想連累老伯,請你家速速離去,今夜不跟那淫賊拼個你死我活,就枉為五尺男兒了。不可!篾匠道,古人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水卿報仇卻是指日可待,你何必一定要今夜了斷。水卿問,這指日可待怎講?老篾匠道,你明日一早便去報官,這狗男女將那古壺深埋在灶屋角落的水缸下,你看屋后那棵白果樹,樹下就是灶屋,官家來人掘出那銅壺,就是鐵證,有了這壺,你便是青白之身了。切記!那白果樹下的灶屋!
水卿扭頭望去,夜幕之中依稀可見那棵參天大樹,忙說道,多謝老伯指點,多謝老伯救水卿于危難之中。說罷俯身跪下,道,請老伯受水卿一拜。老篾匠急忙上前扶起,道,路不平,旁人踩,我等江湖上行走之人,懲惡揚善亦是平常事,何況住你屋多年,常有攪擾處,你今有難,理當(dāng)相助,只可惜知曉稍晚,未救得棍子,不過,那棍子也是貪念重了,人為財死也,可嘆!好了,好了,此事了了。老篾匠忽然長嘆一聲,道,老夫在南瓜垸避難多年,也該歸去了,伙計,今日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水卿還未回過神來,老蔑匠早飄飄然過了墻頭,隱沒在茫茫夜色之中。(891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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