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勉秋反而笑了笑,長出一口氣:“宋飛揚究竟是不是血衣樓樓主,我一直無法猜透,現在這個謎底已經解開,也算是了結了我一樁心事。”
歐陽情擰緊雙眉,凝視著那五名已倒斃的黑袍人咽喉上的微細傷口,忽然道:“我明白了,呂老爺子的‘追風二十四騎’就是你下的毒手。”
“所謂的‘追風二十四騎’,他們簡直不過是一群沒用的草包。”黑袍搖搖頭,冷笑道,“名字倒是響當當,但是真的動起手來,卻沒有哪一個人能在我劍下走出第二招。”
“呂老爺子又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那匹夫更是膿包,嘴上說的厲害,手上的功夫卻全不中用。”黑袍長長一嘆,“與其讓這樣的人拿來活現世,倒不如早日讓他歸位。”
聽他言下之意,呂千秋顯然也已死在他的劍下,但是為什么,在樹林里卻沒有看見他的尸體?
“宋飛揚是不是已經死在你們的手里?”黑袍死灰色的眼睛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一字一句地問道。
葉逸秋笑了笑,緩緩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惜,可惜!”黑袍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若是換了平時,兩位酒足飯飽,養足了精神氣力,或許還能接我三十招,但今天你們剛剛才經歷了一場殊死搏斗,十成功力已去五成,在這種情況下與我動手,嘿嘿!連我都已說不準你們還能接我幾招。”
“就在不久之前,宋飛揚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是結果卻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葉逸秋微笑道,“你們的用意,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先寒敵膽,只要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手,無疑便是占了先機。”
“你雖然不害怕,我卻有些失望。”黑袍目光慢慢地看著凝結在劍尖上的鮮血,死灰色的眼睛里露出種熾熱的火焰,“數年以前,我四處游山玩水,曾經遇見高手無數,唯有在被李太白譽為‘難于上青天’的蜀中棧道與一名刀客的浴血一戰,才是真正的痛快淋漓,令我終生難忘。只是在那一戰之后,縱然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中原塞外,也從來都沒有遇見過那般稱心如意的對手。”
“如此說來,你難道已是天下無敵了?”葉逸秋冷笑道,“那只是因為,你根本還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對手而已!”
“但不知你算不算是一個?”黑袍笑了笑,嘆道,“須知劍士而無對手,其心情之寂寞苦悶,非常人能夠想象。可是這些道理,你卻是一定能明白的,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這種人。”
高處不勝寒。人生的巔峰,其實只是一種無言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葉逸秋目光閃動,緩緩道,“你我今日這一戰已是勢在必行,在所難免?”
“千金易得,良將難求。在蕓蕓眾生中,想要找到一個可以與之抗衡的對手更是無異于在大海里撈針般困難,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黑袍又長長嘆息了一聲,極不情愿道,“任我殺啊任我殺,我這樣殺了你,實在是有些暴餮天物了,可惜可惜!”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殺我不可?”葉逸秋也嘆了口氣。
“若讓你這種人活在這世上,我也是寢食難安啊!”黑袍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殺機,冷然道,“但今日只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劍,我就不殺你。”
夜風拂過,他掌中劍尖已挑起。殺機本來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劍式一起,天地間仿佛都充滿了殺意。
三劍?葉逸秋嘴角忍不住掀起一絲冷笑。這世上竟有如此狂妄托大之人,試問普天之下,還有什么人可以讓他在三招之內就已血濺五步?燕重衣或許可以做到,但他們是患難與共的朋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一生中,已注定了刀與劍不可交鋒。
葉逸秋瞳孔倏然收縮,掌心里竟不斷地沁出冷汗。他忽然發現,黑袍本身的殺機與劍氣已合而為一。劍是死的,但這殺意卻是活的;劍雖未動,殺意卻已在流竄著,無孔不入。
黑袍的劍尖下垂,非攻非守,乍看之下,似乎全身都是空門大露,破綻百出。但葉逸秋卻沒有動,更不敢貿然出手。他根本看不出黑袍這口劍下一步的變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出手。
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避開他致命的一刀,連紫羅蘭夫人也不能,眼前的黑袍能不能?他沒有把握,連一分的把握都沒有。
黑袍無疑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可怕、最難對付的敵人。
銀色的月光下,劍光陡然飛起。
這一劍并沒有任何奇特之處,但卻快得不可思議,如長江大河之水,一瀉千里。剎那間,劍光綿綿不絕,如一片光幕,絕對看不見有絲毫空隙,又正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赤手空拳接得下這一劍。葉逸秋絲毫不敢托大,終于拔刀,刀一在手,刀光便即飛起。
看不見刀,也看不見月色,刀光竟也變得黯淡下去,只見劍影重重,光芒反而掩蓋住了灑落下來的銀輝。
刀與劍沒有相互撞擊,黑袍的劍勢卻已一變,劍的光影陡然收縮,就像是一張網撒出去之后慢慢縮小,葉逸秋的身子被籠罩其中,所有的退路,也已被這一劍完全封鎖。
蠶困于繭,猶能化作飛蛾,破繭而出,重獲新生。葉逸秋雖非飛蛾,但他手中有刀。刀光再起,花火四濺。這一刀的速度和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結結實實磕在劍尖上。
落葉如錦,經不起刀劍相擊的余震之力,片片紛飛。
葉逸秋也飛了起來,沖天而起,宛如飛鳥般斗一折翼,竟掠上了樹梢。
“還有一招呢,就想逃了嗎?”黑袍冷笑著一聲輕叱,竟也如飛鳥般掠起,但眼前一花,葉逸秋竟已到了另一棵樹上。
黑袍冷笑著長嘯一聲,人劍合一,追了過去。
葉逸秋伸手在樹干上一撐,竟又竄了出去,卻突然發出一聲驚呼。他似乎并沒有算好下一步該如何閃避,整個人竟向另一棵樹上撞了過去,等到他發覺危險時,收勢已然不及。
黑袍心頭狂喜,再不遲疑,一劍已刺出。葉逸秋的身子要是撞上樹干,勢必躲不開這一劍,但他若是向下墜落,也難免被這一劍刺穿腦袋。這一劍實在太快,連黑袍都不能相信這一劍竟比平時都快了幾分。他的劍一出手,就再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卟”的一聲,劍已刺入……但刺入的竟不是葉逸秋的身體,而是樹干。這一著,竟是葉逸秋的誘敵之計,他不僅早已看準了方位,也算好了時間,其中的變化,完全是智慧與膽量的結合,一切果然都按照他的計劃而在進行著。
劍刺入堅實的樹干,絕不可能應手就能拔出來,這個時候,豈非正是他出手攻擊的最好時機?黑袍手中無劍,就沒有如此可怕了。但葉逸秋并沒有這么做,只是像只大鳥般站在樹枝上,隨風擺動,銀色的月光灑落在他的身上、臉上、頭發上,看來仿佛是神的影子。
黑袍沒有拔劍,也沒有再出手,就這樣握住劍,任憑身子吊在空中,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為什么不還手?”
葉逸秋笑了笑,淡淡道:“說實話,我不敢。”
“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黑袍“桀桀”笑道,“如果剛才你出手向我攻擊,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葉逸秋又笑了笑,嘆道:“我知道你說的絕不是假話,因為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把你斬于刀下。”
“三招已過,你既沒有敗,我也沒有輸,但我一定會遵守我的諾言,這一次絕不殺你。”黑袍長長嘆息一聲,緩緩道,“放眼天下,也許只有‘一刀兩斷’任我殺才配做我的敵人了,你死了,我豈不是很寂寞?可是總有一天,你還是要死在我的劍下。”
“來日方長,誰也不知道會發生怎么樣的變故。”葉逸秋沉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很想留下你的人頭?”
“我的人頭?”黑袍忽然狂笑道,“我現在就要離去了,有本事,你就來拿吧!”
他左手用力在樹干上一撐,人已借勢蕩了開去,“哧”地一聲,劍也已應手而出。
葉逸秋輕叱道:“你不能走!”
“我要來就來,想去就去,這世上,有誰留得住我?”黑袍笑聲未絕,但見他身上一襲黑袍隨風飄動,在樹梢上像只夜鳥般幾起幾落,轉眼便已消失在夜色中。
碧空如洗,萬里無云,星光依然閃爍,月色依然如水,卻再也瞧不見黑袍的影子!
自古華山一條路。
西岳華山位于長安東北二百里的華陰縣境之內,朝陽、落雁、蓮花、五云、玉女諸峰高插云霄,雄偉聳削,險拔峻秀,山峰峨然筆立,終年云霧繚繞,飛鳥難渡,素有“華山天下險”之稱。“千尺幢”危崖峭壁,突兀凌空,“擦耳崖”路不盈尺,下視深淵,游人面壁挽索,貼身而過,險登“上天梯”;“蒼龍嶺”一脊孤懸,中突旁殺,觸目驚心,兩側深淵不辨水石,游人仿佛出沒于浮云游絲之中……這天下之險與其幽、其秀相比,更令人嘖嘖稱奇、望而卻步。
陽春三月,雜樹生花,飛鳥穿林,春色怡人。但見百花深處,杜鵑成群,飛來飛去,爭鳴不已,將春光點綴得十分熟透,風光旖旎!
一片明媚的陽光照著蒼綠的峭壁,峭壁上長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顏色雜亂,相互斗妍競艷。在一塊懸崖上,一塊巨石俯瞰谷底,仿佛隨時都會從半空中撲下來;從這塊大石上邊又垂下來幾條葛藤,綠葉間掛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花;巖石的上邊長著一株低矮的馬尾松,枝干拗曲,葉子卻極其茂密。峭壁的對面,是一條狹小的山道。這條山道人跡罕至,日久荒疏,多有野兔、毒蛇出沒,但在這個時候,卻突然傳來一陣非常歡快的低聲笑語,隨著低沉的人語和如鈴的笑聲漸漸變得清晰,一對少年男女攜手同行,不徐不疾、小心翼翼地向山的深處挺進。
那少年白衣勝雪,行在山間,仿佛一朵流動的浮云;那少女身上一襲水綠衫子,似乎已與這一抹春光溶為一體。二人衣袂隨風飄舞,竟似乘風欲去。綠衣少女容顏俏麗,眉目之間滿含春色,五指緊緊扣住白衣少年五指,掌心相抵,偶爾將輕盈的嬌軀掛于他的臂間,狀極親密,那白衣少年臉上不住露出微笑,樂在其中!
二人有時竊竊私語,有時又暢言歡笑,折騰不多時,不知不覺山道已然走盡,眼前豁然開朗,竟出現一塊平地。平地上,山花爛漫,十幾株低矮樹木環繞而長,云霧彌散其間,看來竟有幾許神秘、詭異之意。
“呀!”那綠衣少女鳳目滴溜溜一轉,指著前方輕聲叫了起來,“你瞧,那有塊大石碑,碑上似乎還刻著字。”
靠著崖壁,一塊半人多高的石碑筆直立在地上。石碑長滿了青苔,顏色暗淡,似乎已有一些年代,碑上刻著一行醒然入目的正隸大字:華山派歷代祖師藏軀圣地!
“藏軀圣地?”白衣少年眉頭輕皺,“難道這里就是華山派歷代掌門仙逝之處?”
“是啊!聽說華山派的歷代掌門大限將至之時,都會在歷代祖師靈位之前細述生平事跡,若犯一小惡一小錯,便要懺悔十次,然后才不吃不飲、不言不動靜待坐化。”綠衣少女沉思著道,“他們坐化之地,只怕就是這里了。”
“如果真是這里,那就不妙了。”白衣少年臉上已變了顏色,低聲道,“江湖上傳聞,華山派掌門仙逝之地乃是武林禁地,若非當代掌門自知將死,誰也不敢貿然接近。”
“哎呀!我想起來了。”綠衣少女失聲驚呼,“你去看一看,那碑上是不是還刻著別的字?”
白衣少年一步竄過去,但見那塊碑上竟還刻著八個小字:華山禁地,擅闖者死!
“這里果然是被列為華山禁地的‘蒼龍嶺’。”綠衣少女失聲道,“我們去的地方不是娘親的墓地嗎?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快走!”白衣少年忽然一把拉起綠衣少女的手,向來路退去。
“來都來了,好歹也看一看嘛!”綠衣少女嘟著小嘴,神情極不情愿,撒嬌道,“反正既是禁地,一般人通常也不會來的,又有誰知道我們曾經來過這里?”
“我們誤闖此地,要是被別人發現可就麻煩了。”白衣少年環目四顧,輕聲道,“而且……這里好像有些不對,再不走,只怕就來不及了。”
綠衣少女臉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櫻唇剛啟,忽聽“嗖”地一聲輕響,一只野兔竟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速度奇快,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慌不擇路,居然一頭撞在石碑上,立即腦袋開花,血染泥土。就在這一瞬間,二人全身都似已冷到了極點,只覺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鋪天蓋地般籠罩住了這塊平地,行動之間竟是舉步維艱,連呼吸都已變得非常困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喉嚨。
就在這時,“咻咻咻咻”,四道聲音幾乎是在同時響起,四道劍光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像閃電般發出,兩口劍分刺向二人的胸膛。這一刺很簡單、很平凡,不會有任何變化,但是卻凌厲無匹,氣勢萬鈞。白衣少年身形一閃,拉著綠衣少女匆忙閃避,但見二人身形錯位,堪堪躲過這致命一擊。劍光倏然停頓,這四人居然不再追擊。他們的年紀都在四十左右,每個人都穿著灰色的長袍,神情冷漠,臉色平板,不帶一絲表情,灰色而沉滯的眼睛望著那對少年男女。
白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拳作揖,陪笑道:“晚輩誤闖圣地,實是無心之失,但請四位前輩原諒則個!”
這四人竟絕不說話,一齊舉劍在胸前,劍尖平伸,排成一個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圈子越逼越近,他們劍上所透出的殺氣也越來越盛。
白衣少年的神色凝重,他也看出這四個人所布下的這個劍陣很厲害,具有一股無形的壓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
“這四人想必就是守墓的劍奴。”綠衣少女秀眉緊蹙,臉色凝重,輕輕道,“看他們模樣,只怕不是聾子就是啞巴,既不聽別人解釋,也不會跟別人解釋。”
“看來今日一場惡戰是躲也躲不過的了。”白衣少年拇指在綠衣少女掌心上暗暗一按,悄聲道,“我纏住他們,你看準機會,趕快下山,不要回頭,也不要回來,我會到山下去找你。”
“不不,我怎么能丟下你獨自離開?”綠衣少女臉色煞白,“就算無法脫身,死也要死在一起。”
“聽我說……”白衣少年沉聲道,“他們未必奈何得了我,你留下來,只能讓我分心。”
綠衣少女還未說話,那四名劍奴的劍陣已然逼近,所組成的劍氣,已經成了一面無形的軸幕,慢慢地向前收攏。這時雙方的距離約摸是一丈,空無所有的一丈,卻含著兩股難以比擬的巨力在相互沖擊著。微風卷起了一片落葉,掉進了他們之間的空間,葉子還沒有落地,已突然消失了。這空無所有的一丈,仿佛有著幾千萬柄利劍,幾千萬把利刀,再由幾千萬雙無形的手在控制著。哪怕掉進來的是一粒小的黃豆,也會被斬成幾千萬片,成為肉眼不辨的細粉。
陡然間,四名劍奴口中同時發出一聲短而急促的厲嘯,嘯聲中,四口長劍同時發起了攻擊,但見劍光霍霍,幾乎封鎖住了二人所有的退路,似欲將二人一舉而刺殺于劍下。
白衣少年拉著綠衣少女的手向后急退兩步,突然手上用力,竟將她托了起來,喝道:“聽我的話,快走!”
綠衣少女輕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輕飄飄落在地上,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白衣少年,卻見他已化作一道白光,與四道劍光糾纏在了一起。她咬了咬牙,狠狠跺了跺腳,突然撒腿奔出,但只奔出數尺,突聽兩道勁風自身后迅急而來,竟有兩名劍奴舍了白衣少年,仗劍向她追擊。綠衣少女心頭一凜,身形晃動,向左邊飛身掠去,誰知慌不擇路,竟是直奔舍身崖。那兩名劍奴隨著追出,剎那間,三人都已消失在迷蒙的云霧中……
白衣少年以一敵二,只覺壓力盡去,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一出手間,竟將一名劍奴的手中劍劈手奪過,反手向持劍的劍奴刺去。一時之間,劍光繚繞,在空蒙的山崖上生起一片綺麗的光芒,白影穿梭于兩道灰影中竟似游刃有余。
就在這時,忽聽從左邊云深不知處傳來綠衣少女一聲驚惶的呼叫,聲音悠長,卻漸去漸遠漸漸微無。白衣少年臉色大變,飛身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掠去,但見舍身崖邊,一名劍奴仗劍呆立,另一名劍奴卻已被一種利刃活活釘死在地上,心口上只露出一截柄把,綠衣少女卻已不見了蹤影!舍身崖終年云霧繚繞,難以視物,想必是綠衣少女慌亂之下,一不小心便失足墜落了下去……
這時艷陽正好,一抹陽光穿透層層云霧,照在白衣少年慘白的臉上,在他的眼里,天地間卻似已只剩下一種顏色:血紅!
……
……
數日后,一條令人瞠目結舌、沉痛扼腕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脛而走,眾人奔走相傳:一日之間,華山派各代祖師安寢之陵墓,遭到一對來歷不明的少年男女極具毀滅性的侵犯與破壞,那少女被守墓的華山弟子逼落“舍身崖”,生死不明,守墓的四大劍奴卻全部遇難;一夜之間,華山派被那僥幸存活的少年攪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掌門“一劍風流”華古道劍折人亡,那少年重傷之余,仍然逃逸遁跡,不知下落!
這一役,可謂驚天動地,神哭鬼號,此后,華古道之妻“散花女俠”梅云萱嚴厲勒令,只要是華山派弟子,絕不許私自下山,踏入江湖半步,違者必然嚴懲不貸,輕則逐出門墻,重則格殺勿論。此令傳遍江湖之后不久,華古道年僅十九歲的唯一遺孤華留書,卻突然消失于無蹤,梅女俠發動所有弟子下山尋找,卻再無音迅。從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梅女俠的影子,昔日盛名如日中天的華山派也就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漸漸被人們排除在武林九大門派之外……
六朝古都金陵城,依鐘山,臨長江,自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踐在此筑城以來,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歷史的硝煙彌漫在千古巍峨的煌煌古都之上……
秦淮河自東水關至西水關,延綿十里,畫船簫鼓,花舫笙歌,聚結六朝金粉,朦朧多少樓臺。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一艘華麗的畫舫中,隨著一陣悠揚的弦樂聲響起,傳出曼妙卻悲傷的歌聲,歌宛轉,宛轉凄以哀。人似已醉了,醉倒在柔美的歌聲里,醉倒在艷麗的鮮花旁,醉倒在琥珀般的酒色前,醉倒在美人的懷抱中……嬌弱的美人就像是一朵不堪折的玫瑰,承受不住他身軀的迫壓,搖搖欲倒。他的身軀高大而魁梧,白皙而英俊的臉上,微帶著一抹浪蕩不羈的輕笑。
時值隆冬,金陵城正處于風寒雪冷之中,他身上只穿著一襲嶄新、柔軟的名貴錦衣,卻仿佛并未覺得寒冷,反而敞開了衣襟,露出一叢茂密的黑色胸毛,在他的膝邊,另一個美人正手持一把水晶般的象牙梳,溫柔地為他梳理。他的右邊,是一只矮幾,幾上擺著一個來自景德鎮的青花瓷,瓶中插著一束艷麗的一串紅,濃郁的陰影之下斜斜擺放著一把刀。刀柄是用上好的松木制成的,古老而光滑,刀鞘同樣古老,陳舊的綠鯊皮上,古色古香的紋路依稀可見。刀未出鞘,卻已有一種冰涼的寒意滲透出來。這把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人就是這把刀的靈魂。他的人、他的心都已和這把刀連成一體,彼此間從未離開過一尺的距離——把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殺人的時候才最方便,這是他經過了數十次戰役之后才總結出來的經驗。
錦衣人輕輕晃動著手里的酒樽,雙目筆直,瞪視著坐在他對面的年青人。這個年青人長得相當英俊,但臉色卻像雪一般的蒼白,隱隱透出一種慵懶的病態。他的身上穿著一襲珍貴的狐裘,卻似難御風寒,不停地搓著手掌,湊到嘴邊不斷地呵著熱氣。
“大少,如果你覺得冷,可以喝幾杯……”看著他的樣子,錦衣人忽然笑了笑,如刀鋒般的目光充滿了憐惜之意,輕輕嘆了口氣,“只是幾杯酒而已,這對你的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張一帖說過,三年之內,我絕對不能沾花惹酒,不然一輩子都會變成廢人。”年青人搖頭苦笑,仿佛非常懊惱,“我現在武功盡失,但終究還能自由活動,可不想真的變成一個廢人,看來美酒佳人,今天我是無福消受的了。”
“民間郎中,多是欺世盜名之輩。”錦衣人滿臉不以為然,“我看那張一貼所言,未必可信。”
“他是金陵城里醫術最高明的大夫,在江南一帶也是赫赫有名,我不能不信。”
“雖然我不知道武功被廢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痛苦,但也非常明白你的心情,想來一定很不好受。”錦衣人輕輕晃動著手里的酒杯,不無遺憾說,“堂堂金陵第一公子龍大少,正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大好年華,命運卻如此多桀,可惜可惜!”
龍大少笑了笑,神情間居然毫無懊惱之意,淡淡道:“我并不覺得沒有什么不好,當初學武本非我愿,如果不是我那兩個師傅強人所難,非要傳我武功,今日我也不會落到這種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們夫婦是名揚四海的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測,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能得到他們的點拔,卻苦于無此良機,你居然一點也不在乎?”錦衣人目光中露出一絲詫異。
龍大少又笑了笑,閉口不語。
錦衣人淺淺啜了口美酒,緩緩道:“梁百兆廢了你的武功,你難道不想報仇?”
“這個仇當然要報,但不是現在。”龍大少目光一冷,眼神中充滿了仇恨。
“要到什么時候?”
“應該不用等太久,家父早有安排。”龍大少的聲音忽然變得沉穩而冷酷,“這一次,他一定可以完全打倒梁百兆,讓梁百兆欲哭無淚,永遠都站不起來。”
“哦?他要徹底打倒梁百兆?我認為根本就不必再等下去。”錦衣人眼中閃動著狡黠的光芒,“梁百兆的勢力近年來已有所削減,他現在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人就只有米高一人而已,你爹還顧忌什么?”
“米高只是一介窮儒,自然不足為懼,也許……家父只是不想讓梁百兆存留任何翻身的機會。”
“他認為現在時機未到?”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究竟有什么計劃?”
“你也很了解家父的性格,在沒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吐露只言片語的。”龍大少搖搖頭道。
“可是……”錦衣人的話沒有說完,忽然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刀爺……刀爺……”一葉輕舟隨波蕩來,舟上有人放聲呼叫。
錦衣人又皺了皺眉,臉色有些不悅:“宋老三,你來這里做什么?”
那葉輕舟轉眼靠攏過來,宋老三一躍而上:“刀爺,有人送來一封信。”
“信?什么人送來的?”
宋老三從懷里摸出一張信箋,搖頭遲疑著道:“一個陌生的少年……在我的感覺中,他應該還是一個少年人……”
“他說什么?”錦衣人皺著眉,伸手接過。
“他只說了一句話。”宋老三囁嚅著,“他說,他要說的全都寫在信里。”
錦衣人迎風一抖,信箋張開,目光及處,臉上卻忽然變了顏色。
“信上說什么?”龍大少見他臉色有異,忍不住狐疑地問道。
錦衣人緊緊抿著薄薄的嘴唇,一言不發,緩緩將信箋遞了過去。剎那間,龍大少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只見信箋上寫道:今日午時,出太平門五十里;我等你,等著你的腰斷在我的刀下。落款處沒有署名,但在簡單而明了的語言里,每一個字仿佛都充滿了冰冷徹骨的殺氣。
“這封信是什么時候送來的?”錦衣人臉色陰郁,冰冷的目光落在宋老三的臉上,沉聲問道。
“就在半柱香之前,我一接到,立即就趕著送來了。”宋老三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連大氣都不敢稍喘。
“那個少年長得什么樣子?”
“不知道。”宋老三搖頭苦笑道,“真的不知道。”
錦衣人大眼一瞪,怒道:“不知道?你的眼睛難道瞎了?”
“就算沒有瞎也等于是個瞎子。”宋老三又苦笑著搖搖頭,“那個少年走過來的時候,我根本不敢抬頭看他的樣子,因為他太冷,殺氣太濃,只要他走近一點,我就像是活在地獄里……”
“荒唐,荒謬!”叱聲中,錦衣人一掌揮出。
他出手并不快,宋老三明明看見了他的出手,卻偏偏閃避不開,“啪”的一聲,狠狠地挨了個耳刮子,直打得他飛了起來,跌在艙外的甲板上。
“刀兄,來者不善,依我看,索性不理算了。”龍大少斜眼看了看滿臉怒氣的錦衣人,輕聲說道。
錦衣人大眼一瞪,余怒未休:“這人竟敢向‘索命刀’挑戰,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斬斷我的腰。”
“你一定要去?”龍大少忍不住也皺起了眉頭。
“當然要去,我勢必挖出這個人的心來下酒。”錦衣人怒目瞪視了滿臉冤屈的宋老三一眼,喝道,“宋老三,備馬,要最快的馬。”他抬頭望了望天,喃喃道:“午時,午時,為什么要到午時?午時太久,我等不及……”
風蕭蕭,飛雪滿天。西風中,古道邊,站著一個人。這個人非常年輕,一襲白衣如雪,仿佛已與這大地溶為一體。他太冷,也太安靜——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靜,卻又偏偏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他的身子就像一支標槍般站得筆直,又如風化了的巖石般冷硬而堅毅,仿佛無論風雪再怎么瘋狂,也不能使他屈服。他抬高了頭,風雪中一張臉宛然可見。他的嘴唇很薄,緊緊抿成一條線,挺直的鼻子,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濃黑的眉毛,就像兩條飛騰的長龍,橫躍在他寬闊的額際。他的眼睛——天下竟有如此迷人、充滿魅力的眼睛。他的目光迷蒙,仿佛有些憂郁,卻又神采飛揚,若非殺氣太濃、寒意太重,缺少一絲溫情,絕對是無可挑剔的眼睛,足可讓世間每一個女人神魂顛倒、意亂情迷。無可否認,這是個英俊到幾近完美的少年。
世上當然不可能存在絕對完美的人。這少年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的臉實在太冷太蒼白,白如寒雪,冷漠似冰,仿佛白玉雕刻而成,又似白雪堆砌出來的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認為這是一張人的臉。
風拂起他凌亂的頭發,衣袂飄飄的他仿佛正欲乘風而去。但他并沒有動,由始至終,從頭到腳都沒有移動過,目光筆直,遙望著古道的遠處,若有所待!
風雪正狂,一騎快馬冒著風雪疾馳而來,四蹄翻飛,落足之處,雪花飛濺。風呼嘯而過,刮面生疼,“索命刀”卻打馬更疾,不過片刻,一人一馬已到了那少年的面前。
“你來了!”少年沒有笑,聲音冷如雪,寒徹骨;淡如絲,絲毫不著痕跡。
“我已經來了!”“索命刀”的聲音也很冷,不帶一絲感情,“你就是向我下戰書的那個人?”
“嗯!”少年將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約你來?”
“江湖上,向我挑戰的人并不少,難道你也是其中一個?”
“你錯了,我是來殺你的。”
“為什么要殺我?”“索命刀”忍不住笑了笑,“為了出名?”
“不為什么。”少年還是沒有笑,也不知是因為他的臉已經被風雪凍僵了,還是因為他的臉根本就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的。
“總得有個理由。”
“沒有理由。”少年長出一口氣,搖頭道,“不需要理由。”
“你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
“你用刀?”“索命刀”的臉也漸漸變得冰冷,“可是為什么,我卻看不見你的刀?”
“我絕對有刀。”提起刀,少年冷酷的眼神竟似第一次有了感情。
“好,請拔刀。”“索命刀”的瞳孔漸漸收縮,眼中殺氣濃如寒霜。
“我在等。”少年似乎也感覺到了對方的殺氣,深深吸了一口氣,“等你,等你出刀。”
“為什么非要等我出手?”
“我的刀隨時都可以出手。”
“你不必再等。”“索命刀”目光一冷,沉下了臉,“嗆啷”一聲,刀已出鞘,一道白光忽然直逼過來,寒氣襲人。
“好刀。”少年脫口贊嘆,瞳孔已在慢慢收縮。
“‘索命刀’的刀,本是好刀。”
“索命刀”身世撲朔迷離,成名多年,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師承和來歷,他的刀就叫“索命刀”,乃是以百年玄鐵滲鋼花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鑄煉而成,鋒利無比,吹毛立斷,削鐵如泥,在當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名列其五。
只要是江湖人,幾乎沒有人會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乃是梅家夫婦所編,一共敘述了江湖上八種最厲害的武器,以昔年“游龍大俠”葉漫天的“冷月彎刀”為天下之首,屈居第二位的是天山派鎮山之寶“無情斷腸劍”,依次是司徒一龍的“追風劍”,呂奉祖的“魔手”,“索命刀”,江上飛的“勾魂槍”,尤不敗的“金銀龍鳳環”,居于末席的則是“武林四俠”中的“鞭俠”方天星的“烏龍鞭”。天下的神兵利器當然不止這八種,但當今江湖上,卻只有這八種最是為人所熟悉,列為“神兵利器八大家”,無可厚非!
梅家夫婦是當今武林輩份最高的世外高人,也是江湖四對奇異夫妻之一,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不容置疑。
少年動也不動站在那里,就像是擎天一柱被穩穩地釘入了大地,風掠過時,拂起了他的亂發。
就在這時,“索命刀”的刀已出手,他的手輕輕一抖,手中的刀就像一道匹練飛出。這一刀,如離弦之箭,不但快,而且狠毒。這一擊,他志在必得——先聲奪人,制敵機先,本是取勝之道。
少年依然安如磐石般站在那里,竟連閃避的意思都沒有,似乎對這一刀的破解之法成竹于胸。寒光流動,刀氣逼人。這一刀本是斫向少年的左腰,可是“索命刀”眼前一花,少年突然就到了他的左側。他動得雖遲,但極快,似乎早已算準了時間以及這一刀的方向——這時候“索命刀”這一刀就算再如何凌厲,威力也已不可及。
“好輕功。”“索命刀”忍不住大聲贊道,他只說了三個字,卻已抖腕劈出八刀。
這一次,他出刀更兇、更狠、更快。刀光霍霍,刀氣滿天;刀如虹,刀如電。
少年終于拔刀,寒光一閃,刀已在手。他出刀雖慢,卻后發先至,立刻破入刀光。蒼白的刀光,冰冷的刀鋒。淡淡的刀光輕輕一閃,淡如春天的雨水,輕似殘冬的飛雪。
刀光只一閃,漫天的刀光突然消失。
“索命刀”身子一顫,不但連握刀的手在發抖,心也生起一種莫名的悸動。他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殺氣,仿佛因為這少年的刀的出現而變得更重——好可怕的刀,可是他卻看不見這把刀的樣子。
狂吼聲中,“索命刀”的刀又已劈出。這一次沒有漫天繽紛的刀光,也沒有閃電奔雷的速度——這一刀就像潛伏的毒蛇,沉靜而兇猛。
少年的瞳孔倏然收縮。這一刀,竟似毫無破綻,就像風,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將吹向何處——這才是可怕的一刀。少年沒有動,還是像磐石般站在那里,仿佛就算天地淪陷了,他也不會倒下——以靜制動,靜觀其變。不動,其實就是動的極限。
風雪更狂,“索命刀”的刀突如狂風,猛然加快了速度。
就在這時,少年突然動了動。刀光飛起,隨即消失,兩道血光卻飛了起來,灑落雪地,妖艷而詭異。
所有的動作都倏然停止,少年手中的刀已經不見了,他的人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冷的雪山,左大腿上卻有一股鮮紅的血像泉水般噴涌而出,傷口深長,肉已翻開。
“索命刀”眼珠子像死魚般凸出,臉上帶著種驚異、恐懼和懷疑……混亂而復雜的表情。他忽然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的身體已完全分離,仿佛變成了兩截。“卟卟”兩聲,他的身子倒了下去。他猶未忘記,就在頃刻之前,少年的刀掠過了他的腰——一刀兩斷。“索命刀”年紀雖輕,但精研刀法,造詣已入化境,江湖上的刀法名家,能夠與他抗衡的已經寥寥無幾,誰又能夠想象得到,他居然接不下這少年的一刀?
“我是殺手,殺你不是為了出名……”少年冷冷地望著他扭曲的臉,一字一字地說道。
“索命刀”氣息竟似猶存,拼盡全力說出了他最后一句話:好、快、的、刀!
飛雪飄零,冷風如刀,無情地撕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亂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風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鵝羽毛。廣褒大地如亂瓊堆砌,白玉遍鋪,再無雜色,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充斥著凄涼而肅殺、蕭艾之意。
少年掙扎著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的歪斜的腳印,鮮紅的血滴也一直伴著腳印點綴下去,說不出的凄美,又說不出的孤獨。腳印既深且闊,左大腿上的刀傷疼痛得如被撕裂了一般,讓他幾乎無法邁動腳步,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憑著一種堅強的意志和敏銳的意識,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倒下去就只有死亡,只要他還沒活著,只要還能走,就絕不會停下腳步。
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這樣,決不認輸,永不放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風雪里,忽聞蹄聲得得,一輛裝飾并不華麗卻又讓人感覺非常舒服的馬車飛馳而來,車廂后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痕跡和零星、散亂的馬蹄印,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獨。
車夫是個須發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頭,雖然年紀太大了些,雙眼卻依然炯炯有神,散發出一種懾人的精光,毫無倦怠之色。車夫背脊緊靠車廂,左手挽韁,右手執鞭。鞭長九尺,烏黑亮澤,宛如一條黑色的長龍,卻從不在那匹白馬身上拍打,只是偶爾在空中輕揚,發出輕微的破空之聲,催促白馬前行。
片刻后,馬車便已奔至,車夫一聲輕叱,提繩勒馬,擋在少年的身前。
“來得好快!”少年倏然駐足,慘白的俊臉露出一絲冷笑。
車簾掀動,一個英俊瀟灑的中年文士飄然走了出來。他的身子也許有些發胖,卻絕不會太胖;他的臉清秀如一幅絕妙的山水畫,其實縱是山水也為之失色;他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又如鷹一般銳利;他的神情充滿了自信,臉上始終蕩漾著一絲淡如春水的微笑。
“小兄弟請留步。”中年文士溫和的聲音隨即淡然響起,就像是三月里的陽光,溫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你們來了!”少年抬高了頭,聲音卻比怒號的北風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很好,來得比我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你知道我們會來?”中年文士微微一愣,隨即又笑了笑,他的笑如三月的陽光般溫暖,足以讓冰河解凍。
“你們豈能不來?我殺了‘索命刀’,難道你們不想為他報仇?”
“你殺了‘索命刀’?”中年文士笑意未褪,“你殺了人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你們難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少年臉有慍色,“難道不是為他報仇而來?”
中年文士笑了笑,沒有言語。
少年目光閃動,冷冷道:“我已經受了重傷,你們若是來殺我的,現在就動手,殺我是易如反掌。”
“米先生已經說過,你殺了人跟我們沒有一點關系。”車夫忽然悠悠笑道。
“那么你們是什么人?”
“小老兒本來也有名字的,不過早就不用了。”車夫依然一臉微笑,“過了這么多年,連自己都已忘記曾經姓甚名誰,認識小老兒的人,都叫小老兒杏伯。”
“在下米高。”中年文士拱手作揖,“實不相瞞,我們的確是為你而來,但絕不是來殺你的。”
“你們認識我?”少年臉色一變,目光中殺機陡現。
米高沒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杏伯蒼老的、凍得發紫的臉上,悠悠道:“聽說江湖上繼‘九龍堂’之后,又出現了一個少年殺手,此人出道不過一年,無論是黑道,還是白道,他都絕不買帳,誰出得起他開出的價錢,他就為誰殺人。這人遵誠守信,一諾千金,答應了別人的事絕不失言,縱然一死也要拼命做到。這個少年殺手居然繼大少爺韓徹和白衣殺手冷落之后,又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
就像沒有人會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一樣,沒有人會不知道“大少爺韓徹和白衣殺手冷落”這兩個人,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們的天下。韓大少的刀法,可謂空前絕后;白衣殺手的劍法雖然簡單,但他的成名絕技“一劍穿喉”,卻是天下所有劍術中的精華。他們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來最富傳奇色彩的。
“小老兒也曾聽說,這人的刀法很古怪,只可以用快、狠、穩、準四個字來形容,卻絕無一人能看出他的師承和來歷。”杏伯看了米高一眼,“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米先生可知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處?”
“他的刀可怕之處就在于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的刀,就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一樣。”
“他的刀呢?刀在何處?”
“他的刀在,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天上地下,無所不在。”
“為什么看不見他的刀?”
“因為他認為他的刀不是裝飾品,而是殺人的刀,殺人的刀并不是用來給別人看的。死在他的刀下的人,也一點都不痛苦,因為他的刀太快,太準,你還沒有感覺到痛苦就已經死了。”
“據說江湖上還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千萬不要逼他拔刀,否則你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死人。”
“他的刀是殺人的刀,見過他的人可以不用死,可是看見他的刀的人,卻一定都已經死了。”
“好可怕的刀。”
“更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式。一個完整的人,在他的刀下很快就變成了兩截,所以他就叫‘一刀兩斷’。”米高說到這里,用如春日融融的目光瞧著少年,緩緩說道,“小兄弟想必就是那個江湖上最近盛傳最可怕的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
少年默然良久,慢慢搖頭嘆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殺人者人恒殺之。這世間之人,我豈敢任我殺?”他臉色忽然一變,沉聲又道:“你們連我的底細都摸的一清二楚,究竟有何所圖?”
“在下是受了‘小孟嘗’梁百兆所托,來請小兄弟前往梁府一敘。”
“我是殺手,殺手的命運只有兩種,殺人和被殺,他是想要殺我還是想要我為他殺人?”
米高臉色凝重,緩緩沉聲說道:“為他殺一個人!”微微一頓,他忽然又笑了笑:“小兄弟,你傷勢不輕,行動不便,天氣又如此寒冷,不如到車廂里坐一坐,避避風寒。”
米高的聲音溫和輕柔,誠意切切,無論是誰,都是不忍拒絕的。任我殺偏偏拒絕了他的好意:“不必,我從不坐車,也不騎馬。人的腳天生就是用來走路的,走路對我來說也是種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著任我殺,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見了一個寧愿選擇廢紙也不要金錢的怪人。這少年雖然很冷很酷,但看來并不像個瘋子,米高的神色卻比碰見了十個瘋子更訝異。
“有沒有酒?”任我殺突然問道。
米高微微一怔,脫口道:“酒?你居然只想喝酒?”
“每一次受傷,我都必須喝酒。酒這東西,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很好很有效的療傷圣藥。”提起酒這東西,任我殺倔強的臉又露出一絲笑容。
“豪飲千杯男兒事。是男兒,豈能不愛喝酒?”杏伯嘆了口氣,“小老兒本也是貪杯之人,只可惜隨身攜帶的一點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這里雖沒有酒,但別處總會有的。我記得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鋪。”米高眨了眨眼睛,揚起目光望向遠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去,為什么不去?我當然要去。”
古道的曠野中,矗立著一間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離。這小木屋頂上早已鋪滿了厚厚的積雪,門框上面釘著一塊黑黝黝的板,離開門五步的地方,豎起一條木桿子,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風雪中不斷飛舞,獵獵作響。這小木屋就是一家簡陋的小酒鋪。
任我殺是一步一步走來的,盡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傷勢不輕,可他畢竟還是走來了。他的確從不坐車,也不騎馬,只喜歡用腳走路。白雪滿地,寸步難行,他居然始終跟在馬車之后,不離不棄。他的倔強,他的堅韌,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米高和杏伯口中發出嘆息,心里卻暗暗佩服他堅強的意志。
嗜酒如命的人,是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以喝酒的機會的,更何況,這老中少三個人,此時好像已經成了朋友。能夠與三五知己在如此季節中,酩酊賞雪,豈非人生一快?
酒鋪自然有酒,雖非好酒,但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居然還可以找到酒喝,已是種很難得、很愜意的事情。
據說唐代大詩人李白不僅詩做得很好,同時還有另一種本事。他也是位劍俠,像他這種既會吟詩,又能舞劍的人,通常都喜歡杯中物,而且千杯不醉。
任我殺也有這種本事,酒喝得越多,人反而更精神。他越喝越快,越喝越多,臉色卻越來越紅潤。米高和杏伯已經呆住,他們見過很多喝酒的高手,卻沒見過像任我殺如此喝酒的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任我殺忽然高聲放歌,歌聲中卻止不住有一種傷悲、凄切之意。
歌聲未歇,忽聽一個聲音冷冷道:“很好,你殺了人居然沒有逃走!”
天色未黑,小木屋卻忽然變暗,一個巨大的身軀竟完全堵住了狹小的門,把光明隔離在門之外。這人很高,比門還高出一些,一眼從里面望出去,竟看不見他的頭,最多也只不過看到他寬闊的嘴巴而已。小木屋里的光線本就黯淡,此刻更顯得景物朦朧。這人雙手直垂下來,居然長及過膝,左手握著一把沒有刀鞘的寒刀,刀鋒冰冷,刀刃雪亮——赫然竟是“索命刀”。
這人似乎并沒有要進來的意思,身子像山一般屹立不動,嘴巴卻在動:“殺死我大哥的兇手,給我滾出來。”
“‘索命刀’是你的大哥?”任我殺目光如電,盯著這人的嘴巴,冷冷道,“莫非你就是一手絕妙刀法神鬼莫測、萬夫難擋的‘神刀巨人’?”
“想不到你也聽說過我的名字,不過我不喜歡‘巨人’這兩個字,所以我就叫‘神刀’。”這人似乎有些得意,聲音也和悅了些。
“‘神刀’?”任我殺冷笑道,“哼!當年‘游龍大俠’刀法天下無敵,都未敢自稱‘神刀’,你居然以‘神刀’自詡?”
“葉漫天算什么東西?”
“他是人,是一代大俠。只有狂妄自大的家伙,才不是東西。”
“我可以一刀斬掉二十只蚊子的頭,他可以么?”
“這種事連我都能做到,有什么稀奇?”任我殺冷哼一聲,“據我所知,葉大俠不僅可以一刀斬掉二十只蚊子的頭,更可以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
“神刀巨人”怔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這是什么鳥本事?連不會武功的小孩子都知道怎樣就能砍掉一個人的頭。呸!”
“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當然不難,可是一刀斬掉這個人的頭,而這個人竟無知覺,直到第二天方才人頭落地,只怕就沒有人能做得到了。”任我殺神色不變,目光堅定而冰冷。
“天下哪有這等神奇的事情?荒謬!你不必吹噓葉漫天的刀法,等你見過我的出手,就知道我并非虛有其名。”
“江湖上浪得虛名之徒本就不少,又豈會在乎多你一個?”
“出來!我要讓你知道,什么樣的刀法才是‘神刀’。”“神刀巨人”身軀一陣抖動,顯然已憤怒到了極點,這一聲大喝,洪亮高亢的聲音竟震得屋頂上的雪撲剌剌而落。
“你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你不肯出來?好,你不出來,那我也只好進去了。”“神刀巨人”的身子忽然縮短了一截,一顆大如斗的頭鉆了進來。這顆頭除了太大一些外,長得倒不難看,五官分布相當均勻,而且還很年輕,只是眉目之間偏偏多了一些乖戾、倨傲之氣。他的身子終于也鉆了進來,其實他的身軀也非肥大臃腫,只是骨骼比常人更粗一點而已,看起來高大而挺拔。他大步走來,一步居然闊及兩尺,腳步卻沉穩而輕快。他坐在倚墻的一個角落,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睛盯著任我殺,裂開大嘴,冷冷地笑。
任我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看得出來,你也是個酒鬼。”
“我只喝一種酒。”
“竹葉青?”
“你怎么知道?”“神刀巨人”訝異道。
“你的身上,始終飄散出一種淡淡的酒氣,這是竹葉青的味道。”任我殺昂首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幾上輕輕一拍,酒壇子突然飛了起來,“既然來了,就喝幾杯吧!”
“神刀巨人”怔了怔,急忙伸手接住,忽然“咔嚓”一聲輕響,那酒壇子居然分裂開來,里面的酒水立時飛濺而出,如絲絲細雨灑在他的臉上,濺濕了他的衣裳。
任我殺這份功力用得極巧極妙,絕不會太遲,也不會太慢,恰到好處。
“你……你……”“神刀巨人”臉色大變。
“你是來報仇的,還是來喝酒的。”任我殺冰冷的目光掠過一絲殘酷的笑意。
“神刀巨人”臉色變得鐵青,不怒反笑,說道:“好,很好。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他的臉色越發變得青慘慘,神色猙獰可怖,一揚手中的“索命刀”,又道:“我一刀就能把你大卸八塊。”
“好狂的口氣。有時候,殺人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功。一個懂得如何殺人的人,即使手無寸鐵,即使身受重傷,也照樣可以殺人。”
“我現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真正害死我大哥的人是誰?他給了你多少銀子買斷我大哥的命?”
“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的,為雇主保守秘密,是每一個殺手的原則。”任我殺淺淺啜了一口酒,“如果你要報仇,可以跟我決斗。”
“神刀巨人”眉毛一揚:“現在?”
“就是現在。我要讓你知道,什么樣的刀法才是真正的‘神刀’。”任我殺臉色冰冷,絕無表情。
“神刀巨人”盯著任我殺的眼睛,現在這雙憂郁的眼睛已充滿了殺氣,射出冰冷的寒光,像一支利劍,穿透了他的胸膛。如果一個人的目光也可以殺人,“神刀巨人”至少已經死了一百次。
“很好!這里不是決斗的地方,我到外面等你。”“神刀巨人”說到一半時,人本來還在里面,說完這句話,卻已經站在雪地上。這么巨大的身軀,一閃身居然就掠出了狹小的門,輕功顯然不弱。
任我殺回頭瞧了瞧米高和杏伯,欲言又止,輕嘆口氣,終于別轉身子,再不回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白雪皚皚,天地茫茫。濃濃的殺氣似乎凝結了空氣,凝結了飛雪。
“神刀巨人”將刀插入雪里,長身而立。
刀光冷,任我殺的目光卻比這刀光更冷。他一襲白衣,挺立在雪地上,身子筆直,就像一枝標槍,又如一座靜峙的山岳,沉穩、安靜。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卻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高傲,卻又說不出的孤獨——這不是滄涼的寂寞,只是一種沒有人可以理解的哀傷。
白的雪,白的衣裳,似乎已和大地溶為一體;一動不動的身軀,似乎已站在天地的極限。
任我殺沒有拔刀,沒有人知道他的刀在哪里,但誰都知道他絕對有刀。
風拂起,一片雪花飄飄落在“神刀巨人”的頭發上。他靜靜地站著,冷眼瞧著比他更沉靜的任我殺,冷冷道:“如果你想回頭,現在還可以選擇。只要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立即離開,從此之后絕不再找你的麻煩。”
“對殺手而言,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任我殺的雙目之中露出一種刀鋒般的寒意,“一個殺手若背信棄義,沒有原則,他豈能立足于江湖?”
“殺手,不就是為了銀子而殺人嗎?我一樣出得起這個價錢。”
“你以為殺手的尊嚴就值幾個銅板?你以為每一個殺手都會為了金錢而出賣別人?”
“這是交易,不是出賣。”
“金錢的確很可愛,但你必須明白,它絕不是萬能的東西。”
“你是不是已經決定,絕不會再改變主意?”
任我殺笑了笑,仿佛心意已決。
“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神刀巨人”眼中殺氣漸濃,身軀如澆銅般一動不動,手已揚起,刀橫臥空中,寒光流動,仿佛出征的將軍,期待浴血一戰。
任我殺也不動,安穩如石磬,風忽然拂起,掀動他的衣裳,凌亂的頭發。
“神刀巨人”就在這個時候選擇了出手,他的人本來還在數丈之外,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撲而起,剎時就到了任我殺面前。寒光驟起,他手中的刀在空中一揚,劃起一條白色的弧線,斬向任我殺的頸。
這一刀去勢極快,卻毫無殺氣;攻勢雖然凌厲,卻華而不實。這是虛招。善于醫者,為病人治病時,通常先以第一劑藥探其病質,尋取源頭,對癥下藥。這一刀,也是這個道理。
任我殺竟似看破了他這一刀的用意,連眼皮都沒有眨動。
“神刀巨人”冷笑不止,沉喝道:“看刀。”
刀光陡起,天空中仿佛無端騰起一條白龍。這一刀并不快,卻剛猛有力。
刀風激蕩,任我殺似乎并沒有閃避,只不過身子像大海上的一葉扁舟,在掀天巨浪中輕輕一晃,連腳步都沒有移動過,可是這一刀竟已完全落空。這一刀堪堪從他身旁劈落,斬在雪地上,刀風蕩起一堆飛雪,雪花如蝴蝶,漫天飄飛。
“神刀巨人”立即回刀橫削,變招之快,速度之捷,全在電光石火之間。
任我殺的身子依然只是微微一晃,很從容地避開了這一刀。
“你為什么還不拔刀?”“神刀巨人”狂吼一聲,握刀的手突然狂抖。這一抖,天空中無端飛起千百道刀光,如風似雨,像一張大網裹向任我殺。
任我殺依然沒有拔刀,身子化作一條白色的影子,如離弦之箭從刀光中穿越而出,沖天飛起,剎那間已完全脫離了刀光的籠罩,在空中一個折身,如一片秋風中的枯葉,輕飄飄落在數丈之外。
“神刀巨人”似乎絕未想到他的輕功竟如此高明,大愕之下,一聲狂吼,人已撲出,與任我殺糾纏在一起。
小木屋的門外,米高和杏伯相偕而立。
米高微笑道:“小兄弟這種輕功當真絕世無雙,看來比我們想象中的還高。”
杏伯點頭道:“恐怕只有當年以輕功著稱的‘千里獨行’,才能與他一較高下。”
“‘千里獨行’?是不是大少爺韓徹的師父‘刀圣’?韓大少的刀法獨步天下,這是人盡皆知,他的輕功竟也天下無雙么?這倒是很少聽人提起。”
“據說‘刀圣’自失去一條腿之后,勤練獨腳輕功,歷時二十載,終于練成獨步武林的‘千里獨行’,數百年來,輕功當以他為最。韓大少雖藝出‘刀圣’,但他肢體健全,縱然聰明絕頂,也總是無法掌握‘千里獨行’的訣竅,所以他刀法雖天下無敵,輕功卻略嫌不足。”
“‘千里獨行’乃是‘刀圣’遭遇一場大變故之后,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韓大少本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若沒有‘刀圣’那般辛酸艱苦的經歷,又豈能成功?”米高喟然一嘆,“小兄弟年紀輕輕,輕功竟有如此造詣,實在不可思議。”
就在二人談話之際,任我殺和“神刀巨人”的決斗已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刀風呼嘯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狂吼,“神刀巨人”臉色煞白,越發嚇人。忽然間,他碩大的身軀一扭,如輕煙般掠出,如鷹擊長空,手中的刀向任我殺當頭劈落。
人在半空,他握刀的手一抖,剎那間竟已攻出一十八刀。這十八刀幾乎是在同時發出,就像一刀生出十八種變化,六把刀攻上盤,六把刀攻下盤,六把刀卻在同一時間封鎖住了任我殺的左、右、后三個方向。
一把刀變成十八把刀雖然不難,可是要在同一時間攻擊對手的五個部位,卻實在駭人聽聞。
“神刀巨人”既稱“神刀”,畢竟不是浪得虛名。江湖上雖有許多使刀名家常常都會自夸“神刀”,但只憑“神刀巨人”這一手刀法,的確有他值得吹噓的地方。
任我殺的臉色竟也為之一變,自出道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嚴謹、緊密的刀法。此時他全身都在刀光籠罩之中,根本沒有退路。
他只有拔刀——他的刀已到了非拔不可的時候,寒光一閃,刀已在手。
任我殺一刀在手,立即揮刀迎擊。刀光翻飛,他已擊出十八刀。
“叮叮當當”之聲連響不絕,一連響了十八下之后終于停歇。任我殺的刀實在太快,雖然后發,卻先至,“神刀巨人”這攻勢凌厲的十八刀,剎那就消失于無形。
米高和杏伯都沒有瞧見任我殺這把刀的樣子,他們只看見兩道一長一短的白光如絲如織地絞在一起,短光顯然比長光要快得多。兩道寒光居然毫不停滯,一觸即分,一分即合,宛如矯龍靈蛇,剎那間已交手數十招。
直到第二百五十四招,杏伯才看出二人刀法的強弱,對米高道:“‘神刀巨人’的刀法剛猛有力,沉穩兇狠;小兄弟的刀法卻輕靈矯健,詭異奇妙,虛實不定,飄渺虛無。”
“相對來說,‘神刀巨人’勝在功力深厚,小兄弟則長于輕功高絕,變化多端。但若論刀法,沉穩剛猛卻遠遠不如輕靈飄渺。”米高點頭道,“只是小兄弟身上有傷,腿腳不靈,若久戰不下,只怕難免要吃虧。”
“小兄弟雖處于不利之地,但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與‘神刀巨人’以力碰力。”
“不錯,有時候武功并非唯一的取勝之道。”米高若有所思,沉吟著道。
杏伯點頭含笑道:“小兄弟膽識過人,玲瓏剔透,若不能力敵,必可以智取勝。米先生,你我真是眼福不淺,居然可以在這冰天雪地里看到如此激烈的決斗。”
“如此驚天動地的決斗,的確難得一見。”
“據說當年韓大少代‘刀圣’與‘劍帝’決斗華山之巔,那一戰雖也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畢竟不是親眼目睹,只怕描述者夸大其辭,故意渲染。”
“他們只是比武,并非生死決斗,當然手下留情,點到即止,料想怎么也比不上這場決斗的驚險。”
二人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任我殺和“神刀巨人”卻已交手幾近一百招。
杏伯臉色漸漸變得有些異樣,竟嚴肅起來,嘆道:“‘神刀巨人’雖然兇狠,可是他的刀法來來去去也只有一百多個招式,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小兄弟刀法卻毫無招式,詭異古怪,虛實莫測,層出不窮。這一份輕靈,這一份詭秘,即使‘游龍大俠’重生,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葉大俠的刀法走的也是這條路子嗎?”
“嗯!葉大俠一手刀法宛如游龍,來無蹤去無影,小兄弟的刀法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葉大俠乃一代大俠,心胸坦蕩,心懷天下,刀法極有靈性,小兄弟的刀法卻是殺氣太重。可惜,可惜!”
“小兄弟憤世嫉俗,身為殺手,的確難免有些霸氣。”米高微笑道,“據說‘劍帝’敗在韓大少刀下之后,曾經稱贊韓大少刀法空前絕后。今日看來,韓大少的刀法的確空前,卻未必絕后。”
“小兄弟的刀法的確可以稱為‘天下第一刀’。如果他能做到像韓大少、葉大俠那般的‘俠之大者’,刀法必能更上一層樓,獨步天下。”杏伯點頭認同,輕輕嘆了口氣,“只可惜他誤入歧途,淪為殺手,自毀前程。”
米高也黯然嘆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這么做,也許是迫不得己。”
“也許,他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杏伯正悵然若失、長吁短嘆,突聽米高大聲道:“杏伯,你看,勝負已分。”
雪花紛飛,一塊衣袂隨風飄起,竟是任我殺一刀削掉了“神刀巨人”的衣角。
“撒手。”任我殺一刀得手,立即直取中宮,“神刀巨人”手中的刀還未劈出,他手中的短刀竟然一個回旋,斫向“神刀巨人”的手腕。
“神刀巨人”狂吼:“休想。”一言未畢,突覺手腕一麻,竟再也握不住刀,手一松,刀已跌落。
任我殺的刀忽然不見了,但他手中仍然有刀——“索命刀”。“神刀巨人”手一松,這把刀就到了他的手里。
“神刀巨人”大駭,抽身欲退,突然刀光一閃,一把刀已輕輕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要你再動一動,我一刀就割斷你的喉嚨。”任我殺的聲音比刀鋒更冷。
“神刀巨人”沒有動,他不敢動,也不能動,全身都已僵硬,瞪大了眼珠子,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事情的發生。
他居然敗了,敗在任我殺的刀下,這太突然,太不可思議。這一生中,他經過數十次大小戰役,從未被對手奪去過手中的刀,也從未被對手用刀抵住咽喉。這世上,只怕絕對沒有人可以拿刀抵住他的咽喉,這個看起來冷酷而憂郁的少年,居然做到了別人永遠也做不到的事。
“神刀巨人”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緊緊咬著嘴唇,血從嘴唇中滲了出來,長嘆道:“我敗了。”
如此一個倨傲的彪形大漢,居然也有言敗的勇氣。
任我殺英俊的臉冰冷如雪,絕無半點表情,目光也冷如刀光,冷冷道:“你敗了。”
“你的刀呢?你為何不讓我看看你的刀?”
“我說過,我的刀不是拿來看的,從來都沒有人見過我的刀。”
“我大哥這把刀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行第五,削鐵如泥,本是好刀,你的刀居然完好無損,想必也是一把好刀。”“神刀巨人”聲色俱厲,“拿出來,讓我看看你的刀。”
“沒有人可以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我既已敗在你的刀下,你索性殺了我吧!”
任我殺冷冷一笑,突然松手,手中的刀落在雪地上。他回身就走,再也不瞧“神刀巨人”一眼,冷冷道:“我不殺你。”
“神刀巨人”臉色變了,嘶聲道:“你為什么不殺我?”
“我為什么要殺你?”任我殺倏然駐足,卻沒有回頭。
“你既已殺了我大哥,又何妨再殺一次人?”
“我殺了他,是因為我收了別人的銀子。我不殺你,因為你不是我的敵人。殺人者死,你為報仇而來,我何必殺你?”
“可是你必須明白,今日你不殺我,他日我卻絕不會饒你。”“神刀巨人”咬牙切齒地道。
“我不在乎。”
“你不后悔?”
“我從未后悔過。”任我殺不再說任何一句多余的話,緩緩走回酒鋪。
“神刀巨人”怔怔地望著他冷酷而孤獨的背影,竟似被釘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拾起雪地上的刀,沮喪地走進茫茫風雪中。
他只有離開,這一戰,任我殺才是勝者,對于一個失敗者而言,報仇還有什么意義?
任我殺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決斗之前他喝的酒本就不少,現在喝得更多。
“這場決斗,我早就知道你絕不會敗。”米高微笑道。
“敗的那個人,本應該是我。”任我殺搖頭嘆道,“他本來可以殺死我的,可惜他錯過了機會。他的刀法的確比‘索命刀’更高一些,若非他求勝之心太過強烈,一味攻擊,我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畢竟還是你勝了,這一戰,是我見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戰役。”
“但是我勝得卻極險,也極巧妙,運氣也很不錯。要想取勝,僅以武功遠遠不夠,必須還要借助心計和智慧。”
“這一點,杏伯早就看出來了。”
杏伯笑了笑道:“用刀之道,其意在心。只有用心使出來的刀法,才是克敵制勝的關鍵。其實大凡武功都是這個道理,萬變不離其宗。”
“有一次,他本可以一刀斬中我的左臂,只可惜他竟沒有看出來,否則我早已血濺五步。”任我殺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是因為你的動作實在太快,破綻很快就被補上了。”
“還有一次,他一刀斬向我的腰,我根本無法閃避,只好以短攻長,猱身直上,只求兩敗俱傷。他若是不理會我這一刀,本可以得手,但他不愿委曲求全,居然撤刀自保。其實我這一刀,是萬萬傷不了他的。”
“險中求勝,也是一種膽識。”米高撫掌笑道。
“到最后,我看準他刀法中的一個破綻,一刀削去了他的衣角,擾亂他的心神,然后使用虛招故意取他中宮,忽然回刀點在他的手腕之上。”
“這一刀的速度和變化自然奇快無比。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所以才一擊即中。”米高笑道,“若非你聰明絕頂,膽識過人,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在尋找他刀法中的破綻,可惜他刀法實在太嚴謹,我還沒有想到應該如何反擊,他就彌補了破綻的空門。”任我殺苦笑道,“若非已領教過‘索命刀’的刀法,我只怕早已成了他刀下亡魂。”
“難道他們的刀法竟是同出一源?”杏伯問道。
“雖非同源,卻有相同之處,其中差異并不大,都是走剛猛兇狠一路。若論嚴謹,‘索命刀’略遜一籌,若論扎實,卻又勝‘神刀巨人’許多。”
“武學一道,博大精深,無論是刀法還是劍法,都是殊途同歸,始終離不開一個‘變’字。”
“只可惜我的功力太淺,還不能做得更好。”
“你的刀法快、狠、穩、準,以你的年紀和經驗,要完成這四個要訣已屬不易。”
“也許就是因為我的刀太快,所以才不夠精確,破綻太多。”
“你的刀法層出不窮,有時毫無章法,有時卻又似招式復雜,所以才雜而不精,精而不實。如果你只專心練習一種刀法,不出三年,必可登峰造極。”
“先師曾經說過,招式是死的,刀卻是活的,隨機應變,靈活運用,臨陣創新,不拘泥于某一種固定的形式,才是用刀之道,武術的最高化境。”
杏伯若有所思,緩緩道:“令先師居然已悟出這種武學之道,看來必是一位名人。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以刀法成名的刀客極少,尤其是刀走輕靈一路,這種刀法極其難成大器。昔年韓大少一刀縱橫天下,他的刀同樣快、狠、穩、準,卻是一把重逾十七斤六兩的魔刀。你的刀法與韓大少大相徑庭,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傳人。”
“我還不配。大俠與殺手,生死兩重天。”任我殺神色黯然,似乎有些沮喪。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善惡只在一線間。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走自己應該走的路,才是男兒本色。”米高正容道。
任我殺忽然長身而起,搖頭說道:“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必須去做,恕不能多作奉陪,明晚二更前后,我一定會到金陵梁府。”一語未畢,人已飄然而去,孤獨的身影很快就甄沒在茫茫的風雪里……
米高怔了很久,方才嘆道:“小兄弟真是怪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杏伯卻忽然“咦”了一聲,聲音中止不住有一種驚奇和詫異。
“怎么了?”
“小兄弟這身輕功,小老兒總覺得好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杏伯緩緩道,“小兄弟是有故事的人,若不能揭開他神秘的謎底,我這一生只怕永遠也別想安安定定過日子了。”
“天下絕沒有永遠的秘密。杏伯,你若是還在這里琢磨心事,回到金陵城只怕天已經黑了。”
“米先生,你放心,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回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