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自知》瑣碎談

有些老歌的旋律一響起,兒時的年夜氣息便隔世而來,不絕如縷,時間的游絲瞬間在周遭散開,飄忽不定,歲歲年年,似止未止,觸心心涼,漸至四肢關節發軟,猶如冰雪融化,莫名的情緒橫亙于胸,寒氣森森,不知是年華不再的感傷?還是老大無成的沮喪?但覺惆悵不可名狀,若有所失,若有所憶,若有所憾,直莫可奈何。

前日午間,睡意朦朧中,不經意聽到張楚的《冷暖自知》,也依稀有點童年時圍爐守歲的況味,然著意聽時,卻又況味全無。但它的幾句歌詞卻在我心中縈繞不去,細細琢磨,頗有意趣,似可一說,至于中的與否,暫且不論,姑妄言之而已。茲將歌詞錄在下面,為省篇幅,重復的詞句都一一刪去:

? ? 走出城市/空空蕩蕩

? ? 大路朝天/沒有翅膀

? ? 眼里沒誰/一片光亮

? ? 雙腿夾著靈魂/趕路匆忙

? ? 煙消云散/和平景象

? ? 灰飛煙滅/全是思想

? ? 叫或不叫/都太荒唐

? ? 疼痛短促如死/道路漫長

? ? 天不怨老/地長出欲望

? ? 麥子還在對著太陽生長

? ? 天空的飛鳥總讓我張望

? ? 它只感到冷暖/沒有重量

? ? 耿耿于懷/開始膨脹

? ? 長出尾巴/一樣飛翔

? ? 眼淚溫暖/天氣在涼

? ? 歸宿是否是你的目光

? ? 我沒法再像個農民那樣善良

? ? 只是麥子還在對著太陽憤怒生長

? ? 在沒有方向的風中開始跳舞吧

? ? 或者緊緊鞋帶聽遠處歌唱

新批評學派說,歧義是詩的魅力所在。故此下面逐句細讀時,不排斥歧義,但盡量做到歧而不失統一,避免濫而無歸。

起筆四字“走出城市”已預示整個主題,城市之外是鄉村,走出城市即意味著面向鄉村,而不直說“走進鄉村”,因此時正處在城鄉之間的大路上,剛出城市,又未進入鄉村。另外,城市往往又意味著現代的、新的、喧囂的,鄉村象征傳統、舊的、質樸的,整首歌正表達“我”在舊秩序已坍塌,新秩序尚未立起來時彷徨無計的境地,城鄉之間正是這種境地的象征。又此時“我”走出城市,面向鄉村,意味著“我”已否定城市是歸宿,而鄉村是否是歸宿,心中還未明確,故下文才有鄉村是否是歸宿的追問。所以,如果用“走進鄉村”或“走向鄉村”,就是目標明確,又何須再彷徨。

? ? “空空蕩蕩”既意指著鄉村已是一片荒蕪,也意指著“我”在城市了無所獲,走出城市時心中和身上都是空空蕩蕩的,暗指城市的荒蕪,同時,還隱隱似有“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意味。

? ?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既言說著眼前到底走哪一邊的迷茫,也言說著人生全局的迷茫,俗語“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指的就是人各顧各的狀態,人在這種狀態下總局限于自身,無超越個人之物為其生活提供價值和目標,故這種人看似以自我為中心,實則迷失自我,因其總是沉迷在當下一己的欲念中,其人生只是支離破碎的各個“當下”的拼湊,全局迷失。故此,緊接著就是一句“沒有翅膀”。“翅膀”意味著飛翔,飛翔起來,可以反顧自己所處境地的全部,遠眺未來的方向;對人來說,意味著在高處從一種超越的視角來審視過去、現在、未來,確定安身立命之所;沒有在高處的審視,人是盲目的,大路朝天,看不清該往哪邊走,行動完全是受盲目的欲望所驅使,后面幾句就是對這種盲目狀態的描寫。這是“飛翔”線索的第一次出現,這條線索貫穿整首歌的始末,第二次以“飛鳥”的意象出現,第三次直接出現,構成一個完整序列,即意識到自己不能飛翔,到為飛鳥的飛翔所吸引渴望飛翔,然后在想象中實現飛翔,至文末,又以一“聽”字結束“飛翔”線索,從想通過“飛翔”看遠方轉變為“聽”遠方。

? ? “眼里沒誰/一片光亮”,人若被欲望蒙了心,看欲望之對象就是一片光亮,沒有陰影,并且看不到欲望對象以外的東西。有一個笑話,說是某人搶錢被抓,審判者問他何以敢在眾目睽睽下搶錢,他說他看見錢時,眼中便不見有人,只見有錢,千萬人又于他何有?欲望蔽心時大抵如此,無視他人,迷失自我。黑格爾說,跟絕對黑暗一樣,在純粹光明中,人什么也看不見。所以一片光亮,實際是盲目。

? ? “雙腿夾著靈魂,趕路匆忙”,靈魂夾在雙腿上,指出生活之忙,“活得匆匆忙忙,感受也浮光掠影”;同時也指出靈魂的卑下,夾在雙腿間的是何物,不言自明,喻指靈魂中充滿的是原始欲望,其中最直接的是生殖。?

“煙消云散,和平景象,灰飛煙滅,全是思想”,此歌作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聯系時代背景來說,過去時代的動蕩已煙消云散,現在看似和平,過去那種定于一尊的思想已灰飛煙滅,現在到處是各種思想。就文本來說,其中“全是思想”可說是語帶雙關,可指“和平景象”也是思想,又可指和平景象下全是思想沖突。總的來說,和平的背后是各種思想的沖突對抗,人信哪種都不是,無所適從。

“叫或不叫/都太荒唐”,“不叫”的荒唐性顯而易見,它是自我壓抑,是對自己所不滿的狀況的不抵抗,甚至是合謀。至于“叫”的荒唐性,首先,在“和平景象”和“全是思想”的環境中“叫”,不是因為傷及某些人心中的和平而被消滅,就是被各種思想的聲音所淹沒,所以是荒唐。加繆說,荒謬源于人類的呼喊與世界的沉默之間的對立。而這個世界的沉默永遠不會是一種無聲的沉默,而是眾聲喧嘩的沉默,想想我們這個時代,偽知的聲音掩蓋真知的聲音,面對疾呼,世界在喧嘩中保持沉默,不做回應。魯迅先生說凡人有主張,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了無反應,何其悲哀。其次,“叫”的前后文提到“思想”,也提到“疼痛”,那么“叫”到底是想表達“思想”,還是想表達“疼痛”,根據語言習慣,當以表達“疼痛”為佳,但此處本文不擬做過細的分別,因為無論是表達“思想”,而是表達“疼痛”,都難得到他人理解,徒增噪音而已,所以是荒唐。維特根斯坦說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疼,別人只能推測。若為表達“疼痛”,別人感受不到這個疼痛,得不到切膚的同情,反而被賞鑒,故此,十分荒唐;而表達“思想”何嘗不與表達“疼痛”一樣,無人理解,其中尤以表達新思想為甚,未狂者被已狂者迫飲狂泉,出洞穴者返回洞穴告知真相而終遭殺戮。再次,被“叫”之對象的“疼痛短促如死”,對自己的“疼痛”尚且麻木,何況他人之“叫”。最后,正如魯迅先生的鐵屋論,縱使“叫”應他人,又有何益。總之,叫,不得回應,毫無意義;不叫,自己也將沉淪于世,所以“叫或不叫/都太荒唐”。

? ? “疼痛短促如死”,疼痛是一瞬間的事,像死一樣短促,也像死一樣過后再無知覺。至少具有兩重含義,一是疼痛本來就短促;二是疼痛本來不短促,只是人感覺疼痛很短促,即指人很麻木,能在瞬間適應疼痛,故一瞬間后,雖疼痛如故,但人已感覺不到。“道路漫長”也至少有兩重含義,一指疼痛之前的道路漫長;一指疼痛之后的道路漫長。前后兩重含義相連,就構成這樣一個意思,即疼痛未來之前,因為達到這一疼痛的道路漫長,在這漫長的道路上,“我”們意識不到后面致死的疼痛,個個麻木不仁;疼痛正痛,但疼痛非常短促,即使不短促,“我”們也會感覺到它非常短促,個個麻木不仁;疼痛痛過之后,因為道路漫長,“我”們會好了傷疤忘了疼,照樣麻木不仁,總之,“我”們就像是無痛人,自己的疼痛也不能使“我”們警醒。肉體上的無痛人滿身傷病而不自知,心靈上的無痛人身陷險境而不自覺,與世沉浮,渾渾噩噩。

“天不怨老”是用“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典,“天不怨老”即天有情,所謂“孽海情天”,“情天”即欲望之天,并且天“不怨”自己有情,加上后面“地長出欲望”,即充天地都是欲望。另外,國人發誓時喜說“天老地荒”,用以指天老地荒之時,誓言方渝,而此處說“天不怨老”即天已老、“地長出欲望”即地已荒,所有過去看似永恒的不再永恒,無物不渝。但“麥子還在對著太陽生長”,著一“還”字,意指麥子從過去至現在一直在對著太陽生長,表明了麥子的堅守不渝。那么“麥子”“太陽”這兩個意象意味著什么?麥子看似是荒蕪大地上的非荒蕪之物,實際與大地的荒蕪一樣,都是人的欲望的結果,荒蕪是因人追逐鄉村外的東西而將土地拋荒所致,麥子是人為滿足自己的食欲而種植的,凝聚著人的食欲。不妨質實來說,“麥子”是食,前面“雙腿夾著靈魂”是色,都是最原始的欲望,而“太陽”是二者兼有之,它使色相顯現,植物生長,所以不論是堅守的,奔波的,還是那高高在上的,都是被飲食、男女等欲望所驅使。人滿足這些欲望本是正常需要,不必非難,但僅停留在滿足這種欲望上就十分悲哀。

? ? “天空的飛鳥總讓我張望”,當然是因為飛鳥的某些特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具體是哪些特征呢?其一,根據上下文“沒有翅膀”、“一樣飛翔”等語句,飛鳥的有翅膀,能飛翔的特征肯定是“我”的注目點,至于有翅膀,能飛翔的意義,前文已說,此處不贅;其二,此句之后,緊接著就是一句“它只感到冷暖/沒有重量”,這是“我”眼中的飛鳥的特征,至于是不是飛鳥的本然特征大概只有飛鳥自己知道,既然是“我”眼中飛鳥的特征,理所當然是“我”的注目點。且來說說這句。“它只感到冷暖”有點題之意,區別“冷暖”不需知識,完全是種本能,意指飛鳥完全靠本能生存。“沒有重量”首先意味著脫離大地引力的束縛,不受束縛,也即自由;其次意味著飛鳥不曾權衡,“權,然后知輕重”(孟子語)。但“飛鳥”的不曾權衡恐非緣于其不知權衡,多是因其不必權衡,飛鳥能飛出其目前處身的大地并能回顧審視大地,也能看清各方遠處的情況,但它不必像人一樣對各方情況進行對比權衡,它只需依靠本能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宿。以上是“我”眼中之飛鳥的冷暖自知,其中隱含著對自身的反觀,即“我”不能像飛鳥本能地找到歸宿,必須依賴權衡比較,但“我”又不能像飛鳥自由飛翔,無法看清各方情況,進而無從比較權衡。總之,“我”所欣賞的對象即是“我”意志力的投射,故“我”渴望像飛鳥一樣自由飛翔,一樣找到歸宿,“《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可謂千古同慨。

? ? “耿耿于懷/開始膨脹”是對“我”欲飛翔而不能時的心理描寫。“我”急切渴望像飛鳥一樣“飛翔”,高高地審視自己目前立身之所,確定未來的歸宿,這種渴望不斷膨脹。

? ? “長出尾巴/一樣飛翔”當然是“我”的想象,“我”不可能真的長出尾巴。因為“我”沒有翅膀,故想象自己長出尾巴飛翔,雖然飛不高,飛不遠,但聊勝于無,也可以稍稍審視一下自己當前的處境,低低望一眼未來大致的方向。長尾巴是一種返祖現象,人類的祖先也曾靠本能生存,正與飛鳥靠本能生存一樣,至此“我”找到了“我”也能依靠本能尋找歸宿的歷史依據,當然,“長出尾巴”并不意指返回到原始祖先純靠本能的狀態,而是意指著借助歷史經驗來“飛翔”,有自嘲,有反諷,尾巴既是負擔,又是“我”飛翔的動力,表達了“我”對傳統的態度。沒有翅膀是人類的現實,誰也不能直接看見未來,人所有對未來的想象都得自于歷史經驗,依靠歷史經驗,也許不能確定歸宿在何處,但至少可以確定何處不是歸宿。所以“我”不能用未來的標準來衡量當前的鄉村是不是歸宿,但可以用歷史經驗來衡量。下文發現“我沒法再像個農民那樣善良/只是麥子還在對著太陽憤怒生長”,其中用“再”、“還”兩個字,正表明是與過去的情況對比后的結論。

? ? “眼淚溫暖/天氣在涼”是我用尾巴飛翔后的感覺,周遭寒徹,溫暖的是眼淚。“涼”是動詞,天氣越來越涼。

? ? “歸宿是否是你的目光”是對安身立命之所的追問。這里的“你”指誰?人在反省時,往往會不自覺地假定一個對話者“你”,有時這個“你”就是指人自己,有時指特定的某人或某物,有時指無所不在的“上帝”、“神”,有時什么都不指,只一純粹的對話者,這里似指“我”自己,但不管指誰,而“你的目光”所及即鄉村是無疑的,所以此處問的是鄉村是否就是歸宿?

“我沒法再像個農民那樣善良”是對“我”自己的審視與反省,著一“再”字,表明“我”曾像農民那樣善良,但已在城市喪失農民的善良,不再適于鄉村。“只是麥子還在對著太陽憤怒生長”是對“你的目光”所及的鄉村大地的審視與反省,是前文“麥子還在對著太陽生長”的重復,但不是簡單重復,多了兩個詞“只是”和“憤怒”。因為前文那句是“我”立于路上所見,看不遠,難以確定是否還有其他東西在跟麥子一道堅守,后文這句是“我”“飛翔”后所見,因為看得更遠,確定沒有其他東西跟麥子一道堅守,所以著“只是”二字。另,句中下一“還”字,意謂麥子過去就在對著太陽生長,現在并未改變。前后貫通即是說鄉村一直承載著生產糧食,滿足人的食欲的功能,但現在鄉村只剩這種功能了,其他的功能都喪失了。這是當時農村的現實,生產糧食是農村的重要功能,但不是唯一功能,它還是廣大農民安身立命之所,但隨著經濟發展,廣大農民已很難在農村安身立命,農村只剩下滿足人的食欲的功能。當然,這樣說未免徵實,流于簡單。“我”的“沒法再”與“麥子”的“還”對勘,深化“麥子”意象的荒謬意味,凸顯農耕文明無奈的堅守。民以食為天,解決溫飽是中國農民數千年來最淳樸的欲望,也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基礎,然而上世紀九十年代溫飽問題解決后,農民反而難以在農村安身立命了,原因何在呢?孔子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實在有悖一般人的人性,很不像中正平和、不為已甚的孔子所能說的,更適于一般人性的則恐怕是“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糧食缺乏,樹皮草根,都以充饑,但求一飽;居處難覓,豬圈牛棚,亦肯委身,只求一安。食不飽,居不安,一般人是無什么心思再去開展其他事業的。飽不飽在腹,安不安由心,似乎求安易而求飽難,因為安往往只需求之于己,己安,席天幕地亦可以安,而飽卻需要更硬性的物質條件,也就是說,肚子里必須有東西墊在那里。所以,糧食問題困擾我們數千年。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個問題終于基本解決了,大家似乎可以從解決口腹之欲中騰出手來做其他事業了。然而并不,大家還是在攫食、營窟上轉,當然有其它原因,但欲望沒有合理的轉變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求飽、求安是人類淳樸而正當的欲望,文中“麥子”正是這類欲望的凝聚,但這種欲望得到滿足后,我們應該適可而止,不使其膨脹,轉而去追逐其他合理的欲望,譬如升華自己,然而沒有,不但沒有,反而丟失了自己的善良本性,從求飽、求安膨脹為求奢,生理上的飽并未帶來心里上的飽,鋪張攀比,物欲橫流,欲望脫離正常軌道,應安而不安了。麥子等糧食的富余使農耕文明興盛,也使農耕文明式微,但農耕文明又不可能就此退出歷史舞臺,畢竟人終究是需要口糧的,所以“麥子”的堅守是不得不如此的堅守,而非出于自由的選擇,飽含了不甘與無奈。似乎有點離題了,還是言歸正傳,以上“我沒法再”和“麥子還”兩句是對“歸宿是否是你的目光”的回答,雖沒明確給出否定答案,但聯系上下文,可以說已給出了否定答案,即“你的目光”不是歸宿。

因為“我”是用尾巴飛翔,飛不高,也飛不遠,能看清當前鄉村不是歸宿,而不能看清哪里是歸宿?所以從想象中的飛翔回到地面后,又繼續追問自己是該“在沒有方向的風中開始跳舞”,還是該“緊緊鞋帶聽遠處歌唱”?“沒有方向的風”象征著思想迷失的現實,思想被定于一尊極其有害,但任各種思想頡頏并存,沒有一些普遍遵循的價值,又會導致迷茫與混亂,導致個人完全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毫無原則,社會失范。“緊緊鞋帶聽遠處歌唱”寫了兩個動作,“緊緊鞋帶”是為行走做準備,“聽遠處歌唱”是為行走找方向。故此,最后這兩句是在追問“我”是否是該在迷亂的現實中沉淪,高樂不止;還是該緊緊鞋帶,傾聽遠處歌唱,然后循聲而去。始終沒有言明歸宿在何處,只說在路上繼續追尋。是沉淪,還是追尋?也是我們時代很多人的追問。

至此可見,整首歌寫“我”在城鄉之間的大路上的所見與所思,欲飛翔而不能,欲尋找歸宿而未得。有對世相的審視,也有對自我的反省。整首歌的語言頗具特色,于其所要表達的情緒十分切合,如果用唐詩的語言恐很難表達出這種情緒。

最后,我最怕有人會說張楚在寫這首歌時,他自己都沒想這么多?因為雖然據說已有不少高深理論回答過這個問題,但我對這些理論知之甚少,難以直接拿來回答,不免心虛。不過還是強作解人說幾點個人體會:一是人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受潛意識的支配,作者在寫作時也一樣,所以,作者并不一定就完全理解他自己的作品。記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了,說是卡夫卡在寫某篇小說時,自己也不知道那小說的意蘊是什么,寫完過了很久后,自己才明白那小說的意蘊。又,汪曾祺先生寫《大淖記事》,寫到巧云喂十一子喝尿藥,突然神來一筆,寫“她(巧云)自己也嘗了一口”,汪曾祺先生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寫,只知道要這樣寫。這大概算得上是兩個例子吧。二是詩在很大程度上是表達各種人生經驗,而經驗總是復雜的、有著多重意蘊的,可以從多個角度去解釋,作者采擷意象表達經驗,完全不必把握住其所要表達經驗的所有意蘊,也不可能完全把握,同時,他也很難將經驗的意蘊限定在某個僅只引起讀者作出某些特定解釋的角度上,所以讀者面對作者所表達的經驗時,讀出作者完全未想到過的意蘊也在情理之中;另外,經驗的多重意蘊和人體驗某一經驗時所生的復雜情感往往造就了詩的無窮意趣,除非是為了直白地宣傳某種理念,否則詩人并無必要限定其詩中之經驗僅傳遞某一特定意蘊以期引起讀者某一特定情感,因為此舉必然減殺詩的意趣。由于我不是詩人,很難從詩人寫詩的角度來說明這一問題,不過作為讀者,也許可以從讀者讀詩的一些經驗來反推,從而窺見一斑。有時,我反復吟詠某些詩或文章時,混混沌沌,似可解似不可解,百感交集,覺意趣無窮,然而一經人給出某種明確解釋,就算再有道理,也會胃口大倒,興味索然。想來不過是解釋即限定,給出一種確定的解釋就會排斥掉了其它所有可能的解釋,而這種確定的解釋往往又只能引起比較單一的情感反應,讀者眼中之詩的意趣由是而減損,由是而無味。聽詩歌朗誦時這種感覺會更加明顯,特別是聽那些充滿感情色彩的朗誦。有些好詩經拙劣的朗誦者一朗誦便只剩肉麻與無趣,朗誦者好像僅只在朗誦原文,未做任何解釋,可是他一開口就已將這些好詩的腔調限定在他那肉麻與無趣的腔調中,而聽者當場往往難以跳出來直接玩味不受污染的原文,只好在朗誦者那肉麻與無趣的聲音洪流中消受肉麻與無趣,此時朗誦者的腔調成了詩歌最強有力的解釋,其他所有可能的解釋都隱而不顯了。記得多年前我上學時,語文老師都有一種將語文講成政治的本事,不管什么名詩名文,經他們一講解,無不成為枯燥的政治口號,使我厭倦入骨,課后絕不再去讀一次,甚至恨屋及烏,認為那些詩文的作者的所有作品都不值一讀,后來出了學校,偶爾再讀到其中某些篇章,竟有耳目一新之感,甚至懷疑當年學的是不是同一篇。平心而論,那些詩文未嘗不可用朗誦者與語文老師的那種方法來解釋,但一旦將那單一的解釋弄成最強音和標準答案,詩就不復存在了。我想,寫詩也一樣,如果詩人心心念念要表達某一經驗的某一單一意蘊,而不是復雜的經驗,那還不如直接寫論文,完全不必寫詩,詩人要表達的正是那些復雜的難以明晰言說之物,他必須整個地將那難以明晰言說之物端給讀者,讓讀者身臨其境去體驗,而不是明晰地進行言說,如若是能明晰言說的,寫論文更直截了當。三是作者心中之文與筆下之文不可能完全等同,多多少少會有偏差,所以對于讀者來說,到底是作者原意重要,還是文本重要?當然是文本,就像一個廚子原意要做盤好吃的菜,可端給我們吃時,并不好吃,如果他強調他原意是要做得好吃的,所以要求我們必須尊重他的原意,承認那盤菜好吃,恐怕這時我們就會對他飽以老拳。對于我們來說,廚子心里想做出什么樣的菜遠沒有他實際做出來的菜重要。文學作品也一樣,作者想寫什么很重要,但他實際寫出來什么更重要。而且就讀者來說,從作品中讀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才是他最終所得。有時我讀某部書,深受啟發,再找作者的創作談來看,發現作者原意不過爾爾,不但難以給我啟發,甚至無趣得緊。所以說,就算是誤讀,如果這誤讀給了你某些有益的啟發,這誤讀也應被允許。總之,作者想指給我們月亮,但指偏了,指給我們群星,這也是常事。反過來說,作者指給我們月亮,但我們看偏了,看到群星,但于我們來說,未嘗不是有所得。所以,如若不是存心要去研究作者本人的思想,就不必太拘泥于作者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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