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早上,女兒熟睡,她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難得放松一下。突然,手機鈴聲響了,短促而急切地響了兩聲,再歸于平靜。她扭頭看了看女兒,還好,沒有被吵醒。她拿起手機,看到一個歸屬地為老家的未接來電,心里一緊,趕緊撥打母親的手機號碼,沒人接……又馬上撥打父親的手機號碼,還是沒人接……
躺著的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給那個未接來電回撥了過去。
一個試探的聲音怯怯地問:“是英英嗎?”
“我是。你是誰啊?……哦,二姨吧。換電話號碼了?怎么了?你在哪呢?”她心里起急,擔(dān)心爸媽有啥事。
“我在市里呢。在敏敏家呢。沒啥事。”二姨敞亮地說,但英英聽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沙啞。
“我以為你在我們家呢。我剛才給我爸媽打電話沒人接。”英英還是不放心,又追著問了一句。
“你媽忙著呢吧!你媽可是個大忙人!”二姨的音調(diào)抬高了一分,有點挪揄的味道。
聽著這個語氣,英英不明就里,但是擔(dān)心爸媽有啥事的心總算放下了。
“二姨,出啥事了啊?”英英摸摸睡著的女兒的頭,然后靠在床頭上,抬頭看看窗外,窗前的銀杏樹上,有好幾只麻雀在枝頭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她想起不滿兩歲的女兒平日里總是對著這些麻雀叫著“鳥鳥……鳥鳥……”的樣子,嘴角上揚,淺淺地笑了。
“我要告你三姨!上訴狀都寫好了!”二姨突然憤憤地說,聲音聽起來更沙啞了。
“怎么了啊二姨?”英英看著女兒長長的睫毛,坐直了身子。
“她不還我錢啊。我這要給東東買房子,錢湊不夠,急得直上火。她欠我錢不還不說,還不說正經(jīng)的。我又急又氣,滿嘴起泡,要得心臟病了。我一會兒就去法院,訴狀已經(jīng)找人寫好了。一會兒就去。”二姨口不擇言了。
“為什么呀?都是一家人。多少錢至于這樣。二姨你消消氣,這么鬧,多讓人笑話。”英英跟著勸解。她知道三姨欠二姨的錢有幾年了,當(dāng)初三姨家的兒子結(jié)婚、蓋房子錢不夠,三姨從娘家這邊借了幾萬塊錢。事隔幾年了,三姨依然還不上,但二姨要給自己兒子籌錢買房子了。
“笑話!她都不怕笑話,我怕什么!她們一家人不干人事,四五個壯勞力,過這么多年都窮得叮當(dāng)響,就指望著騙人、訛人,一家人沒有一個正經(jīng)人!我不怕笑話,把錢還我就行。什么一家人兩家人,還了我錢,我跟她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二姨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
“唉,這是何必呢。三兩萬塊錢,親姐熱妹的,至于嗎?”英英聽了也很頭疼。因為她對這件事也無解。
(二)
三姨在娘家這邊,別說親情,連尊嚴都快沒有了。三姨是姥姥最小的一個孩子,嫁到別的省,當(dāng)初一家人都覺得嫁了一個好地方。也確實是個好地方。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日子過成這樣。剛結(jié)婚時,日子還說得過去。后來生了一兒一女,孩子也沒怎么上學(xué),要說也沒什么大的開銷,可是卻沒有什么積蓄,日子卻越過越下坡了。
有時候,我覺得,生活就像一個欺軟怕硬地老地主,你若不努力,不強硬,它就會欺負你,羞辱你,處處跟你過不去。三姨家的日子本來就像一根隨時能繃斷的橡皮筋,生活沒有憐憫他們,而是壞事不斷:三姨剛剛成年的兒子騎摩托車被撞斷了一條腿;長得本來很漂亮的女兒走路踩翻諳井蓋磕掉好幾顆門牙,后來又說得了不治之癥。于是兒子的官司還沒弄利索,就開始又奔波女兒的官司,三姨夫的酒癮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三姨抽煙喝酒也成為生活之日常。
是生活打敗了三姨,還是三姨本來就歸順了宿命?我不得而知。因為離得遠,我都一直在上學(xué),幾年都見不到一面。可是,我永遠都忘不了,沒出嫁時的三姨,嬌小,淘氣,使小性,作為姥姥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寵著讓著的樣子。姥姥家旁邊有一座杏園,春天的傍晚,又白又大的月亮掛在深藍的天空上,嗅著杏花香,看著小河流淌,聽著少女三姨跟與她一般大的小姐妹們在杏園小路上訴說著情思。有時,偶爾一聲清脆的樹枝折斷的聲音響徹杏園,那是小時候的我,調(diào)皮地從杏樹上折斷一枝花兒最滿的花枝。我笑著,跑著,任杏花飄散,順水東流。我以為,即使被水流帶走,即使零落成泥,那些杏花也依舊香飄四溢,艷照永久……
(三)
“二姨,她欠你多少錢啊?”英英想知道一個具體數(shù)目。即使三姨現(xiàn)在的生活再不堪,英英想起記憶中的三姨,她不忍心三姨受自己一奶同胞的姐姐如此的奚落。
“三萬!”二姨干脆利落。
“你買房子少這三萬不行嗎?”英英問道。
“這房子要是在本市買,也就罷了,少交點首付也行,我就不急著跟她要了。可東東在大連工作,得去那買。他們小兩口的工資又不高,房價一萬多一平,不多交點首付他們怎么還房貸!唉,我也是沒辦法了。房子都看好了,現(xiàn)在就籌錢呢。我急得都上火了,滿嘴是水泡。”二姨也是滿滿的無奈。
二姨有點錢,可是作為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就靠土地,那每一分錢都是含著血和汗的。二姨有兩女一兒。大女兒退學(xué)早,二女兒讀的是大專,小兒子讀的是大本。家里家外,都是靠二姨和二姨夫兩個人起早貪黑地從土地里刨出來了。自己有點土地,又承包了百十來畝,沒有大規(guī)模的機器作業(yè),就是靠夫妻兩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累彎了腰,累拐了腿,那伸不直的胳膊和干皺的臉,誰看了都覺得心疼。就是這樣,這么多年毫無停歇地干下來,把三個孩子拉扯大,還能積攢下幾十萬,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四)
晚上,英英打通了母親的電話。她跟母親說:“她們鬧成這樣,都有苦衷。雖然我錢也不多,要不我借給三姨一點錢吧。”
“你可以借,但是不是這個時候。而且你三姨欠得錢可不是這一點半點,你幫她堵不上窟窿。這時你把錢借給她。你二姨知道了,肯定馬上要回來。你二姨再難,她少交點首付沒問題。這錢到你三姨這一轉(zhuǎn)手,你三姨就算啥也沒落下。
“你三姨擔(dān)心她家悅悅的病。可是那孩子一直不在家,到處瘋跑,到處玩鬧,悅悅自己說有絕癥了,可到現(xiàn)在誰也沒看到病例,不知道是真病假病。現(xiàn)在我跟你爸把你們四個都算供到大學(xué)畢業(yè)了,剛還清外債。你們工作了,可是都不是大富大貴,沒有到了拿出幾萬毫不影響生活的地步。
“你二姨給你打電話的意思,也就是讓你看到你三姨的難處,把錢借給你三姨,然后好把她的錢還上。你二姨沒敢直接跟你借錢,一個是她沒難到那個地步;另一個是之前你要買房子我去銀行借錢時,聽說你二姨剛剛借給你表弟六萬塊錢,還囑咐說不要讓咱家知道。就這個事,她不好意思跟你開口。
“這次事也不能說完全怪誰。你三姨把日子過得確實難,她也想還你二姨錢,早就說等秋天了,賣了東西還她。可是這剛開春,秋黃不接的,她去哪弄錢!你二姨打電話過去,直接就問你三姨夫死了沒有?你三姨能不罵她嗎?
“你借給你老舅的那兩萬塊錢,你的舅舅和姨都來回惦記著呢。你不知道。你老舅本說兩個月就還,到現(xiàn)在一年多了還不還。這其中,你二舅到處說,借給你老舅錢,就得借給他錢,罵罵咧咧地讓你妹妹給你打電話,讓你借給他錢。這是你妹妹沒接他的碴,他不好意思直接給你打。你二姨你,早就跟你老舅說,讓你老舅把借你那兩萬塊錢直接給你三姨,算是你三姨借你的錢,然后還給她。
“這些事啊,幾個人都來回倒騰幾遍了,就是想把你這兩萬塊錢留下他們用。是我知道了,說了他們幾句,把他們嘴堵上了。要不,還沒完。”
“反正你二姨罵也罵了,吵也吵了,急也急了,你三姨還不上就還不上了。等這事過去,要是說悅悅真的病了,你再出錢也不遲。救急不救窮啊。”
……
(五)
英英無言以對。
都說,姑舅親,真是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姨娘親,不算親,姨娘死了斷了親。
可是,在這個家中,舅不是舅,姨不是姨,本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算計,利用,鄙視,傾軋,在人前都是憨厚本分的人,在血緣親情面前卻如嗜血之徒。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什么讓他們?nèi)绱耸ケ拘裕繛榱俗优繛榱俗约旱募彝ィ靠墒撬麄儾欢际怯⒂⒗牙牙褷數(shù)淖优畣幔克麄儾欢际浅鲎砸粋€家庭嗎?為什么在自己的子女面前做出不配做子女的事來?
難道說社會發(fā)展文明演進的過程中,注定要以一代代親情的人為消亡為代價嗎?為什么在倡導(dǎo)團結(jié)合作的當(dāng)下,卻容忍不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最近看了一個紀錄片,說的是一個母鷹同時孵化出來的兩只小鷹,在窩里等著媽媽覓食回來的過程中,強壯的一只活活將稍弱的一只小鷹咬死,并撥其毛,拋其尸。為的就是把母鷹覓回來的有限的食物據(jù)為己有。
這是動物界的弱肉強食。那人類呢?
英英還有很多未解的謎團,也許,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也會遇見水底的沙礫,也會遭到迎頭棒擊。但是她都不怕,因為她要在歲月靜好的時候,就把自己變得強大,用強大去驅(qū)散傷害,用強大去庇護力之所及的人。
? ? ? ? ? ? ? ? ? ? ? ? ? ? ? ? ? (六)
英英姥姥家旁邊的那座杏園,早就不在了,但是她記得那杏園里的月光,那杏花的美和香,那清澈的溪流,還有那一個個通透的少女和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