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教師節，也是個周六，是我慣例給家里打電話的日子。早上醒來看手機，想想國內已經是下午了，隨手便撥了母上的手機號碼，還沒接通我就突然醒悟打錯了，馬上掛掉開始撥打老爹的手機，心里還是好一陣酸楚。自我離家求學開始，每次往家打電話都是慣例打娘親的號碼，因為老爹就是個甩手掌柜，也不懂跟我交流，我自小與他便無話可聊。可自從七月份娘親又一次發生腦梗開始，我便不得不經常打這個甩手掌柜的手機，因為娘親不僅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而且連開口講話也變得艱難了。

我至今還覺得恍惚，她之前跟我聊天時的大嗓門還在耳邊嘹亮，她以前站在講臺上拿著教鞭或嚴肅或微笑的樣子還在我腦子里印象深刻，我每次回家時見她第一面總是我在院子里大聲喊媽她急忙從廚房里出來手里或拿著水盆或提著菜刀。可是上次得知她生病后我匆忙趕回去，看到的她卻是側躺在病床上，滿頭都是白發，看到我便咧著嘴哭開了，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自那之后我照看她的日子里，她每天都要哭好多次。大多是因為親友的來訪，她一看到故人便開始哭，以至于后來我們頒布了禁止探訪令。有時候前一刻還在笑，下一刻便又開始流眼淚。又有的時候她練習著跟我講話，說一些家里家外的事情，還沒說完她就又開始難過了，咧著嘴就要哭。每次這時候我都要以學她哭的聲音來把她逗笑，趕快把話題岔開，我變得像個大人了。以前總是我在她面前哭，因為生病哭，因為餓了哭，因為狗狗沒了哭，因為小朋友欺負我哭，也因為她打我哭，現在看到躺在床上不能動只能哭的她，我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娘親二十歲左右就當了教師，這職業一做便是三四十年的時光。她是一名非常認真的老師，對待所有的學生都有一種要千錘百煉的感覺，學生有一道題不會她便灼心撓肝的難受，拿著教鞭吼著全校都聽得到的嗓門開講，回家后還念念不忘，邊做飯邊跟我們嘮叨哪個學生哪道題還是不會做。她的火爆脾氣是出了名的，她教過的所有的學生都對她害怕至極。我表弟在她班上的那一年從來不敢到我家玩耍或吃飯。我小時候也經常被她打，因為淘氣挨打，因為不懂禮貌挨打，因為生病了不吃藥挨打，還因為沒事哭鬧挨打，但她從來不像其他家長那樣因為學習上的事情打我，我的成績好壞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因為那是其他老師該管教的事情。我讀博士后她依然經常在家念叨著班上的孩子學習問題，我問她為什么要發那么大火氣，她說學生家長把孩子送到你班上了，你不能不對人家孩子盡心教導。我勸她可盡心但不必苛求，畢竟每個學生理解能力不一。后來也不見她有太大改觀，她始終相信世上無難事，也不放棄任何一個孩子，依然按照自己火爆又耐心的方式教導著每一個學生。我為自己勸說無效沮喪，但對她心中卻是充滿無限尊重，她的堅持是值得我可畏可敬的。只是這樣的工作方式，對她損傷極大，家里的金嗓子喉片是常備藥，她的扁桃體也經常發炎，她還得過坐骨神經痛，犯病的幾個月時間里一步一挪的從家到學校，站著上完每一節課，從沒有耽誤過。

她這一生都很強勢，一方面性格使然，另一方面跟姥爺早逝她身為長姐要幫忙照看弟妹有關。和爸爸組成家庭以后，父親性格綿軟，她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早些年生活艱難，教師工資不足以養活家庭，她和父親工作之后還要務農，比一般人家都要辛苦。后來父親得了膽囊炎，重活就落到了娘親一個人身上。再后來我和姐姐上大學，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是家里最大的支出，曾有一度姐姐還申請了助學貸款，后來娘親便不讓她申請了，一是不想姐姐在學校被同學看不起，二是想把申請貸款的機會留給家庭更艱難的學生，她說家里負擔得起。那些日子不知道她是怎么撐過來的，至少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委屈過，大概這些委屈都由她替我們承接了。再后來國家總算是提高了教師的工資，姐姐也大學畢業開始了工作，家里的條件慢慢變好，我研究生畢業后申請到德國讀博，娘親也退休賦閑在家了，我甚至計劃著明年接父母來德國小住一段時間，當我們終于開始享受生活的時候，她卻得了腦血栓。

她不能講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連翻身都需要有人幫助。每天打點滴，做電療做針灸，每扎一針她都痛到咧著嘴，但沒哭。每天還有一堆一堆的藥需要喝下去，每咽一口都很費力，有時候還會嗆水，喝藥嗆，喝水也嗆，吃飯喝粥的時候也會嗆，每次都咳到滿臉通紅，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更痛苦的是剛開始的時候言語表達困難，沒有人能聽懂她的訴求，她痛了，渴了，餓了都不能隨時得到緩解，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姐姐私底下跟我說媽媽沒享過福，好不容易生活好一些了，她卻得了這種病。娘親躺著的時候還能清楚表達，有一次她對我說，如果我沒有生病，咱們一家人該有多好啊。我忍著眼淚笑著回答，是啊，你趕快好起來，咱們一家人就好啦。

今天電話里，爸爸說媽媽最近有所好轉，左手開始活動了，坐著的時候也能說一些話，在我給她買的助行器里可以自己站立了。我很高興，她還在電話里跟我講話了，以前聽到我的聲音她就開始哭，今天她笑著問候我吃飯了嗎，還跟我說我現在能自己站立了，聲音沒有了以前的洪亮，卻讓我心生歡喜和希望，我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那辛苦了半輩子的母上大人早日康復，我們一家人還有半輩子的時光陪您一起幸福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