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種子，總會找到萌芽的生機，終會釋放出那只被囚禁在肉體中的蝴蝶。

周日傍晚逛街后返校，就在我快到集體宿舍時，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我立馬撒腿疾奔，卻發現自己的雙腿仿佛灌了鉛，頓失往日的靈敏輕便。

我一步一捱，終于走進了女生公寓，來到201室門口?？墒钱斘彝崎_熟悉的房門，看到的卻是三張陌生的面孔。

她們看上去十八九歲左右，青春靚麗，但是看我的神情極其詭異。

我稍作鎮靜，環顧室內，只見墻上貼著一行字，上面寫著：你我猶如隔鏡視物，所見無非虛幻迷蒙。

眼前的景象令我周身頓生寒意，這不是我住的宿舍。難道我又迷路了？我從直覺上判斷她們似乎并不歡迎我。

但是為了棲身躲雨，我只能硬著頭皮進屋與她們攀談，這才發現一個更驚悚的事實：我完全聽不懂她們的語言。

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誤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我該怎么逃離？

冷靜下來后，我開始運轉自己的大腦，啟動觀察分析，回憶所有的細節：先是在大學迷路，繼而走路邁不開腿，還遇到這三個陌生人，而且彼此語言不通……

之前我也有過類似經歷，總是夢見考上大學后第一天入學報到，快上課了卻找不到教室……

難道，難道這次我又在做夢？！

不要慌！

那接下來我要怎么打破這個夢境，順利蘇醒，回到現實世界？要不先解決一下語言不通的問題吧。

我想起科幻片《火星公主》中的橋段：男主人公到了火星，吃了火星人提供的特殊食物，方才獲得與之順暢溝通的能力。我趕緊吃了一塊自己買回來的餅干。好了，這下終于可以聽懂她們的語言了。

這時，為首的女生冷冷地開口：“你貿然入侵，困于此處，按照我們這兒的規定，恐怕很難走出去了。除非你能好好回答我們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

我一聽，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斯芬克斯，冷汗涔涔。所幸這三個問題，應該不難回答。

我強裝鎮定，先將自己的身世經歷一一道來（此處省略若干字）。

“你有名字？為什么我們都沒有名字？要不你也給我們取個好聽的名字吧？”當她們聽到我的名字后，面面相覷，繼而又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眼前的三個妙齡女子，讓我想起《詩經》里的美好字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揚婉兮”。

“你們三個不妨依次叫倩兮、盼兮、婉兮吧?！蔽抑钢齻冋f道，之前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放松。

她們聽后，一片歡欣，臉上終于都有了鮮活的神采。

接著，我告訴她們：我來自現實世界。白天碼字太累，晚上失眠，躺在床上看書、刷手機、聽音樂，懷念童年、校園和青春，直至清晨5點過7分后，才進入夢鄉，來到這里。

“現實世界，你怎么知道你所在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倩兮問道。

這時，電影《楚門的世界》、《黑客帝國》、《盜夢空間》里的故事情節在我腦海里一一閃現。

我怎么知道我所謂的現實世界，生活在我身邊的人不是按照劇本提前排練好的演員？

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一個電腦虛擬的世界里？

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夢境里？

想到這些，我一時竟無法反駁。是啊，我該如何證明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呢？

好在，我也是閑來翻過幾本書，聽過很多道理的人。笛卡爾的那句 “我思故我在”，讓我猶如哲學家附體，于是有了下面這段話：

“被你這么一問，我也困惑了。我不知道究竟你們所在的世界是真實的，還是我醒來后所在的世界是真實的。我也說不清究竟是我創造了這個夢幻世界以及你們，還是你們原本就存在于這個夢幻世界，然后將我召喚進來。更或許你們及你們所在的世界是真實的，而我只是在你們所做的這個香甜美夢里一個匆匆過客而已……

但是既然我有了上述懷疑，說明無論我再怎么懷疑，‘我懷疑’這件事，它肯定存在吧？那么，只要有了懷疑的念頭，就說明‘我’是肯定存在的。因為‘我’要是不存在，就根本不會有這些念頭了。

但是，我在懷疑，這就意味著我不是完滿的。既然我不是完美的，那這個完滿的概念肯定不能來自我自己，必然來自另一個完滿的事物。

什么事物是完滿的呢？那只能是造物主。既然造物主是完滿的，所以它一定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那么它一定不會欺我騙我，不會讓我生活的世界都是幻覺。所以，我認為沒有進入這里的世界以前，我的的確確生活在真實的世界?！?/p>

說完這番話，我長吁一口氣，同時伴隨著心虛。因為我知道笛卡爾的這通證明并非毫無漏洞，只是不讓我們再陷入到懷疑一切的荒謬境地中罷了。

“世界的本質是什么？”盼兮緊緊追問。

這個……我該怎么回答？我是該相信宗教信條，還是相信唯物主義理論，告訴她們，世界的本質是物質的，我和她們現在所在的世界只不過是我的大腦生理活動的結果；還是相信不可知論，抑或相信先天認識形式……

“世界的本質，就是我的信念，我相信世界的本質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币环m結后，我給出了這個聽起來更高級的答案，仿佛無懈可擊。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迅速轉移了話題，不然她們可能還會問我，什么是信念。

“這個不能說”。盼兮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另外兩個姑娘，面露難色。

經過一番詢問，我才得知她們所在的世界，科學技術高度發達。人一出生下來，僅以編號區分彼此，沒有名字。這里的每個人都不用接受學校教育，卻知識廣博，因為知識的傳輸全靠芯片移植，甚為高效便捷。但是所有的知識和發明都是為了有用而存在。類似《詩經》這種文學、藝術等學科，是根本不存在的。人人都不用工作，獲取維持自身生存的能量靠公共電源，按時充電即可。當然，他們也不會有生老病死……

我聽了后，更崩潰了。這里究竟是不是我的夢境？難道現實世界的我已經一命嗚呼，此時置身傳說中的天堂？抑或這里是平行時空，還是科幻片中的賽博空間？

我很羨慕地對她們說：“這樣的生活真好，應該沒有無盡的煩惱，只有永遠的幸福吧？”

“什么是幸福？”倩兮問。

“我所在的現實世界，人們大都認為幸福就是一種恒久的快樂。它被我們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奉為人類生存的最終目標”。回答這個問題時，我也只能照本宣科。

倩兮淡然一笑：“是嗎？那我問你，假如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只小白鼠：科學家在它顱內的快樂中樞上連了一根電線，一按鈕就會刺激這個中樞，令它興奮異常。結果這個小白鼠學會如何使用按鈕后，就一直去按。它整日沉迷于難以割舍的快樂中不吃不喝，最終餓死。當我們去審視這只小白鼠的一生，它究竟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

聽到這里，我沉默了。

倩兮又補充道：“我們現在的生活其實跟小白鼠并無區別。我們過的是一種高科技低生活。在這里，擁有高級芯片的人，往往是富人。于是，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而且毫無反抗力。富人為了維護自己的階級利益，給窮人植入一個芯片，讓他們活在醉生夢死的世界里，安穩度日。聽說富人還在嘗試發明一臺超級計算機，只要收集足夠多的數據，就能計算出未來的一切，以便更好地掌控未來。有的時候，我常常在想，既然這一切都是決定好的，整日過著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那我們為什么還要奮斗，我們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倩兮這席話，讓我想起在現實世界里，人對人的控制，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從原始社會的巫術和部落，封建時代的宗法和血統，到工業時代的契約和工資……

不曾想在這里，這個世界也是按照這個規則運行。這莫非就是哲學家常說的“因果律”和“決定論”？我的心中一片悲涼。

但我還是想好好安慰她們：如果我是你們的話，雖然我不能控制事物，改變現實，但是我可以控制自己對待生活的方式。

“那么，最后一個問題：你要到哪里去？”婉兮終于緩緩地開口了。

“此時此刻，我只想離開這里，回到現實世界。”我說的是大實話。

“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難道留在這里不好嗎？”婉兮問道。

“我覺得在那個世界，我的一生還未真正地走完。因為我還沒找到自己人生的意義。只要一留下來，我的生命在現實世界中，也就徹底消失了。我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此毫無預兆地畫上一個突兀的句號?！蔽业男那橛l沉重起來。

“在你看來，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盼兮十分好奇。

這個問題似乎太宏大了。它好像并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因為我好像還未從哪本書上看到過它的標準答案。

我思忖良久，終于想起一個故事，它發生在古老的波斯國。

這個國家的國王想知道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于是下令全國的學者研究撰述。學者們最后呈報上來的結論，是一本巨著。可是日理萬機的國王一直無暇翻閱。在他年老體衰，重病彌留之際，一位年老的哲學家被他叫到身旁。國王希望哲學家能用最簡短的幾句話親口告訴他答案。

這位哲學家附在國王耳邊輕語： “人生就是：一個靈魂來到世上受苦，然后死亡。”

國王聞之，恍然，茫然，撒手人寰。

人生的意義真的是這樣的嗎？后來，根據考證，那段記載遺漏了一句最重要的話。其實，哲學家對國王說的是：

人生就是上帝派遣一個人來到世上受苦，然后死亡。可是由于這個人的努力，他所受過的苦，后人都不必再受。

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后，只見她們相視一笑……

三個問題都答完了，我應該過關了吧？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熟悉的鬧鐘聲。我的胳膊猛拍床沿，瞬時驚醒。

這時，我才發現床頭放著一本書——《哲學家都干了些什么？》。

“真好！終于醒了，我居然就這樣毫發無傷，陽壽未損，回到了現實世界。多虧之前看了這本書啊！”我拿起那本書，看著它的封面，猶如劫后余生，感慨萬千。

突然，我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本書的封面極其干凈！

可我記得，昨天下午6歲的小侄子調皮搗蛋，在這本書上的封面上亂涂亂畫，寫了“米小圈”三個字。其中“圈”字不會寫，只畫了外面的方框，然后在旁邊又畫了個問號。

糟了，原來我并沒有回到現實世界，這是另外一重夢境。難道有人在我回答問題的過程中探悉了我的潛意識，讓我掉入了第二層夢境？

按照《盜夢空間》的劇情，要想先回到第一層夢境，似乎只有墜落、撞擊……

我打開窗戶，6層樓。太恐怖了，跳？還是不跳？這是一個問題。

最終，出于強烈的求生欲，我還是縱身一躍……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又回到了201宿舍，看到了先前那三張面孔?？磥?，現下我剛回到第一層夢境。

“歡迎回來！剛才，是對你的考驗。你說的現實世界，我們也想去。我們想知道為何你不顧生死也要回去?！辟毁庹f道。

“你們根本無法跟我一起回到現實世界。雖然你們現在看起來一個個都朝氣蓬勃的，但你們終究不是真實世界的人。你們只是我夢境里的人物，是虛幻的。再過一個多小時，或許我的小侄子就會起床拍門喚我。只要我被他吵醒，你們就會消失殆盡。”我用一種近乎冰冷的語氣吐出這番話，企圖澆滅她們的希望。

她們頓時陷入一陣慌亂，連連搖頭：“不可能，你說的不是真的！我們怎么可能是虛幻的人物呢？我們怎么可能會在你醒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看到她們哀婉的樣子，我雖然于心不忍，但也能清晰得感覺到離別的時刻近在眼前了。我甚至開始感覺到小侄子馬上就要蘇醒了，我在這個地方不能久留矣。

但是，夢里的姑娘怎么辦？難道真的就這樣任其消失嗎？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安慰她們呢？

“我不能帶你們離開這里，進入現實世界，但是我可以盡量不讓你們消失。等我醒后，立馬寫下我的夢，盡可能詳述與你們相遇的這段經歷。這樣你們的生命就得到了紀錄和保存，也不枉我在這夢幻世界里走一遭了。也許，這就是我們相逢的意義……”我只能如此安慰道。

“二姑！二姑！快起床，我想讓你陪我搭積木?！?伴隨著拍門聲，門外傳來小侄子的呼喊。

我睜開眼睛，一扭頭，又看到了枕邊那本《哲學家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趕緊用手摸了一下封面上涂鴉的痕跡。那是一種十分親切的凹凸感！我終于回來了！

于是，我迅速爬起來，一邊想著先前的夢，一邊打開電腦，準備記下殘存的片段。惟愿有生之年還能與她們再相見，或在夢中，或在遠方。

我新建了一個文檔，命名為《癡人說夢》，在空白文檔上敲下了開頭的那句話：

思想的種子，總會找到萌芽的生機，終會釋放出那只被囚禁在肉體中的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