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居士歌曰:
山木蔥兮飛鳥獸,江水漷兮游魚蝦,君言孤兮永相隨,我心空兮君何處?
另一邊,他邋遢地坐在酒館外的石階上,手里拿著一瓶二鍋頭,臉漲得通紅,眼睛半睜半閉,頭發(fā)很亂,嘴里還喘著粗氣。
天已晚了,夜很黑,只有遠(yuǎn)處一盞路燈還在閃爍。小酒館已經(jīng)打烊。
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都已收工,街角一對情侶裹緊大衣匆匆走著,就連夜夜嘶叫的那只發(fā)情的貓都不見蹤影。
空氣安靜得不能呼吸。
可他的心里,卻吵鬧得不可開交。
想什么呢?無非是她?無非是她!
她?她是誰?
奧,她叫蕭紫月。
想她做什么?分明他已經(jīng)有妻有子。怎還有臉想她?!
這個人就是三年前到西雙版納當(dāng)村官的男人。
后來,因?yàn)橐粓鲎児剩貋砹恕?br>
他叫程浩天。
三年前,在版納當(dāng)村官的他意氣風(fēng)發(fā),頗有一番揮斥方遒的氣魄。
三年后,在城市的洋房里的他不愁吃,不愁穿,卻一點(diǎn)也不快樂。
因?yàn)椋膼鄣呐耍俏麟p版納山頭采茶的那個女人。而西雙版納在哪,她在哪個山頭,他不愿再想,卻又難以放下不想。
在他的意識里,一切都過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程浩天舔凈瓶里的最后一口酒,把二鍋頭罐子向遠(yuǎn)處一摔,“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倒也清脆,清亮的聲音嚇得那只方才消失了的發(fā)情野貓開始嘶叫起來。
是醉了嗎?還是瘋了?天曉得。
程浩天居然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對,是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把身子往后一仰,在臟兮兮的水泥地板上躺下了,笑聲沒有停下,見鬼了,他到底在笑什么?
誰也不知道!估計(jì)在笑那只夜貓嘶叫一聲的囧狀;估計(jì)在笑老天爺捉弄人不眨眼;估計(jì)在笑自己如今一事無成邋里邋遢……
等等,聽了一會兒,緩緩神,竟又不是笑聲,倒像是哭聲,是嚎啕大哭……
那他又在哭什么?天曉得。
整條街都被他吵醒了,他頭頂上方的三樓,住著一戶外地人,突然開了燈,一個四十歲的大媽開始罵起來,污穢的語言從三樓垂直掉落,一句句砸在程浩天身上。
沒有絲毫作用,程浩天哭的太投入了,忘記了一切,他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里。
接著,一盆洗腳水就從三樓傾瀉下來,把程浩天澆了個透……水很冷,還有很足的腳氣。接著,窗戶被“砰”地關(guān)上。
是的,很少有人會關(guān)心別人怎么了,人們往往只在乎自己怎么了。
程浩天條件反射竄了起來,一下子就清醒了大半,馬上停住了哭喊,可馬上,又倒下了,慢慢抽噎起來。
半個小時后,街上終于安靜下來。
程浩天的聲音越來越小,正值初秋,天氣很涼,他側(cè)過身,蜷縮起來,分明有點(diǎn)兒哆嗦,嘴里還有幾聲干嘔。
定睛仔細(xì)看,睡著了,眼睛緊閉,腿一直在抖,嘴哆嗦不停,喉嚨發(fā)出哼哼的呻吟聲“紫月,紫月……”。可臉上安詳,有時還會發(fā)出笑囈。
很明顯,他做夢了,夢回了版納,夢見了她,夢見了他們在山里奔跑,夢見了他們在一起時的種種美好……
原來,思念一個人可以這么痛苦,特別是思念一個你深愛卻無法相依的人。
三年前,他離開時信誓旦旦地和紫月保證,說等事情辦妥了,就立馬回來娶她,用八抬大轎娶她。
而現(xiàn)在,他連一封信也不敢寄過去。他怕她看了信就奮不顧身地來找他,怕她一刻不停地就來尋他,怕她受了打擊活不下去……
因?yàn)椋呀?jīng)成婚,況且還有了孩子,如果她真來了,定是不好受的。
就算怎么解釋,也晚了。
就算解釋清楚,終究也是負(fù)了她。
時間回到三年前,程浩天還在西雙版納一個山村里,在那里,他認(rèn)識了蕭紫月,眼神一遇上,就再也移不開了,他確認(rèn)這就是他想要一起過活一輩子的人。
他們是何等快活,何等熱烈,又是何等自在……
可是當(dāng)一封電報(bào)傳到他手里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信上寥寥幾個字:浩天,你爸昨晚走了,速回操辦后事。署名為母親。
這封信猶如晴天霹靂,劈頭蓋臉地朝他壓來。
從小一直深受父親管教,父親雖疼他,但性格冷酷,只有程浩天做錯事情,不論大小,就少不了破口大罵,有時也免不了打。
程浩天卻很懂事,不記仇,反而越來越懂事。如今父親去世了,痛苦萬分,在紫月懷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就坐巴車回家操辦后事。
車后面,留下的,是站臺,是尾氣,是殘留的吻和哭得模糊不清的她。
五天后,終于回到家,看見父親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明日就要出殯。
母親已經(jīng)哭暈過去好些次,面黃肌瘦,已經(jīng)不見人樣,看見程浩天,母子倆又哭了一一宿。
程浩天跪在靈堂前,并沒有哭出來,他很安靜,就像他父親還活在世一樣,只是嘴里不停地在說著話:
爸,我回來了,您能聽到我嗎?我回來遲了,沒能和你道別,這樣也好,如果真能道別估計(jì)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就這樣坐這和你嘮嘮嗑也挺好。爸,我不會哭的,我知道你也不愿我哭。
爸,你走的還真早了點(diǎn),您連孫子都還沒來得及抱呢,我有女朋友了,在版納工作時認(rèn)識的,我們都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
爸,這么多年了,我原諒你了,我想你知道的,我小時候一直記恨你,因?yàn)槟憧偭R我打我,我早原諒你了,我知道那就是你的性格,骨子里你比誰都疼我。
…………
程浩天真的講了一夜,仿佛把前半生所有應(yīng)該和父親講但沒有講出來的話一吐而快,從小講到大,從家里講到家外,又講了在西雙版納的所見所聞,天快亮?xí)r,終于趴在棺材前睡著。
父親下葬的那天,程浩天看著棺材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黃土埋沒,心里估摸著以后的打算,父親才五十有八,是家里的天,從今往后,只能靠自己了。
接下來怎么辦?要么把紫月娶回來,不行的,那邊還有很多茶山和土地需要管理;要么把母親帶到西雙版納,這也不合適,畢竟家里的生意還要維持,他很為難,他不知道該怎么選擇。
那天夜里,程浩天獨(dú)自一個人去了酒吧,在酒吧的角落里默默喝起酒來。
他是個很堅(jiān)強(qiáng)的人,安慰和鼓勵別人的時候,理論一套一套的,可當(dāng)他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就顯得很無助,他感覺很痛苦,或許眾人都如此吧!
苦悶之間,于是幾杯烈酒下肚了,他想把所有煩惱和不快樂都放進(jìn)這一杯一杯酒中,一飲而盡,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些酒都無法裝下所有愁,反倒更愁了。
這確實(shí)是一個真理:借酒消愁愁注定更愁。
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生是如此艱難,但也還好,還好還有紫月,還好還有母親。
走出酒吧,程浩天已經(jīng)爛醉如泥,走起路來微微顫顫,只有兩分意識還在支撐著他為數(shù)不多的理性。
走過小酒館,往右拐,再往東兩百米,就是程浩天的家。
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diǎn),街上靜的要命,只有那只發(fā)情的野貓一直在叫喚。
程浩天朝著家的方向一搖一晃地走著,眼睛半睜半閉,嘴里不知道在嘀咕著什么,忽然,她聽見前方一聲“救命”的尖叫聲,接著又是各種掙扎的嘶喊,程浩天被嚇了一跳,順著聲音看過去,拐角處,有一個不三不四的流氓正在對一個年輕女子動手動腳,眼看衣服都快被撕破了……
程浩天本能反應(yīng)——踉踉蹌蹌奔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流氓推翻在地,拉著那年輕姑娘就逃,可哪里跑得了,那混混又怎能就饒了他?
還沒跑出十米,那家伙就沖上來了,迎著程浩天的腦門就是一拳,再一腳把他踹倒在地,見程浩天又要爬起來,就順勢拉著程浩天的衣領(lǐng),摁住頭往地上撞,嘴里還在嘰里咕嚕噴著臟話,那姑娘早就嚇破了膽,卻很仗義,沒有獨(dú)自跑了,在一旁使勁地哭喊,也還算聰明,偷偷用手機(jī)報(bào)了警。
再看這邊,那混混站了起來,程浩天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頭上滿是血,連一聲喘息都聽不見……
昏死過去了。
那流氓早已嚇得不輕,哪里還顧得什么美色,逃之夭夭了。
醒來,已經(jīng)是第七天,程浩天頭上纏滿了紗布,他手指微微動了一動,接著眼睛慢慢睜開了,他看見眼前有兩個女人,一個五十上下,滿臉皺紋,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正坐在床頭握著他的手;另一個是個年輕女孩,二十有余的年紀(jì),默默地注視著他。
接著她聽見了聲音,先是那個老的喊了起來:浩天!浩天!你醒了,你終于醒了,急死媽媽了,你知道嗎,我以為你隨你爸去了,要真是那樣,我也不活了……接著就是一陣哭聲,是開心,是難過,都有吧。
然后是那個年輕的女孩的聲音,溫柔中還帶幾分憐惜:你醒啦?!盼天盼地,你終于醒了,謝謝你……
程浩天卻一臉茫然,他們是誰,為什么哭,我是誰,我在哪,我為什么滿頭纏著紗布?……他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原來,程浩天的頭部遭受了嚴(yán)重撞擊,醒過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但喪失了大部分記憶。
后來,那個年紀(jì)大的女人把他接回家,悉心照料,并告訴他,她是他母親。
那個年輕女孩隔三差五就會來看望他,告訴他,她叫周若蕓,是他救了她……
母親每天都和他講過去的事兒,講那些他忘記了的事兒……
若蕓經(jīng)常與他談天說地,談著談著,說著說著,感情就出來了。?
漸漸地,程浩天記起來了很多事。唯獨(dú)那段西雙版納的愛戀記不起來,那三年的記憶里一片空白,畢竟母親也不知道那三年發(fā)生了什么。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程浩天的記憶恢復(fù)得不錯,除了那段記憶一片空白外,一切都恢復(fù)正常了。
再后來,他和周若蕓走進(jìn)了婚姻的殿堂。
看到兒子成家,母親喜極而泣,但程浩天沒有特別高興,不是他不愛周若蕓,而是總感覺內(nèi)心深處什么地方有點(diǎn)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但仿佛日子就得這么過。
日子就這么過了兩年半,一切風(fēng)平浪靜,除了程浩天內(nèi)心的一丁點(diǎn)不安寧。
兩年來,程浩天找了很好的工作,他和周若蕓還有了個剛滿月的兒子。一家三口很幸福。
如果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就罷了,開開心心也就是一生。
直到有一天,這個愿望被打破了!
程浩天在整理自己房間的時候,翻到了一本筆記本,一本看上去很舊很舊,但特別眼熟的筆記本。原來,那是他在回家的火車上寫給蕭紫月的情書,里面還夾著幾張照片,程浩天一時半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是父親年輕時留下的手稿,可等他讀到這首詩時:
紫月,我的愛
剛上車的時候
我已經(jīng)開始想你
回家的路還不到一半
忍不住想要逃回來見你
走過山巔你在哪里
回頭望月你在何方
默默看著遠(yuǎn)處
原來你在心中
2001年 5月24日
程浩天的頭一下子就“燒”了起來,他確認(rèn)這就是他的字跡,這就是他寫的詩。
他接著再讀,又看了所有照片,那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記憶就像碎片一般一下子沖進(jìn)他的大腦,快速攪動,讓他頭疼不止,他回憶起了所有的一切,心里的那塊不寧靜終于沒有了,但痛苦也就隨之而來。
這是他最無助的一刻,他該怎么辦,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只知道自己仍然深愛著紫月,他還欠紫月一個婚禮,和下半輩子。
可是,他已經(jīng)是有妻有子的人,難道為了所謂的愛情拋妻棄子嗎?不可能,那不是男人該有的做法。難道為了家庭就要放著自己的誓言不顧嗎?如今很多人都如此,可程浩天做不到。
紫月怎么辦,她說不定還在每日盼著我用八抬大轎來娶她呢……
程浩天越想越無奈,越想越痛苦。
這日晚飯后,程浩天又獨(dú)自一人去小酒館解悶,又是喝得爛醉,直到打烊了了才被店家轟出來……
于是,坐在臺階上,舔干凈二鍋頭罐子里最后一滴酒,接著摔了酒瓶子,然后大笑,大哭,被嘲笑了,被大媽罵了,被潑洗腳水了……
等醒來,天早就亮了,陽光很刺眼,程浩天從地上爬起來,酒勁已經(jīng)沒了,他踉踉蹌蹌奔回家,很狼狽,他多希望一切都只是夢,醒來又可以重新開始,一切并不是夢,父親去世了,自己失憶了,自己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一切并沒有因?yàn)闋€醉而改變,一切都得從新選擇。
是的,這就是生活,生活可以很甜,也可以這么苦,你愛與不愛,它就在那里,你是哭是笑,它就在那里。你以為一切都是夢,而一切卻都是那么現(xiàn)實(shí)。
人生的節(jié)點(diǎn),程浩天該何去何從,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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