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被炸彈洗禮下的土壤深深地翻了出來,焦黑中帶著些許濕潤的赤色,讓咸濕的空氣中混雜了一絲奇異的肉香味。陽光明媚的蔚藍天空下,大地支離破碎。
山下壽夫癱在戰壕里,握著步槍的手微微顫抖,青筋暴起,布滿了鮮血和黑泥的臉上只能看到兩個張的大大鼻孔和一對瞳孔緊縮的眼睛,他的子彈早已打完了 。
他扭頭看向旁邊的尸體,咬著牙伸手從上面摸索出兩發子彈,將子彈輕輕地壓入槍膛后,山下胸口微微起伏,壯著膽子探出頭,身體微微一顫,視線越過了面前一截斷臂。遠處焦黑的斷樹染著火苗,大片土壤往外面冒著黑煙,除此之外竟然沒有一點動靜,附近一百米內能看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山下笑了,笑得有些狼狽,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是被天皇大人眷顧的,那個該死的將他送上戰場的人。當然其他人不這么想,他們覺得這是在為帝國效力,這是光榮的使命。然后他們都變成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山下收起了心緒,弓著腰,沿著戰壕邊緣,越過一具具隊友的尸體。在他視線范圍內的尸體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他此刻完全相信自己是唯一一個從剛才的轟炸中活下來的人,突然一只手彈了起來,死死地抓住他的腳踝。
“救……救我……”
山下被這景象嚇得大腿一軟,摔倒在一旁,導致手中步槍走火,發出嘭的一聲。仿佛在平靜的水面上投了一塊石頭一般,整個戰場被這一聲槍響喚醒了。
他忍著眩暈,慌張地將槍對準那只手的主人,這才發現是和自己一樣的日本士兵,他的雙腿已經被炸斷了,鮮血不止,面孔血肉模糊,看不清是誰。山下連忙將槍放在一邊,顫抖著從褲兜中拿出繃帶為他包扎傷口,這個傷員的手仍然緊緊地抓著他,口中微弱的吐著求救的字眼,可以看出他已經將近失去了意識,靠著本能想活下去。
這時,遠處傳來沖鋒號聲,這種尖銳而洪亮的聲音像一把尖刀刺在了山上的心頭上。他趕忙丟下手中的繃帶,探出頭向后方望去,只見遠處土丘后面涌出一股又一股身穿淺藍色軍服的士兵,像海水一樣漫了過來。山下回頭看了看這個雙腿被炸斷的傷員,他好像也察覺到了什么,手抓得更緊了。
山下拿起槍,將那只在他眼中猙獰無比的手砸開,退了兩步,顫顫巍巍地說到:“對不起,你,你沒救了……”
說完,山下跑出戰壕,趔趄了一下,回頭端起槍扣下扳機,槍卻沒響,想起來先前槍走了火,這才慌忙上了膛,胡亂地朝著敵軍方向開了一槍后,把槍丟掉,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2
“全滅?這幫混蛋……”中隊長看著山下狼狽的樣子,滿是胡渣的臉上,肌肉和血管攣動抽搐著,像一顆凹凸不平的紅色獼猴桃,快要爆炸但又生生止住了一樣。
中隊長悶聲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陣子,讓山下下去休息,而自己站在原地將腰間的武士刀抽出,輕輕地摩挲起來。山下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要是以往的中隊長遇到逃兵可不會這么簡單就了事的,不過他沒有多想,站到了隊伍末端。
他的衣服異常臟亂,臉上布滿了凝固的焦油與灰塵,與其他的衣著相對整潔的士兵相比略顯突兀,但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樣的,他們眼眸中沒有光彩。
“小夫,你受傷了!沒事吧?”一個身體稍顯瘦弱的士兵從隊伍中擠了過來,山下看著他額角的一縷明黃色的頭發被汗水浸濕,卷曲地貼在黝黑的皮膚上,眼神中有些許的光彩。
“不是我的血?!?/p>
山下頓了頓,又說:“看來你的運氣和我一樣好,你們沒有遭遇戰斗嗎?”說完,空著的雙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污漬。
小個子士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幫山下拍了拍衣服,小聲說到:“你知道嗎,戰爭好像要結束了,我昨天偷聽到中隊長在電話里和別人吵架了,好像說美國人在我們國家投放了炸彈,天皇陛下已經投降了?!?/p>
“真的嗎?”
山下略微有些驚訝,但又疲憊地說道:“快點結束也好,我現在只想回家,回到我們的故鄉,信介你也是這么想的吧?!?/p>
山下注意到,信介笑得有些勉強。
“我們已經殺了太多的人了,真的能回去嗎?”
山下有些疑惑:“我記得你不是沒有殺過人嗎?你和我說過的,你連槍都沒開過幾次。”
信介低頭搖了幾下,沒有說話,又抬起頭,盯著湛藍清澈的天空發呆。
山下沒有多問,也沉默了起來,回想起死在自己手下的三個人,第一個人是一個老人,被綁在樹上,那個看上去很體面的戴著眼鏡的小隊長逼迫自己,自己一臉驚恐,鼻涕眼淚橫流,用刺刀痛死了那個老人,老人的樣子已經記不清了。殺掉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年輕的士兵,他的眼睛和頭發像黑夜一樣深黑,肩膀略窄,但給人很健壯的感覺,戴著粗布織的藍灰色軍帽,手中的槍后托都快開裂了,他的眼中滿是仇恨,自己為了活下去搶先開槍殺了他。第三個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掙扎著被眾人用布袋套住了頭,當輪到自己的時候,她身體已經漸漸冰涼了。山下覺得是自己殺了她,但又不全是他的錯,他只是怨恨那些不把生命當回事的同胞,但又無力去做些什么。他已經麻木了,只是偶爾有回到故鄉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妹妹怎么樣了。
山下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信介,她妹妹好像一直暗戀著信介,真是個好運的家伙。他收起心緒,緩解了些許疲憊后,開始觀察起周圍,他記得從那片戰場逃出來到與信介他們匯合大概有半天時間了,現在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了下來。他們一共大概五百名士兵呆在這片稀疏的樹林中,前方是山坡,后面是一條不窄的河流,中隊長在隊伍的前方用聯絡工具尋求支援,卻沒有得到到任何人的回應,所有人靜靜地站在這里,仿佛在接受命運的安排。
咔嚓,踩到樹枝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竟然顯得分外詭異,所有人向那個地方看去,只見一個個全副武裝的敵人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逼近到只有幾十米的距離了。山下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了,他先是異常驚恐,險些叫出聲來,但又看到自己已經丟掉武器的雙手,想到中國士兵好像不會殺害俘虜,他漸漸冷靜了下來。
敵軍包圍他們后沒有進一步動作,所有人的沒有開槍,這時,對面有人用不是很流利的日語喊著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投降!”聽到這話,山下顫抖著舉起了雙手看向周圍,所有人都面露絕望,不斷開始有人將槍丟到了地上,信介也舉起了雙手,只有中隊長手中握著通訊電臺的電話,大聲吼叫著要和敵人玉碎。
沒有人去聽他的命令,所有人仿佛都丟掉了作為帝國軍人的武士道精神,違背長官的命令,向敵人低下頭顱,這些年輕人大都是帝國強制征兵而來的,他們懷著濃郁的思鄉之情,被迫拿上槍炮踏上戰場。
隨著敵人不斷逼近,中隊長表情猙獰地朝著士兵們怒吼:“你們這群混蛋,丟盡了天皇大人的臉!我們還沒有失敗,馬上會有援軍到來的,給我戰斗到最后一刻!”中隊長歇斯底里,拔出刀跪在地上揮舞著,對方的槍已經對準了他,仿佛下一刻就會有無數子彈傾瀉在這個狂熱者身上。
就在此時,中隊長手中的電話突然發出了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神情呆滯。那聲音漸漸清晰,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仿佛是信號不好的緣故,這個聲音聽著有些沙啞低沉,但卻清楚地回響在所有人耳朵里。
“總部的命令,所有部隊停止軍事行動,已經接到確切消息,天皇陛下對外正式宣布投降……”
男人的聲音停了幾秒鐘,再次響起:“戰爭,結束了……”
3
“快一點,小夫,我們快一點去救小團子,不然就來不及了!”
山下依稀記得當時信介頭戴斗笠,穿著一身破爛的蓑衣,小小的手中抓著一個木棍。臉上焦急的神色配合寬敞的蓑衣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鳥,異??蓯?。
“小心一點哦,雨會漸漸變大的,快點回來呀”奶奶彎著腰,慈祥地說道。
奶奶說話總是會在后面加上一個奇怪的尾音。
“嗯!奶奶和郁子在家里等著,我們馬上就回來!”山下穿好衣物和信介出了村子。
村子后面的大山是他們經常玩耍的地方,那里的深處有一株老樹,枝葉繁茂,但是樹干卻長歪了,被他們稱作做“木妖大人”,他倆認為這株大樹是整座山的妖怪之王,因為它的周圍沒有任何樹木或雜草生長。
兩個小孩子沿著小路熟練地來到“木妖大人”的“領地”,只見樹冠深處有一只黑白相間的小花貓,四只爪子緊緊貼在一根快要折斷樹枝上。此時天色已晚,小雨淅瀝,陣陣黑風刮來,小貓驚嚇地發出喵嗚的叫聲。
他們當即開始攀爬起來,可是當他們靠近小貓的時候,樹枝突然斷開,小貓被吊在了半空,可憐的叫聲越來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與斷枝墜落下去。
雷聲震耳,大雨傾盆而下,山下看到這一刻,自知已經沒有希望了,眼看斷口的連接處將要徹底斷開,他們卻離小貓還有一段距離。
“不行了,它,它已經沒救了,木妖大人的力量出現了!我們快走吧,一會就來不及了??!”
山下眼中泛著淚光,他被這一幕嚇壞了。
信介咬了咬牙,突然蹬著樹皮向前一跳,用雙手抓住那根樹枝的根部,信介整個人居然吊在了上面!他奮力地抬起腿,伸向小貓。小貓仿佛看到了希望,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
“我堅持不住了!”信介的手突然一滑,整個人從上面掉了下來。
“小心??!”山下眼疾手快,探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信介順勢抓住樹干,“小夫,你沒事吧?”信介看向山下被樹枝劃傷的的胳膊。
“沒事,我力氣大,比起這個,我們快走!”山下搖了搖手對信介說到。
兩人順著樹干下去后,不敢停留,趕忙逃離了“木妖大人”,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順利的回到了山下家中。
山下的奶奶和妹妹郁子正在門口等候。郁子身材嬌小,穿著米黃色和服,扎著小辮子的頭上戴著白色小花編織的花環。她焦急地說道:“哥哥,信介哥,你們沒事吧?”信介呲牙一笑,將懷中的小貓露了出來,小貓淋了些雨水,蜷縮在他懷里。郁子開心地笑了,可愛的小臉上露出紅暈,“太好了,信介哥真厲害!”信介也開心地笑了:“嗯!”
山下在一旁看著他們,嘴角微抿,“是啊,太好了……”
4
山下睜開略微混濁的眼睛,看著屋頂,無法入睡。
自從被俘后,他們這批人與其他部隊的俘虜一同被關到這個臨時搭建的集中營,雖說是臨時的,但也已經為他們提供了將近一年的住宿保障。每天的生活作息被嚴格管控,除此之外不時地進行強制勞動,不過倒也沒有太過刁難他們,伙食也還不錯。
士兵們被告知明天將會進行遣返回國的準備,這是讓山下無法睡著的主要原因,他對家鄉的思念并不是特別強烈,自己想念郁子,但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們。山下痛恨戰爭,但自己畢竟是戰敗者,作為失敗者落魄回國會讓自己臉上無光。懷著作為戰俘的些許恥辱,以及對郁子和奶奶的思念,山下翻身起來,決定去找好友傾訴一下。
山下輕聲地來到信介的床鋪旁,卻發現床上竟然沒有他的身影,這時山下回想起前些天信介申請與對方長官見面這件事。
“該不會是?”山下自語道。
他趕忙回到自己的床鋪,從下面找到自己的日記本,翻過大片的空白頁,最后一頁出現了信介的筆跡:
“小夫,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的內心無法原諒我犯過的罪,我打算留在這里,盡一份我的力量幫助他們。等著我,等我贖罪之后,我會回去找你們的?!×中沤椤?/p>
山下緊緊地握住紙張的邊緣,反復讀了幾遍,合上日記本,緩慢而僵硬地靠坐在床邊,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他閉緊雙眼,微皺眉頭,然后右手抱頭,將腦袋埋到懷里。
山下與其他人集體收整行李,開始向海邊城市出發,信介沒有出現。
士兵們在軍隊的押送下途經幾個村落,看到了許多穿著貧寒的農民。他們面黃肌瘦,縫縫補補的衣物破爛不堪,有些拿著家當,拉著糧車,在道路兩旁行走著,有的則在修補房屋,填平土地。他們男女老少皆有,是飽受戰火的折磨活下來的新的生機,雖然略顯狼狽,但眼中都有希望的光彩。
山下說不清那是怎樣的感覺,他與他們都是活著的人,一同踩在這片土地上,感受著新鮮的空氣,山下心中的憂郁竟然少了幾分。
經過幾天的行進,他們終于來到了港口,在等候了將近一天后,開始與其他部隊一同登船。所有人被規定只能攜帶一些必要的物品上船,山下隨身的物品只有一套衣物和一個精致但有些陳舊的日記本。這個日記本是郁子在自己臨走前送的餞行禮,希望自己的哥哥可以將異國的見聞帶回家鄉,可山下基本沒有用過,上面除了幾篇自己的拙劣的文章,就是信介的臨別留言。
將自己的包裹遞給檢查員后,山下打量著這艘巨大的輪船,它大概有三四十米高的樣子,船體上面印著英文。他聽別人說這是一艘美國的軍艦,他們這些戰俘是由美軍接管,負責運送回國的。
山下拿回包裹,排隊登上了高高的甲板,他看著身下的港口,遠方的城市,更遠方的模糊的地平線,忽然拿出來日記本,翻開空白的一頁,沉默了一會,寫下:“1946年5月29日,我啟程了……”
5
美國人提供的食物有面包,干魚片,肉罐頭等主食以及牛奶,咖啡,偶爾還會有一些紅酒。船上的士兵們剛開始的時候都是比較沉默的,他們有些恍惚,自己就這樣安然無恙地要回家了,過了一天后便振作了起來,他們或是唱歌跳舞,或是攀比著自己的戰績,大部分人則是面帶微笑地低聲討論著回國后的打算。
山下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團體,他坐在角落,默默地看著眾人,偶爾拿出日記寫一下,偶爾盯著天花板發呆,當然天花板大概就是甲板了,他可以隱隱約約聽到上面美國人的笑聲。
山下覺得自己自從上船后就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他開始斷斷續續地寫日記,記錄自己的日常,以及自己的心理想法。日記突然成為了他說話的對象。
“他們好像沒有太過沮喪的樣子,歡聲笑語是常態,即便有憂愁,也是對自己回到國家后的未來而擔憂,戰爭對他們似乎沒有較大的影響。只有一個人有些不同……”,寫到這里,山下抬頭看向船艙內的一角,一個穿著邋遢的人癱坐在那里,紅面赤耳,手里提著一個酒瓶,當他抬起頭時,山下看到了他滿臉的胡渣,他是那個瘋狂的中隊長。
中隊長一口一口灌著酒,時不時看著那些活力十足的年輕人,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山下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合上日記,山下呆呆地坐著,感受著船體微微的搖晃,聽著海浪的聲音,聽著甲板上的笑聲和船艙內的笑聲,不由地想起了信介。
他打開日記,寫到:“信介認為自己犯了大罪,盡管他沒說過自己殺了人,但上了戰場誰又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呢?我們所做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殺了人,那是戰爭的錯誤,我們是無辜的……”
山下頓了頓,耳邊又傳來了同伴們歌舞的笑聲,面無表情地寫上:“是的,我沒有罪?!?/p>
重新合上日記,山下覺得心情舒暢了一些后,漸漸涌現出困意來。睡夢中,他看到了奶奶在為自己縫補衣服,笑著埋怨自己太不小心了,把衣服都弄破了;他看到郁子和信介在抖弄小貓,信介抱著小貓,郁子跟在后面,他們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模糊。
突然耳邊傳來隱約的吵鬧聲,山下猛然睜開眼睛,身體一顫,全身肌肉緊繃,轉頭一看,發現原來是中隊長在和一些年輕人大聲地說著什么。
山下回了回神,感受到船體搖晃的愈來愈劇烈,外面暗沉的天空時不時閃爍,白色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壓過了船艙內昏黃的燈光。他往中間位置挪了挪,這才聽清了中隊長在說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不這樣做?我們軍人的職責就是為帝國帶來勝利,如今天皇大人忍辱負重,暫時屈于人下,他正在等待著我們,我們必須要振作起來,我們的使命還沒有結束,一旦我們回去,本土作戰是唯一選擇!”
中隊長站在那里,身形隨著搖晃的地板搖擺不定,但始終沒有倒下,他一只手握拳,高舉在空中,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別在腰間的匕首,每說一句話,便揮一下拳,眼珠凸起得仿佛要蹦出眼眶似的,脖頸青筋暴起,嘴角流涎,臉上的汗水隱約可見。
“我們是勝者,我們是帝國邊疆的開拓者,你們懂什么,我們經歷了何等艱苦的時代,遭遇了多少足以滅國的危機,我們只有勝利才能活下去!只有勝利才能……活下去!!”
中隊長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揮舞起匕首,瘋狂的眼神看得眾人面露畏懼,沒有人膽敢反駁他。
就在這時,一道無聲的閃電閃過,刺眼的光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孔,他們的樣子映照在中隊長眼中:恐懼的外表下,稚嫩、無知、茫然中有還有著一絲疲憊。
中隊長僵住了,他看著這些人的面孔,眼中恢復了些許清明,他終于搖晃著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片刻后,他突然哭了,一個粗獷的,征戰多年的老兵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
山下驚訝地看著他,覺得中隊長這一刻好像認清了現實,他堅強的意志終究還是敗給了名為失敗的現實,那些年輕人大概和自己一樣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有些還要更年輕,這些原本應該無憂無慮的在田間玩耍的孩童都被派上了戰場,證明帝國已經后繼無力了。
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中隊長或許會想起許多戰死的戰友和部下,熟悉的人都已經死去了。但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什么,因為他此時已經拿起手中的匕首,將冒著鋒利光芒的刃尖送進了腹中。
中隊長握著匕首,橫著劃了一刀后,口中痛苦地大喊道:“沒能為天皇大人帶回勝利,我愿以此謝罪!”說完拔出匕首插入胸口,倒在地上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周圍一片寂靜,隨后有人驚呼,有人哭泣,有人面露厭惡地低聲細語著,也有一部分人或許和山下一樣,被中隊長的死所震撼,呆滯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山下看著中隊長的尸體,看著地上血跡逐漸擴散開,想起了那些被他殺掉的人,想起了那個年輕的中國軍人,他看到那人的眼中好像燃燒著火一般的鮮血,向自己沖了過來,要將自己燒成灰燼;他又看到信介悲傷而無奈的身影漸漸遠去,而自己站在滿是硝煙的戰場上,身邊一個只剩半截身體的士兵抓著自己的腿痛苦地呻吟著。
輪船停止了搖晃,閃電也消失了,海上的暴風雨好像停了。山下搖晃著走回角落,靠著墻慢慢地坐在地上,他抬起手,看著手掌,不一會笑了起來,笑得像哭一樣。
騷亂持續了一會后便停歇了,美國人很快就將尸體處理了,他們將中隊長丟進大海,然后圍著那把帶血的匕首嘰里咕嚕討論著,山下猜測他們應該是在疑惑中隊長是怎么把一把刀帶上船的,畢竟上船前核查過每個人隨身攜帶的物品。
大概過了一天后,船到達了日本南方的一座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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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駐扎著許多美國兵,他們身材高大,手中拿著我沒見過的油亮發黑的沖鋒槍,站在那里有說有笑,時不時對我們指指點點。港口上的人對他們很是尊敬,不,在我看來這是畏懼,日本商人們小心地和美國商人交涉著,因為他們可以換取到上等的美國貨,我可以看到奶酪、咖啡、口香糖、巧克力、香煙、紅酒等物品大量地從各個美國貨船上不停地搬下來。美國商人抽著’雪茄’,懷里摟著打扮艷麗的日本女孩,仔細審視著經手的貨物?!?/p>
山下把眼前的景色寫到日記里,他覺得國家在這次戰爭后發生了巨大變化,不過他不知道國際上有什么風云變化,只是感覺美國人好像得到了很多利益。
同船的士兵們都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即便作為戰俘,他們也被允許帶一些財物,以保證遣返回國后一段時期的生活,因此他們有能夠支撐自己坐火車的路費,當然山下自己或多或少也存了一些。
他簡單地買了一些日用品和食物后,打聽到附近最近的火車站,便踏上了歸途。
他在火車上看到一些和自己同船的士兵,還有很多衣著干凈,但略顯貧苦的人。他們有的是帶著數個小孩的母親,有的是彎腰背著包裹的老人,也有什么行李都沒有的人,他們或是站著,或是蹲著,呆滯地看著窗外,希望火車能夠把他們帶出現實這片苦海。
山下看著這些迷茫的人,沉默地拿出日記。
“我以前經常聽到人們無論何時何地都在討論前線打仗的事情,以及對天皇大人的崇拜,即便是陌生人都可以一起充滿激情的相談,但現在所有人好像斷了線的木偶,天皇大人的失敗導致所有人的信仰崩潰,他們不知道明日該何去何從,每個人都在疲憊地奔波,或許他們有的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有的人在轟炸中失去了家園?!?/p>
山下雖然這樣寫到,但他卻無法產生同情之心,他自言自語道:“你們做出了讓自己后悔的決定,即便這個決定是被逼迫的,但結果已經注定了,能做的只有接受它,接受這個現實,殺人也好,救人也好,只要能讓自己安心的活下去,這就行了,這就足夠了……”山下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的瞳孔渙散,神色黯然,細小的聲音時而尖銳急促,時而低沉緩慢。
不知何時,火車緩緩地停了下來,眾人有些驚訝,因為離到站還有不少時間,不少人探出頭往前望去,只見前面的鐵路被大片泥土和斷樹擋住,火車無法前進。列車員向大家說明情況后,通知眾人暫時在車中等候,一會兒便會有人來清理。
山下在車中呆了將近一個小時后,有一隊工人出現,開始動工,所幸泥石流的范圍并不大,幾個小時后便清理得差不多了?;疖囌斑M時,卻又發現之前一段被泥石流埋住的軌道已經斷裂,據工人們說這段軌道是美軍轟炸后新修的。
車上眾人得知軌道損毀后,一部分人隨著返程的火車離去了,一部分人則下了火車開始步行,山下屬于后者。
耽誤了一些時間后,天漸漸黑了下來,山下跟著眾人來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城市當中,便獨自找了一個小店住下,打算明天啟程。正當山下打開自己的包裹準備吃晚飯時,才發現身上自己的錢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該死的小偷……”山下咒罵道。
呆坐了一會,山下拿出一個煮芋頭當做自己的晚餐,晚餐后他又拿出兩塊包著錫紙的巧克力,這是他在港口那邊買的。除了必要的食物外,他一共買了兩塊巧克力,他拿著另一塊看了看,小心地放了回去,這一塊他不打算吃。拆開包裝后,掰下一塊像凝固的黑泥一樣的巧克力放入嘴中,山下感受著口中怪異的甜味,有些出神。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陣陣腳步聲,仿佛軍靴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隱隱約約還有槍支碰撞的響動。
山下猛地起身,飛一般地站到門后面,發抖的雙手緊緊攥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木棍,他的牙齒在顫抖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突兀與詭異。緊張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汗水,他用耳朵貼著門,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慢慢接近,直到停在了自己的門前。
他屏住呼吸,全身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
山下低頭看到門外的燈光透過下面的縫隙照進來,看到一只只腳的影子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感覺得到一雙雙眼睛正透過薄薄的木門盯著自己。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發現門下的影子已經消失了。
山下小心地打開門后,向走廊兩側張望了一下,沒有發現任何人,這才像丟了半條命似的地回到房間里,倒在床上,用還在微微顫抖的雙手抱著膝蓋,死死地睡過去。
7
第二天一早,山下便背著包裹來到城市的街道上,因為身上沒有錢,身上的食物也僅夠他吃兩三頓,他只好先找一個可以賺錢的路子,不然在回到家之前他就會被餓死。
這里有不少小攤,山下走近一看,大部分是賣舊衣服的,還有一些看上去像商人的人在賣不知名的電器和半新的自行車。道路上賣各式各樣稀奇物件的都有,只有一少部分攤位是在賣食物,但也只是少得可憐的芋頭、干魚片和劣質豆子,不過這些攤位前面擠滿了人群。路邊還露宿著許多面黃肌瘦的乞丐,其中相當一部分人甚至穿著軍裝。
穿過這條街道,山下來到了另一片安靜一些的街區,這里的流民較少,道路上的衛生也打理得不錯,兩旁有著各式各樣的華麗的商店,店鋪門上刻著英文,路上的許多日本人和美國人穿著體面,在店里進進出出。
山下試了幾家商店都被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只因為他戰敗軍人的身份,好不容易通過撒謊找到一個干雜活的臨時工,卻被經驗豐富的老店主看出了端倪,被轟了出來。等到夜晚降臨時,山下沒有找到任何工作,包裹內的食物也都吃光了,只剩下他珍藏的那塊巧克力。饑腸轆轆的他在城市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條街道上。
山下聽路邊的人說,這條街夜晚的黑市非常熱鬧,在黑市上會出現各種違禁品,包括毒品,走私的高級貨物,偷來的各種贓物,甚至還有槍支,山下則看到了遠比白天混亂的場景。
各種攤位上擺著的商品遠比白天看到的豐富,這自然不說,米面等珍貴的糧食在這里甚至也可以買到,還有一些小飯攤兒提供熱食,街道兩旁延伸出的數條小路也有用紅綠彩燈裝飾的小店,每個店門口站著數位抹著濃妝的婦女對路過的人拋著媚眼,空氣中充斥著污水的臭味和飯香味混合的味道,還帶著一絲絲欲望和墮落。
乞丐們虛弱地躺在角落,流著口水看著冒著熱氣的食物,還有一些神色兇狠的人拿著刀和槍不知在尋找著什么人一樣,橫行霸道,他們手臂上紋著相同的紋身。
山下瞟了一眼那些看上去不好惹的家伙,緩步來到一個乞丐旁邊,坐下,同他寒暄了兩句,便不再說話了。那乞丐穿著破爛軍裝,虛弱地打量著山下。
“你一定也是軍人吧,雖然沒穿軍服,但我感覺得出來。”
山下沉默了一會兒,那人似乎是看出了山下的疑惑,說道:“看眼睛就知道了,你經歷過恐怖的事情,但是我卻能感覺到你還有希望,你想要回家對吧?”
山下摸了摸懷中地巧克力,點了點頭。
“真好啊……你還有期待,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大概堅持不到明天,我建議你快點離開這里吧,在這里是活不下去的,這里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疲憊至極的山下聽著他的一番言語,剛想說些什么,轉頭一看,發現他卻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山下湊過去摸了摸他的脖子,發現他還活著,只是睡著了。
山下發現他身邊有一張皺皺的報紙,上面報道著一些關于遣返回國士兵自殺、美日合作辦建公司,以及大量的發生的犯罪等新聞。山下讀了一會,放下報紙,呆滯地盯著閃爍的燈光,眼睛漸漸模糊,龐大的困意終于戰勝了饑餓。
一陣冷風吹過,山下被驚醒,他環顧四周,發現昨日那個陪他說話的軍人不見了??赡苁丘囸I到一定程度反而感受不到饑餓的原因,山下睡了一覺感覺精神了一些,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想起了昨夜那人說的話,決定離開這里,一邊尋找食物一邊趕路。
他出了城,沿著鐵路花了近半天時間終于找到了一條河。山下渴極了,他猛地扎到河中,兩口冰涼的河水進入腹中,讓已經麻木的饑餓又燃燒了起來。他在旁邊的樹林找到了一些野果和蘑菇,用河水簡單清洗了一下,就直接吞入腹中,這稍稍緩解了胃中的灼燒感。解決了饑餓后,山下坐到一塊石頭上,聽著流水的聲音,拿出日記,他驚訝地發現上面已經不知不覺寫了相當多的內容了。
山下翻開新的一頁,寫到:“這個國家真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從一個城市中感受到了。我不知道我可以堅持多久,我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回到你身邊,把禮物帶給你,和你說一說這些年發生的事情。日記最近才開始寫,沒有多少值得讀的東西,果然還是想親口和你說?!鄙较率掌鹑沼洠⒅铀糇艘粫?,便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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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中帶著一縷淡黃色的云層垂在廣闊的田野上,從云中吐出的絲絲金色的陽光,讓正片空間變成了像是在略微混濁的水下一般,有一點通透,也有一點壓抑。
山下看著那片田野,顫抖著拿出日記,無根像樹枝一樣的手指拿著筆,緩緩寫下幾個字,便將它收入包裹中。他彎著腰,渙散的雙眼看著地面,深吸一口氣,起身向前走去。
自從離開鐵路的終點后,山下不知走了多久,經歷了多少個夜晚,終于來到了這里,至于他這些天的食物,大部分情況下是樹皮,偶爾運氣好的話可以找到一些野生蘑菇,水源倒是不用擔心,一路上有不少小溪。他摸了摸包裹,里面還有些蘑菇,應該可以支撐他到達目的地。
這片田野是他小時候和信介還有郁子偶爾來玩的地方,現在看上去像是荒廢了許久,沒有多少人跡的樣子。走在田間小路上,半人高的枯黃色干草拂過山下的衣袖,他看著空中漂浮的光塵,心中卻沒有寧靜下來,想起前些時日,他在路上遭遇了幾只餓狼,幸好自己足夠機敏,沒有被它們發現,這才逃過一劫。
不一會兒,山下肚子餓得發出抗拒的聲響,他從包裹中掏出一枚灰色的蘑菇放入嘴中,緊了緊衣襟,繼續向前走去,過了這里,里記憶中的那個村子就不遠了。微風吹動身旁的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音,這讓人心靈放松的自然之音在山下耳中卻像惡鬼的笑聲一樣。
山下頓時全身緊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睜大眼睛,屏住呼吸,雙手握拳放在身體兩側,緊緊地盯著左側的草叢,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
他瞳孔緊縮,剛要抬腿后腿,便僵在了原地,一只灰皮黃眼的狼從那里鉆了出來,它盯著山下,眼中還略帶驚訝。這只狼只有半米多長,看上去像一只幼狼,它對著山下低吼了兩下,讓他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山下牙齒打顫,滿是胡須的臉上浸出了汗水,他僵在原地幾秒后,不知從哪里迸發出了力量,猛地朝那頭小狼撲去,小狼顯然沒有料到這個人類會主動撲上來,驚慌地嗚咽了兩聲后便被山下摁住了脖子。山下騎在小狼的身上,雙手緊緊地掐住它的脖子,用全身的力量壓住它,他口中嘶吼著,手上被堅硬的狼毛劃出了血痕,不一會兒,身下的小狼沒了動靜,它的身體逐漸冰涼。
山下起身,大口喘著粗氣,看著小狼的尸體,神色放松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嘴角上揚。
“我活下來了,我又活下來了”
山下自言自語,突然腦袋一陣眩暈,眼前的景象好像被倒入油彩的水中,慢慢變得五顏六色,混濁不堪。不一會兒,腦中的眩暈漸漸消退,山下揉了揉眉心,睜開昏沉的眼皮,他看到原本是小狼尸體的位置躺著一個小男孩,他雙目充血,驚恐地望著天空,脖子上有一圈駭人的紫黑色手印,指甲里帶著一縷一縷血肉。
山下咚的一下跌坐在地上,他呆滯地看著小男孩的尸體,旁邊還放著一個草編的玩偶,這景象逐漸與記憶中那個死在他身下的女孩重合,女孩口中塞著她的衣服,頭上被套上麻袋,冰冷纖細的脖子上一雙手緊緊地掐著。
山下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手上的一道道血痕,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終于山下崩潰似的尖叫起來,他抱頭倒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尸體,看著記憶中死去的女孩的身影,凄慘的叫聲在田野上傳響,凄慘而悲涼,他痛苦抽搐,仿佛一只掙扎在泥潭里的野狗,這時,一縷陽光剛好照射在地上散落的包裹,幾枚色澤鮮艷的紅蘑菇和一個日記本躺在地上,山下看到這一幕,呆了一下,猛然起身跑過去,拿起日記本,什么也不管,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他狼狽地跑著,嘴角流著口水,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但又仿佛被一根透明的絲線拉著一般。
“快到了,快到了……”山下喃喃自語。
出了田野,穿過一座小山,山下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村子,他眼中兩起了一道光,跑向那里,手中的日記本快要被汗水浸濕。他穿過那扇大門,沖進去,映入眼中的是幾個破敗不堪的矮小房屋,道路上長滿了雜草,沒有任何人生活過的跡象。
山下眼中的光彩瞬間暗淡下來。
“不會的,不會的……她們一定還在這里”
他沿著記憶中的路,來到一座看著簡陋的房子前,輕輕地推開門,吱呀一聲,山下看到地面上布滿了灰塵,角落蛛網密布,眼淚瞬間流淌而下。
“郁子,奶奶,你們在嗎?”
沒有任何回應,山下的聲音更大了,夾雜著哽咽。
“郁子,奶奶,你們在嗎,我回來了……”
依舊是一片寂靜。
看著屋內滿是塵土,但整潔有序的布置,山下摸了一把眼淚,來到里屋,中間有一張擺著花籃的小木桌,他記起來這時他們一起吃飯的地方,他看到桌上放著一個不起眼的鐵盒,山下愣住了,他趕忙拿起那個鐵盒,輕輕地擦去上面的灰塵,打開它,里面放著一封精致的信。
山下小心地展開疊得整齊的信紙,讀了起來:
“尊敬的兄長,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已經身處異國了。奶奶已經生病去世了。我獨自一人生活了很久,很是想念你們,后來我被軍隊強制征召了,于是我決定趁此機會到前線尋找你們。我向軍隊打聽清楚了你和信介哥的部隊編號,他們承諾會將我送到你們的部隊進行后勤保障的服務,并將我暫時安排在了叫做從軍慰安婦的隊伍中,隊伍中全部都是女孩子,這讓我安心不少。希望我們可以相遇,如果我沒能在戰場上找到你們,我會盡快回來等你們,望安好?!较掠糇印?/p>
手中的信紙微微泛黃,捏上去還有清脆的感覺,應該是放置時間太久的緣故。
山下坐下來,看著手中的信,靜靜地坐著,溫暖的陽光照進室內,為布滿灰塵的陳舊物品鍍上金輝,塵土在光照下熠熠生輝,光斑緩緩蔓延,像一層金色的火焰,爬上了山下的身體。
這時,山下緩緩起身,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搖晃著走出房子。
天上灰色的云層漸漸散開,昏黃的陽光將村子燃燒,到處都是金色的火焰,他手中拿著信紙,走過一座座房屋,走出村子,向后面的山上走去,他看到一座座墳墓立在道路兩旁,其中有一座上面刻奶奶的名字,他停下來,將手中的信放在墳前,沉默了一會,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著后山深處走去。
天色漸漸昏暗,夕陽已經消散。山下不停地走著,步伐僵硬得像一具尸體一樣,他拖著腳步來到一棵長相奇特但無比高大的樹前,這棵樹的樹枝扭曲而繁茂,詭異得就像死神的手,向著山下揮舞著。
它周圍無比空曠,沒有任何樹甚至雜草生長。
山下來到樹這顆大樹旁,靠著它,身體緩緩滑下去,坐在地上,他聽著微風吹樹葉的聲音,閉上了眼睛。
懷中的日記本掉落下來,被風吹得散開,翻過了寫滿字的一頁又一頁,停留在空白的一頁,上面寫著幾個凌亂的字。
“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