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喜歡一個眼睛小小,皮膚偏黑的眼鏡男。這種類型,一向不是我的菜。可是自從十八歲生日那晚,他的胳膊仿佛輕輕巧巧隨隨便便地那樣將我一把攬在胸前,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從此我的魂魄就飛走了,再也不屬于我。
他是那樣一個外表成熟,內心豐富的男生,猶如高山流水。而我,不過是山腳下一只踽踽獨行的螞蟻。再怎么努力仰望,也是可望而不可及。那時的我,穿燈芯絨褲子,白色絨線衫,一頭短短的亂發。我對自己說,把頭發留起來吧,也許,頭發變長的那天,他會轉身,看到我的存在。可是,頭發長得是那樣慢,慢得叫人焦灼,叫人無奈。
某晚,一群人相約去唱歌。那天他有些喝高了。在幽暗的燈光下,他突然向我透露了一個讓我萬分震驚的秘密。他說,他一直在暗暗喜歡班里那個艷麗如牡丹的女孩。邊說,邊習慣性地把眼鏡往上推。我看著這個熟悉的動作,內心驚濤駭浪,外表卻努力讓自己若無其事。他挨著我坐,我們的臉是如此地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表情那樣傷感,那樣無奈,讓我既心疼,又難過。我很想輕輕地吻一吻他的臉。只一下,輕輕一下就好。權當給他的安慰。可終究沒敢。我怕嚇著他。于是,在他講完他的故事后,我也陷入了沉默里。心里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把尚未齊肩的頭發剪短。
我可以把他的行為理解為自私。因為從那晚過后,他還是他,我卻不再是我了。我表面乖巧可愛,內心卻似一塊堅冰。讓我開始無比憎惡短發的,是終于有那么一日,他帶了他的準新娘來與我見面。她有著高挑的身材,嬌美的面容,尤其顯眼的,是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在她面前,我渺小得連丑小鴨都算不上。他們看上去是如此般配。他們依偎前行,哪里會看到,背后的我眼里那隱約迷離的淚水。
既然注定達不到他的高度,我想要去尋找自己的天空。我以為,青春是可以任意揮霍,無限歡樂的。心里的惡魔開始四處游走,我慢慢沉淪,漸漸迷失。我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在愛情的枝丫上飛來飛去,汲取汁液,采擷花蜜,卻從不為誰停留。某日,他突然小心翼翼地對我說,你變了。我一揚眉頭:是嗎?他那樣沉靜地看著我,遲疑地問:你變了,是不是,因為,我?我故作奇怪地瞪大了眼睛,沒心沒肺地笑了:開什么玩笑啊,跟你有什么關系。看著你如釋重負的樣子,我的心里一陣疼痛。以他的智商,竟然看不出我的謊言。親愛的,我之所以這么說,不僅僅是因為我還有僅剩的一點自尊,更是因為不想讓你有負擔。請繼續幸福下去吧,我將幸福著你的幸福!
這些年我再也沒有留過長發。我再沒有蓄起長發的理由。我頂著一個刺猬頭,心安理得地做著女漢子。慢慢地,我們為人父,為人母。那曾經讓我辛苦過多少日夜的愛情,已經越來越遙遠。我們變成了朋友、死黨。我以為,在他眼里,我就是兄弟,不是女人。二十年后的那個冬天,就在我幾乎以為遙遠到已經忘記了的時候,他在某次酒后,忽然曖昧地勾著我的腰,他的呼吸輕輕蕩漾在我耳邊,我在這似曾相識的感覺里再次迷失。我聽到他緩緩地說:當年,我也曾經喜歡過你。
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那一刻的感覺。時光瞬間倒轉。我仿佛依然是十八歲,而他,依然是那個比我大三歲的哥哥。轉身,躲在無人角落,我的眼淚噴涌而出。為了那曾經陰差陽錯的年輕的愛,我到底是該激動,欣喜,痛苦,還是緬懷。
這些年,我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這份愛。如今人到中年,再談愛未免奢侈。當我以為一切就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慢慢了無痕跡時,你又何苦再來撥動那沉寂已久的心弦。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畝三分地,用來深藏因為得不到而始終最好的那個人。就讓我只在回憶里與之牽手吧,從此不離不棄。
這輩子,我可能再也不會留起長發。可是,如果虛幻的來生真的存在,若我含苞欲放,為我傾心可好?待我長發及腰,少年娶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