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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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中學對面的清水灣,那個叫迎春華府的工地上,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叫一個亂。

不是一般的亂,是大亂特亂,亂得不能再亂。一邊還在忙著砌墻;另一邊,有些住戶已經在大張旗鼓地抓緊時間裝潢了,拉家具的車,送瓷磚的車,裝水電的車……橫七豎八,停了一地。前面車上的貨還沒卸完,后面的車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拼了老命地按喇叭,喇叭聲響成一片,叫人煩不勝煩。

這邊還在裝潢,那邊卻已經亂哄哄地種樹種草了。

工地太大。細細一數,一共是二十二棟樓,每棟樓是三十二層。香溪苑的老板從來都沒做過這么大的工程,一著急,便有些手忙腳亂,有一頭沒一頭的。建好的房子已經賣出去了一部分,而好些交了首付的房子還沒有一點眉目。

按道理來說,房子得先建起來,把外墻粉刷過,把地面硬化過,再把草皮和樹慢慢種起來,然后才能出售房子。這會兒是全亂了,顛倒了。老板一亂,工人們也跟著亂起來,一會兒做這個,一會兒做那個,就這樣鬧鬧哄哄忙忙亂亂,一年一度的中秋節(jié)又來了。

工地上,民工一共有一百多人,都在那個大食堂里吃飯。說是大食堂,其實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一個大煙囪,很高,豎在工棚屁股后邊,工棚前面是一個大灶。

南來北往的人不用問,只拿眼那么隨便看一眼就知道,這里是工友們的食堂了。那么大那么高的蒸籠,蒸饅頭的,十多節(jié),如果氣勢雄偉地全架起來,騰騰地冒著汽,讓人覺著工地的日子亦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這樣的十多節(jié)蒸籠的饅頭蒸好的時候,下籠才好看,要那兩個年青的伙夫踩著架子上去,兩個人合了力,喊一聲“一二三”,把籠蓋掀下來,下邊要有人接著。然后是下籠。籠里是熱騰騰的大饅頭,一般是下一籠,下邊另兩個人就接一籠,再下一籠,下邊的那兩個人再接。也就是說,這工地食堂里至少有四個人在那里做菜做飯。

整籠的饅頭下來搬下來,都放到兩個空的大鐵皮筒上,再架穩(wěn)蓋好。然后是炒菜了。兩口大鍋,炒菜用的是小號兒的鐵鍬。這樣的鐵鍬無法拿在手里隨意鏟翻騰挪,于是,就在灶上方拴一根繩子,那鐵鍬就被繩子綁著,吊在一根橫杠上。借了橫杠的力,大師傅才能用得了它。兩口鍋炒菜。先在鍋里倒一些油,兩碗蔥花一下子倒進去,“嘩嘩嘩嘩”地先炒出香味來,再放白菜和土豆,然后再放豆腐,然后是澆醬油。一碗醬油“嘩”地潑進去,再翻翻,把鍋蓋蓋上,隔一陣再炒炒。這樣的菜,也并不出鍋。看看鐘點,快開飯了,又是一只碗,這一回碗里是油,是熟油,往鍋里一潑,菜就亮了起來,油汪汪的,也好看了,油水也大了,味道卻還是那樣。

工友們吃飯的家什都是大家什,是那種帶蓋兒的大搪瓷缸子。工友們排隊過來,把大家什伸過去,大師傅就把那把大鐵勺往鍋里一探,半勺就夠,再往工友的大家什里一扣,然后再從籠里抓兩個大饅頭往這菜上一扣,這便是一頓飯了。

雖然已近中秋,但在江南蘇州,天氣依舊燥熱難熬。

工棚后面有一棵香樟樹,遮天蔽日,跟蘇童筆下香樟街的樟樹幾乎沒有什么兩樣。吃飯的時候,工友們總是端著一碗飯,躲在工棚后面香樟樹的背蔭處,一個挨一個坐著。很少有人說話,只聽見一大片“唿嚕,唿嚕”的聲響,像木匠鋸木頭,像上萬只春蠶吞噬桑葉,極有氣勢。

十幾分鐘,“唿嚕”聲過后,一頓飯大致也吃完了。然后,大家都去那個鍋爐前去接水,“嗦嗦嗦嗦”喝水。工地吃飯,天天是這樣。是填肚子,有什么滋味?沒什么滋味!吃飽就是。工友們這樣可以,那些工頭們有時候便會到工地對面去改善一下。工地對面也是新蓋的樓房,下邊一層是一家新開的叫“好鄰居”的超市,又高又大。超市老板見這里好遠沒一家飯館,便臨時決定,稍微壓縮了一點超市面積,砌了隔墻,開了一家飯店,取名“好實惠”,也是應急的那么個意思,先抓一些錢再說。里面有面條,有米飯,有炒菜,還有幾種涼菜,鹵肉。炒菜價錢不等,涼菜都用方形白搪瓷盤裝了放在那里,一樣十元。若是每樣要一點拼一盤亦是十元。但工友們來這里的很少,依舊在工地里吃大燴菜。

2 

中秋節(jié)到來的前兩天,工地里就有了雞叫。是一片的雞叫,是慌亂而不知所措的叫,就在伙房的前邊,是一群雞,很丑陋的雞,毛是又禿又難看,原來是雞場里退休的下蛋雞,它們的前途并不光明亦不樂觀,等待它們的就是挨最后一刀,給人們改善一下生活。

雞,是那么一大群,就圈在了伙房的前邊,用工地那種門框樣大的幾個大篩子圍著。不知哪只雞還抓緊時間又下了蛋。是一顆,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那顆蛋白白的躺在那里,任其它雞踩來踩去。工友們很少有人知道中秋節(jié)到了。他們在工地上,又沒個日歷看,看日歷也沒什么卵用,大部分人又不會玩手機,春節(jié)回家買一張火車票還要出高價找黃牛黨。

然而,這群雜七雜八的雞叫,卻讓民工們預感到可能有什么節(jié)日了,要不然,那黑心的工頭才不會給他們改善生活呢!掐指一算,一個多月沒下雨,工人們幾乎也就有一個多月沒休息了。有人猜測,應該是中秋節(jié)了。

雞,是退了休的母雞,丑就丑吧,肉可是香的。工友們這時候就巴不得馬上就過節(jié),想的是有雞肉吃。主食應該是什么?工友們猜了又猜,最后一直認為應該是羊肉泡饃,因為那個工頭是陜西漢中人。當然,中秋節(jié),月餅是少不了的。

最先發(fā)現月餅的,是那個來自湖北保康的裝門的小吳。小吳胖墩墩的,挺壯實,見人就笑,一臉憨厚相。上午十點左右,他回去拿發(fā)泡膠,路過食堂時,從窗洞里往里一看,就看見靠著檐墻碼了一大摞袋裝月餅,包裝挺精致,寫著“雙桂堂月餅”幾個字。

雙桂堂的名號他再熟悉不過了,保康產的,那真叫一個好吃。打開包裝,白花花的,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嘗一口,皮薄餡大,又酥又甜,口味純正,令人口舌生津,吃了還想吃。有一年中秋回家,特意去保康雙桂堂買了一盒,孩子吃得停不下嘴來,一氣吃了好幾個,撐得好幾天沒吃飯,打了幾天餿臭嗝。

他當時就想,雙桂堂的老板真會做生意,月餅都賣到蘇州來了。

工友們看到伙房的大師傅們在那里殺雞了。雞尖叫著,被一把抓過去,頭很快給背過去壓在它們自己的翅膀下,好像是怕它們看到自己被殺的情景。頭給背過去塞到它們自己的翅膀下不說,大師傅們在撥它們脖子那里的毛了,這讓它們們感到了十分的疼痛,它們就尖叫了起來。叫聲嗄然而止,只聽見咔嚓一聲,刀已經切斷了它們的氣管。一只一只的雞都是這樣下場。殺了的雞都給扔到一邊去,它們最后的掙扎實際上是撲騰,瞎撲騰,把自己那點點可憐的血撲騰的到處都是。這是一場氣勢磅礴的屠殺,很快整個工地就都聽不雞的叫聲了。

大師傅們已經燒好了水,都傾在一個大鐵桶里,四五只雞一下子同時給扔進去,然后,那大師傅真是手急眼快,飛快地撥毛。他們也只能飛快,慢一點就要燙到自己的手了。撥下的毛也就讓它沉到大鐵桶的水底。這邊把毛撥了,是撥一只往另一只桶里扔一只,另一個大師傅在另一邊再細細撥一次。這都把工友們看呆了,他們站在那里看,想像著雞肉的香,有的已經在那里咽口水了。

有個工友還不放心,問了一句:“多會兒給吃雞肉呀?”

問話的是那個鹽城的小工友,叫小潘。小潘嫩嫩的,白白的,卻是一臉的灰土,灰土又被汗水沖得一道一道的,便是一張好看的花臉。

大師傅便說:“明天。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明天等吃雞肉吧,明天給你們改善生活。還有月餅呢,一人一盒,可高檔了。”這話,讓工友們快活起來。工友們幾乎清一色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從離開家那天開始,他們已經很少吃到肉了。鄉(xiāng)下人更舍不得殺雞,雞可以下蛋,下了蛋可以賣錢,可以換油鹽醬醋。客人來了,或過年的時候,他們才能聞到雞肉的香氣。鄉(xiāng)下人,也沒這么多閑錢買月餅。而眼前,這樣一大堆雞,那么一大摞月餅,雖然都還在那兒放著,卻已經讓他們簡直是驚呆了,這讓他們忽然對工地上的那個大胡子工頭兒有了好感,甚至是感激。

工友們吃完中午飯就散去了,散到背蔭的地方躺一會兒。大字型,撐著帳篷,不大一會兒,就立馬有鼾聲響起。短短的半小時,真是香甜。小睡是最香甜的,然后馬上就又要開始干活了。而伙房這邊卻更忙了,雞是流水線樣地給收拾出來:殺、撥毛、收拾小毛,開膛,再褪一下雞腳殼兒,再把肚子里紅艷艷的東西依次都取出來,再肝歸肝,腸歸腸,雞肫歸雞肫,一盆一盆各自分開放開。最后再把整個的雞再一次一次地洗,便洗得干干凈凈的了。

到了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忽然,來了一輛小面包車,“吱”地一停,就停在了伙房的前邊。那個叫四哥的工地二頭目從車上跳下來,把一大把食品保鮮袋遞給了伙房的大師傅,然后,是裝雞,揀肥的,大的,好看的,順眼的,一只一個袋裝了起來。這么一裝,一半雞就沒有了。裝好的雞都放到小面包車上去。裝完雞接著搬月餅,一會兒功夫就搬了一大半。然后車就開走了。四哥說是要送土地局的領導,送規(guī)化局的領導,送方方面面的領導,因為是中秋節(jié)!四哥還小聲說:“有些送禮的真騷包,媽的,我操他媽的,操死他媽的,連他姐也一起操!雞一送幾十只,月餅一送一大車,盒子里還放兩千塊錢。”

四哥的車開走了,大師傅們又開始收拾那些雞雜,把里邊的雞糞細細捋出來,清理干凈了,亦是放在那個大鐵桶里收拾,水臟的不能再用時,就把那大鐵桶猛地一推,人馬上往一邊一跳,桶就翻了,桶里的水滾滾滔滔,一股雞屎雞臊味四處散開。然后再過去人,再把大鐵桶立起來,再把那根膠皮管子捅到桶里,又接了水,再把雞雜碎倒進去,再洗。那邊,剩下的那一半雞已經給剁開。

時間已經到了,是該給工友們做晚飯的時候了。收拾好的雞都給放到兩個很大的塑料盆子里去,大師傅們開始做晚飯。又是蒸大饅頭,每一個都有碗那么大,然后,是炒菜,“嘩”地一碗油倒在鍋里,然后是蔥花,然后是一大扁筐的青菜,又一大扁筐的土豆,豆腐是一大洗臉盆,等鍋里的菜煮過一會兒,才小小心心地倒在菜上邊,然后是一大碗醬油,“嘩”地倒進去,然后就把大鍋蓋蓋上了。

工地那邊,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好久沒下雨了,地上的塵土有半尺厚,便有工友扯了膠皮管在那里灑水,水是一道線,從這人的手里一下子射出去。一道線怎么可以,這人使了力,用兩只手把膠皮管的出口處壓扁了,這樣射出去的水便是一個扇子面。他站在那里轉著圈灑水,灑完了再換個地方,然后又澆那些半死不活的小樹。那些小樹才剛剛種下沒幾天,那種葉子紅紅的樹,被種成波浪形,另一種樹,是種成圓形。還有人在另一邊挖坑,坑很大,看樣子是要種大樹了。什么樹呢?誰也不知道。水灑在很厚的塵土上,很快便有好聞的泥土味兒漫了起來,泥土原來也是香的。但它還是香不過伙房那邊的味道。吃飯的時候到了。

3

工友們又開始吃飯了,每個人端著一個碩大的缸子,排著隊去打飯。大師傅手里的大勺子在鍋里一挖,然后再在那碩大的缸子里一扣,然后是兩個大饅頭給大師傅一下子抓過來扣在這大缸子上。每個人過去都是這樣,是機械的,大師傅是機械的,工友們也是機械的。

工友們開飯了,開始機械地吃,是在夕暉里,夕暉是黃黃的,但已經柔和了許多,不那么剌眼。那個叫小潘工友,嫩嫩的,白白的,已經洗了一把臉,整個臉都好像要放出光來,是那樣的漂亮。他坐在黃黃的光線里在吃他的饅頭。一手捧了饅頭,一手拿著筷子。用筷子夾一下菜,馬上便把饅頭接過去,兩只手同時往嘴里送,他是垂著腿坐在水泥預制板上,兩條腿一晃一晃的。另一個年輕工友也坐在水泥預制板上,盤著腿,把饅頭撕一塊兒一塊兒的,再用筷子夾了蘸一下菜湯,然后再送到嘴里,然后再撕一塊,再蘸,再往嘴里送。

這些工友,吃飯的時候還要把嘴騰出來說話,說中秋節(jié)的事。自然,又說到吃雞,又說到了月餅,又說到了酒。因為說到了酒,另一個問題也被扯了出來,那就是會不會給他們放假。在工地上干活是不能喝酒的,如果放假就好了,可以好好喝一回酒。

這時候,工友們都看到了,伙房那邊,那個大師傅在用一把紅高梁頭子做的大掃帚洗那口大鍋了。鍋里的水已經滾滾地開了,大師傅就用那把大掃帚“嘩嘩”地洗鍋。洗了鍋,又用那很大的黑鐵勺子,一次次把洗鍋水再舀出來潑在地上,鍋里的水舀盡了,再倒進一些水,再洗一次,便開始做雞了。

劈成兩半的雞被放在砧板上,大師傅抓起一把菜刀,高高舉起,對著白花花的雞,一通胡砍亂剁,不大一會兒工夫,一大堆雞便被砍剁得落花流水。已經切成了小塊兒的雞,足足放滿了兩只塑料大盆。做這樣大鍋的菜,大師傅的手法便沒什么花樣了,是,“嘩”的把一大碗油先傾到鍋里,鍋里馬上冒起青煙,然后便是把八角和紅辣椒大蔥段和姜塊都先放進去炒,香味出來了,再把那兩大盆切成小塊的雞肉全數倒進去。然后,真是讓人吃驚,大師傅整整往鍋里倒了一瓶酒,是二鍋頭,很便宜,才十幾塊錢一瓶。然后又是一整瓶,這回是醋。一瓶酒和一瓶醋倒進去后,大師傅才用那小鐵鍬樣的鏟去翻動鍋里的雞肉,七七八八地翻了一陣,再把一整瓶的醬油又“嘩嘩嘩嘩”地倒進去。然后再翻。

有幾個工友在那里看得有點發(fā)呆,又好像是要在心里記住怎么做,又好像是想知道另外那一大盆雞雜怎么做。香氣便已經飄了過來。這時候天還沒有黑。做完這些,那四個大師傅才開始吃他們的飯。他們的習慣,總是最后吃,留好的菜,已經扣在了那里,現在端了出來,慢慢吃起來,不像工友們那樣風卷殘云,“唿嚕唿嚕”一頓飯就下去。他們也是和工友們一樣的菜,也是和工友們一樣的大饅頭。他們原來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工友。這時候站在那里的工友們也許會這樣想。但他們和工友不同的是,竟然有那么半瓶子酒,細看還有一碟子鮮蒜,這時候是下鮮蒜的季節(jié),他們是就著鮮蒜喝酒,吃一口蒜,喝一口酒。

那個叫小潘的工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洗了他的飯缸,在手里拿著,在一旁問:“吃蒜喝酒,辣不辣?”

沒人理他。

他又問了:“雞肉在鍋里煮著,也不翻一下?”

還是沒人理他。

“好香!”小潘工友又說。

“還沒熟呢,香什么香。”

這時又有人說話了,說雞肉不香什么香?雞巴香?

人們便笑起來。

小潘工友也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4

雞肉真正香起來,并且把香味一下子飄到很遠很遠的時候是晚上的事了。

晚上八點多,工地上管材料的老王來了,推著一個小車。管材料的老王黑不溜秋,還戴著副眼鏡,這說明他多多少少有些文化。他一下子帶來了十多個大塑料袋子。伙房外邊沒有燈,工地上的燈又照不過來。工友們便看見這個管材料的老王讓一個大師傅用大手電照著。照什么,照著那口香噴噴的大鍋,照著老王手里的勺子。老王把一勺子一勺子已經煮得噴香的雞肉盛到一個一個的塑料袋子里。老王不但一勺子一勺子盛,他還在那里挑挑揀揀,他的另一只手里還有一雙筷子。他挑好了一個塑料袋子,又挑好了一個塑料袋子。裝好的塑料袋子扎好了口兒都放在了一個很大的紙箱子里。老王就那么一直挑挑揀揀,盛了一勺又一勺。說是工地的大頭兒讓給各小隊隊長送去。工地上居然有小隊,小隊還有小隊長。那些民工,晚上也沒什么事了,雖然天黑了,但還很熱,他們就站在那里看著這個老王把挑好的雞肉裝了一袋又一袋。終于,老王挑完了也裝完了,又拎了幾盒月餅,和裝著雞肉的袋子一起放在那個大紙箱子里,然后讓這個老王給推走了。那個大手電也給帶走了,光亮一下子也給帶走了。

民工們看不見鍋里還有多少雞肉,但那香氣還在,而且還香得理直氣壯,一點點都沒有減弱。民工們的棚子和伙房這邊的棚子離得不遠。他們就在雞肉的香氣里幸福地躺下來。他們幾乎都是一下子睡著的。不知不覺中,天亮了。民工們起來,洗臉,吃飯,上工。

工地并沒因為這天是中秋節(jié)而把工停下來,工地上依然是亂得不能再亂。

又有樹給拉來了,還是小樹,都給卸到每棟樓的前邊。又來了車了,這回是大樹,一輛車只拉一株樹,可見這樹是多么大。這樣大的樹拉了來,車卻拐不了彎,只好再慢慢退出去,從南邊的門再進一次。樹是用吊車吊下來的,這時才發(fā)現昨天挖得坑小了,急忙中,便喊了幾個民工過來往大挖那個坑。兩個民工下去轉不了身子,一個民工在下邊挖得很吃力,好不容易挖好了,這棵樹才安頓了進去。另外的土坑這會兒也各有一個民工在里邊奮戰(zhàn),土是濕得,顏色是黑的,被一鍬一鍬從坑里揚出來。

這時又來了一輛面包車,是這里住戶的車。是把整體櫥柜拉來了,卻進不到里邊的那個單元去,被拉大樹的車堵在那里,便只好把整體櫥柜從車上抬下來,走一段路抬到樓上去。

這時又有一輛送沙子的車來了,也要把沙子送到里邊的那個單元門口兒去,但被拉大樹的車堵著,過不去,主人便和民工在那里討價還價。主人問,把一袋子沙子扛到八樓要多少錢?這個民工說:“過中秋節(jié)呢,要加十塊錢。”那沙子的主人便笑了,說:“中秋節(jié)還是個節(jié)?工地上放不放假?不放吧?只有吃國家皇糧的人才配過中秋節(jié)。所以,對一個民工而言,中秋節(jié)不是節(jié)日。”他的意思是,加錢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個民工又說了:“誰說不是節(jié)日,工地都給我們改善生活呢?”

那沙子的主人笑了笑,而且朝那邊看了看,說:“怎么改善?你說怎么改善?”

這個民工說,工地給我們燉了一大鍋雞肉呢,香噴噴的一大鍋,還有雙桂堂的月餅。那個沙子的主人還是不愿多加那十塊錢,說那就等吧,就你們這幾棵樹,總有種完的時候:“我就不信你們就會種到下個月去!”

樹,在中午時候終于種完了。太陽筆直筆直地從兩座樓的中間照了下來,也就是說,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了。

民工們的食欲已經被那燉雞肉的香氣鼓蕩了起來,是一蕩一蕩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民工們一般都不洗手,今天就更沒有洗手的必要,把手在衣服上隨便擦了擦 ,沒灰塵就好了。工人們在心里想,有沒有月餅?沒有也罷,有雞肉就行,有雞肉沒酒行嗎?多少要喝一點,是過節(jié)呢。有幾個民工這樣商量著。

那個小潘民工,臉又是花的,白白嫩嫩的臉上又蕩了一層水泥灰,又給汗水一道一道破開,是個好看的花臉,是個出了力的樣子。他這時比誰都急,他是餓了,肚子里咕咕叫,食欲猛烈的很,他的食欲像是一頭老虎,就要跑出籠子了,是想吃雞肉,是那么想吃。但還是得排隊。一隊,從這頭排起,排到左邊的那口鍋跟前;一隊,從另一邊排起,排到右邊那口鍋跟前。

人們打到飯了,是米飯,還是用那每人一個的大缸子,下邊是半缸子米飯,這就足夠了,上邊是一勺子菜,當然是雞肉。也真是香。只不過,缸子里面的內容有了變化,里邊加了一些豆腐,但味道還是雞肉的味道。每個人還發(fā)了兩個月餅。酒,是絕對沒有。

民工們打到飯了,但他們都有些毛愣愣,都有些不解,怎么沒有雞肉?只有些雞骨頭在里邊,或者是一個雞頭,一個雞爪子,一個雞屁股,更多的是雞骨頭架子,但民工們還是香香甜甜有滋有味地在那里風卷殘云吃了起來。每一根雞骨頭,都一一吮過,每一個雞頭,也都一一拆開了細細吃,他們并不問那些大塊大塊的好雞肉都去了什么地方?那雞湯還是雞湯,已經滲到了米飯中去,所以更香,這便是節(jié)日的意思。

只有那個小潘民工,花花著臉,用筷子在飯缸里急急忙忙地找來找去。到后來,他失望了,問旁邊的老民工:“雞肉呢,那么多雞肉都哪去了?”

“到雞巴狗肚子里去了。”旁邊的老民工笑著說。

小潘民工還在找,還不死心,用筷子,在飯缸里找。這回又是一根雞骨,他把雞骨吮了,吮了好一會兒,吐了,再找,又找到了什么?他這次用筷子把找到的東西舉了起來,竟是一根大魚剌。小潘民工愣了一下,說:“怎么?雞肉里會有魚剌?”

那老民工,“卟哧”一聲笑,說:“吃吧,吃不出雞巴毛就不錯了!”

快上工的時候,小包工頭紅著臉打著酒嗝來了。他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下午愿上工的上工,不愿上工的休息。

工地上依舊是亂得不能再亂。下午,再開工的時候,又拉來了大樹,幾個民工,又被喊去往大里挖樹坑。他們挖得格外有力,他們中午真是吃好了,這是一頓很香很香的午飯。中秋節(jié)能吃上這么一頓飯真是很不錯,好像是,那香味兒,此刻還在工地上一飄一飄的。

小吳下午沒上工。一干就是一個多月,一天都沒休息,他累了,想休息半天。他打了一盆溫水,美美地洗了一個澡,洗了堆放了好久的衣服,又買了一包花生米一瓶牛欄山。

小吳有點小醉了。好久沒出去逛過了,他決定去東湖公園坐坐。

他把那兩個月餅裝在衣兜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宿舍。

華燈初上,萬家燈火。

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云彩,跟用清水洗過一樣。一輪圓月正在當空。蘇州河吹來涼爽的風,又干凈又明亮,就像屋面上的琉璃瓦。

馬路對面,快活林休閑中心里燈光迷離 ,忽明忽暗,人影閃爍。“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歌曲被一群半男不女的家伙唱得南腔北調,聲音振聾發(fā)聵,歇斯底里,幾近瘋狂。

公園里,小媳婦們把廣場舞跳得有板有眼。

草坪上,燈光下,一男一女正相擁著說著情話。男的把女的摟在懷里,猛親一下額頭,“啪”地一聲脆響。

男人說:“你若是那嫦娥,我愿是那吳剛。”

女人說:“我信你個鬼。中秋節(jié),我就想吃月餅。”

男人說:“多著呢。”

女人說,嗯。

停了一會兒,男人又說:“日他娘,月餅真他媽的貴,平時一塊錢一個的東西,這幾天買到十幾塊。還別說,你們保康作協(xié)的那幫家伙還真沒瞎吹,雙桂堂的月餅真好吃。”

女人說:“火車不是推的 ,牛皮不是吹的。什么蘇式月餅廣式月餅,都不如保康雙桂堂月餅。作家們還說,要把雙桂堂的牌子打到上海,打到廣州,打到全中國,讓每個中國人都能吃到雙桂堂的月餅。”

男人說:“打個字謎你猜猜?”

女人說,嗯。

男人胡子連起卵毛,一口陜西話。小吳認出來了,是那個大胡子包工頭。

包工頭用抑揚頓挫的陜西話念道:“一點翹上天,黃河兩道彎。八字大開口,言字中間走。左一扭右一扭,左一長右一長,中間一個馬兒郎。心字底,月字旁,彎個鉤鉤晾衣裳,坐著車車逛咸陽。”

見女人沉思良久不得其解,包工頭側過身折來一根樹枝,一邊在地上畫一邊說:“這個字念biang, biang? biang面的biang。 ”男人嘆一口氣,接著說:“好久沒吃陜西biang? biang面了。等忙過這一陣子,一定要回家看看。”

小吳抬頭看看月亮,吃了兩口月餅,突然想起,他也好久沒給家里打電話了,便決定給家里打個電話。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小吳媳婦。

小吳開門見山地問:“今天中秋節(jié),你們吃月餅沒有啊?”

媳婦說:“吃了。太貴,就買一盒,讓老人孩子嘗嘗。你媽一個勁兒地說雙桂堂的月餅好吃,還說他們年輕時根本就吃不起月餅。你媽連掉地上的一坨餡兒都撿起來吹吹放嘴里吃了,手指頭添了又添。等過了中秋節(jié),月餅跌價了,我再去多買幾盒,放那兒老人孩子當零食吃。”

一直沒聽見小吳說話,媳婦停了停,話鋒一轉,問:“你在蘇州還好不?”

小吳嗯嗯兩聲,說:“一切都好,就是受疫情影響,效益不好,可能掙不到去年那么多錢了。”

媳婦說:“錢夠用就行。我嫁給你就圖你人好。”

不知咋的,小吳突然鼻子一酸,脖子一硬,眼角一熱,流下幾滴淚來。

媳婦問,你咋了。

小吳吸溜一下鼻子說,沒咋,就是想你了,想家了。老家的月亮似乎比蘇州更圓一些更亮一些。就說吃月餅吧,即便是老家的月餅,也只有跟家人在一起吃,才能吃出中秋節(jié)的味道,那是純樸的味道,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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