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宋英杰全部印象就是站在天氣預報屏幕前,笑容可掬地播天氣,一天一天,我就這么變老了,他仿佛還是當年那個人,頭發還是那么濃密,身材也沒變形走樣。而那塊風云變幻的屏幕前,卻流走了多少時光呢?
看這本《二十四節氣志》之前,我不知道宋英杰這么有趣。
比如他這樣自嘲,一位年輕媽媽向孩子介紹他說:“這就是經常在電視里說霧霾的那個伯伯。”而關于霧霾,他覺得以前霧與霾的比例是3:1,現在是1:3。霧霾一詞會讓霧覺得很冤。
天氣里原來有那么多誤解。要特別注意,“雨加雪”不是“雪夾雪”;陰間 [jiàn] 多云,不是陰間 [jiān]多云,很多人抱怨他們怎么還管起閻王爺的事情來了。
“平常”是平于往常;“終風”,不是風終止了,而是終日刮風;“發生”是專門描述春天的詞語;“露點”是很清純的氣象名詞。當露點低于零度時,就會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之景;“見面”很有可能是指收獲了,可以見到面,吃上面。而不僅僅是相見約會。
閃電有胖有瘦,有長有短;以往的百年不遇,現在經常不期而遇。
靠天吃飯,主要還是靠夏天吃飯。
“誰不說俺家鄉好”人們如數家珍地談家鄉物產時,很多都該貼上“made in 處暑”的標簽,因為很多地方特產都在這個節氣生長。
人們意念中的春風,并不是春天所有的風,而是宜人的那部分,但也常常是西伯利亞出品。寒風,惹不起,也躲不起。
宋英杰還有一些奇怪的腦洞。
夏至,景風南來。這一天想你的時間最長,夢你的時間最短。
其實勤勞沒什么用。如果不尊重節氣就會“營而無獲”,正所謂“不知事者,時未至而逆之,時既往而慕之。”
處暑的風在二十四節氣中最溫柔。每次看到《笑傲江湖》里的風清揚時會下意識地想他與處暑的關聯。古人把東風稱為俊風,風也仿佛變帥了。如此一來,溫和的風就是嬰兒風,柔嫩、溫潤、有潤膚功能。
鼓浪嶼有家店叫蘇拉與達維的小屋。蘇拉與達維是2012年8月同時登陸的兩股臺風,一對素不相識的男女在鼓浪嶼游玩時被困,疾風驟雨中相識相愛,后來就在島上開了一家店。聽到這個多數人會覺得很浪漫的故事,宋英杰卻有一種挫敗感,政府發布了最高等級的預警,為何還有群眾受困,到底有哪些疏漏之處?
李賀有首詩中寫道“少年心事當拿云”,他又想到,這是與節氣有關的技術活啊。那位少年到底拿的什么云呢?
卷云太遠,纖細又輕薄;摘云只扯下幾片羽毛沒有儀式感;層云低垂鋪展灰朦朦,不屑去拿。積雨云像恐怖片似的,危險;流云不易摘。所以,摘秋天的白云滿地無人掃的淡積云比較好。高潔、雅致。
正所謂“秋天來得早,云彩質量好。趕緊摘云朵,回家做棉襖。
根據逐旬云量統計,南京是“顏值擔當”,成都的白云物美價廉。三清山有副對聯“殿開白晝風來掃,門到黃昏云自封”。既科學又文學。
黑龍江當地的木蛙是“預報員”,如果預感冬季降雪較多,就不會遷移。宋英杰說他不吃林蛙,因為是“同行”。如果在餐館里看到干鍋田雞,他會覺得是一鍋“氣象臺臺長”。
雪萊問:“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問題如果讓哈爾濱來答,它會說:“真挺遠的,還有七個月呢。”
看到這些問題和答案的時候,總會忍俊不禁地想起宋英杰的樣子,大概好奇和有趣這種品質,真的能讓人不容易老去吧。
你看,他又總結道:二十四節氣里,小雪“成名率最高”。女人更喜歡借用天氣和物候之類來當名字。2010年女人名字里,帶雨字的開始增多,氣候變暖后,降雨易、降雪難,雨多雪少。
宋英杰眼里的世界,都圍繞著氣象發生。
跟出租車司機聊天,一下Get到他與其他司機不一樣的情調:“早春在柳樹下戀愛;深秋,在樺樹林里寫情書。”
出門旅行,特別容易被借用了天氣元素的廣告感動,在一家店里看到一張信片,上面寫著:X年X月X日,天氣晴,我在這里想念你。他也寫下一段話:X年X月X日,這里的天氣特別適合想你。
宋英杰的同事采訪西雙版納基諾族的老伯,問起他的生日,老伯不記得,只說“在白花羊蹄甲剛剛盛開時。”多么浪漫的回答,以花期代日期。
在云南,一位哈尼族的老師聊起一個習俗,谷雨后,他們要為蟲兒們過個節,到田地里找幾條蚯蚓、蟈蟈等蟲類代表,主持儀式人念念有詞在勞作時打擾到了它們,甚至傷害了它們,鄭重懺悔,希望得到原諒。
在云南南糯山,勐海與景洪交界處有一個氣候轉身的地方,盤山而行,繞過一彎,氣候各不相同。正所謂南阡朗日帶彩虹,北陌頑云斗疾風。偶湊分龍得新雨,山村水蕩說年豐。
我們居住在城市,對于風霜雨雪可能只想到帶來的不便,那種對自然與事物的感受力似乎已經消失了。
在氣象學上,關于風的界定很細微,可以根據樹的征狀定出來的一些風級。“一級動葉,二級鳴條,三級搖枝,四級墜葉,五級折小枝,六級折大枝,七級折木,飛沙石,八級拔大樹及根”。你有注意過每天刮的風是搖枝還是墜葉了嗎?
在各種氣象中,人們還是最在意降雨的,古時降雨稱謂帶著明顯的情感傾向,如喜雨、德雨、及雨、延雨、淫雨、惡雨、孽雨。各種喜好都在其間,態度迥然。
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從前雨傘也有尊卑,《大清律例》一品、二品,銀葫蘆,杏黃羅表,紅里;三品、四品,紅葫蘆,杏黃羅表,紅里,以上皆三檐。五品,紅葫蘆,藍羅表,紅里;六品以下、八品以上,惟用藍絹,皆重檐。庶民不得用羅絹涼傘,許用油紙雨傘。”
《禮部則例載》:“總督以下至知府,用杏黃傘;府佐貳以下至縣丞、教官,用藍傘;其雜職以下,無傘。又武官自提督以下至都司,用杏黃傘。”一件遮雨之物,也有諸多講究。
宋代非常講究服裝色彩、質地、款式,讓人一眼看出職業、職位。《東京夢華錄》記,其賣藥賣卦,皆具冠帶。至于乞丐者,亦有規格。稍似懈怠,眾所不容。其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各有本色,不敢越外。
宋都由汴梁遷往臨安后,官員無法適應江南暑熱,不遵服裝舊制。禮部官員告御狀:“竊見近日士大夫皆服涼衫,而以交際居官,臨民純素,可憎有似兇服。朝章之外,宜有便衣,仍存紫衫,未害大體。”
平時我們有注意到什么時候開始打雷,或者聽到雷聲嗎?
但是宋英杰的書有圖表明,三月末,黃河流域開始有雷聲。根據氣象統計城市初雷日期,昆明2月6日、南昌2月14日、廣州3月4日、太原4月30日、長春4月27日、烏魯木齊5月24日。
與此同時,那種對自然現象的渴望與欣喜,已然不見了。清雍正年間,所屬境內無論遠近,一有雨澤即即奏聞。京城下場雪,臣子會“上表稱賀”。
《禮記月令》立春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歲于東郊,立春到東郊迎候春;立夏到南郊迎候夏;西郊迎秋、北郊迎冬。知道哪個季節,風從哪個方向吹來。
同時,在那樣的節氣里,還有很多隆重的事情,北宋皇帝向百官賜春盤“大內出春盤、并酒以賜近臣”弄得氣氛很莊重。
周代為王室管理冰的專職人員叫“凌人”。立夏之后相繼給百官賜冰。“京師自暑伏日起至秋日止。”
冰可以用來行賄,楊國忠子弟以奸媚結識朝士,每至伏日,“取堅冰令工人鏤為鳳獸之形,或飾以金環彩帶,置之雕盤中,送與王公大臣。”
那時候,動物也懂得節氣呢,雨水節氣有個物候特征是獺祭魚,水獺在岸邊捕魚,捕好后陳列在水邊,給自己吃的食物,卻如同供品祭祀似的,生生弄成了一個典禮。
過去還真不知道古人或者在遠方,對節氣的解讀是那么詩意。
農作物有自己的生日,棉花是七月二十日,水稻是八月二十四日。
興風、行云、布雨、釀雪。說明雪要更加細致。
很多國家都有與物候掛鉤的天氣詞匯,如桃花訊、黃梅寒、豆花雨、裂葉氣。日本用來形容天氣的詞匯有:夕立、春鄰、淡雪、下萌、春淺、過櫻雨。
農桑、風物、起居、行止,都是節氣,鳥語花香中的氣候密碼有著縝密的序列。“椹黑時,注雨種,畝五升。”當桑椹熟得黑紫時,雨一停就可播種小豆了。
“麥秀風搖,稻秀雨澆。”一個鮮美的換季標準。
德語有一則農諺,以土豆內心獨白的方式解釋什么是可耕之候。土豆說,三月種我,你想怎么著?四月種我,我想怎么著怎么著;五月種我,你想怎么著怎么著。
古人還有“望杏瞻榆”的習俗,望著杏花開,看著榆錢落,當榆樹結莢時,恰好趕上下雨,就可以種豆子和谷子。
漫長歲月累積的宜忌遍布各個時令。
喝粥,12月25日,夜煮赤豆,合家食之,出外者留之一,祛瘟鬼。
洗浴元日,煎五香物,令人至老順心。
正月十日沐浴牙齒堅。
立春日清晨煮白芷、桃皮、春柏三湯。吉。
初三日取枸杞煎湯,令人光澤不老。就連拔幾根白頭發都得選擇時令。
農歷三月初一日、初十日拔白生黑。
現在的人們,大概忙得滿頭白發也無閑情關注了。
要伴隨著節氣過日子。春天里人們干什么呢?“握月擔風且留后日,吞花臥酒不可過時。” 或綴以雜花以為蓋,冪豐葉而為幄。流水泛酒,翠草成裀,花落為褥,獨醉春風。
端午換新裝。宋朝《歲時廣記》國之制文武官諸軍校在京者端午賜衣服。杜甫寫過一首《端午日賜衣》。
宮衣亦有名,端午被恩榮。
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
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
意內稱長短,終身荷圣情。
皇家在農歷六月六日將各種家什翻出來曬,皇史宬等處,曬晾鸞輿儀仗及歷朝御制詩文書集經史。士庶之家,衣冠帶履亦出曝之。
古時候沒有空調,但人們越熱越有閑情。夏日相邀品茶、鳴琴消夏。“雪藕冰桃情自適,無煩珍重碧筒嘗。”“偃仰茂林逃酷暑,呼朋酌酒莫辭頻。”
霍仙鳴別墅在龍門,一室之中開七井,皆以雕鏤木盤復之。夏日坐其上七井生涼,不知暑氣。
或者以醉臥的方式避暑。
辛棄疾的這句詞也很適合刻畫暑熱時節人們的動靜行止: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明仁宗《池亭納涼》:雨滋槐葉翠,風過藕花香,舞燕來青瑣,流鶯出建章。大熱天兒,就連皇上也只好看槐葉聞藕花,盯著舞燕流鶯,
普通人靠著花枕、眉頭微鎖、若有所思,盛夏午后,槐蔭之下,仰臥袒胸、露腹翹足。旁邊有書卷,消夏頗有儀式感。
很多宋、元、明時期的畫家都畫過消夏圖,紀錄當時人們過夏天的方式,畫中有山丘、樹蔭、涼亭、茅屋、小流、一院薔薇。比現代人躲在空調房里雅致許多。
此時的北京卻經常下起槐花雨,淡綠或玉白串念珠。花隨雨落、雨有槐香。《清嘉錄》記載“立秋前數日,羅云復疊、細雨簾織、金風欲來、炎景將褪。”
宋英杰古文功底很好,引用的詩詞,不僅美麗,還十分妥貼、應景應季,又有物候節氣特征。
“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春風與萬物像一對調情的男女。之后就是“紅杏深花、菖莆淺芽、春疇漸暖年華。”之景。“暖日融天,和風扇物,杏壓園林之香氣,柳籠門卷之晴煙。”“微雨眾新卉、一雷驚蟄始。”“江國多寒農事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南枝向暖北枝寒,一樹春風有兩般。”“連朝濃霧如鋪絮,已識嚴冬釀雪心。”
節氣是齊家治國、存養行止之道,正所謂“巢居者知風、穴居者知雨、草木知節令”。
通過此書,看到的不僅僅只是一個與天氣預報屏幕前不一樣的宋英杰,更多的是那個對節氣、時令、習俗已經麻木或者未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