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
【1】
路柄飛從小就比同齡孩子長得壯,飯量也好,可是眼下這頓晚飯,他卻吃得極不順暢。兩個脆李子大小的豬肉白菜餡包子,生生分了十幾口才慢慢嚼進肚里,進了肚子,被嚼爛的食物好像在那么一瞬間突然逆轉(zhuǎn)成母豬身上帶著臭味的白毛和菜地里蠕動的綠豆蟲,全都順著食道從胃里一點點往上涌,卡在嗓子眼兒,搞得他一陣接著一陣地惡心,而他的臉上,也因為心里憋著的事而顯出一些苦悶。前一秒鐘,他的嘴還在問他的心:“這事是不是得去問問明白呢?”而后一秒鐘,他的心就立馬駁回他的嘴:“組織不接納你,自有組織的道理,不尊重組織的決定,就是抗命、是虛榮、是集體主義的恥辱與糟粕。”
如此,兩只帶著毒又打著架的蜂王便侵入了他的腦,一只重復(fù)著嘴的問話,另一只則循環(huán)著心的辯駁,他的理想與困惑、激情與煩悶,便分別立在思想的兩端,扯開了他。許久,待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肚,路柄飛似乎有了決斷,一顆黑頭重重地點了幾點,然后,就心事重重地起了身,收拾干凈餐桌,又順帶手清理了旁邊桌上的餐盤,戴著藍袖套的保潔迎過去,要接他手里的盤,路柄飛卻一錯身,讓那沾著油的餐盤躲過她的手,說了句:“別沾手了您,我來。”說完,把剩菜渣倒進了泔水桶,又把自己那裝包子的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扔,出了食堂。
離中秋還有幾天,月亮似乎已經(jīng)迫不及待,早早把積蓄了許久的光和醞釀了許久的黃齊齊灑下,以至于那松樹的綠、雛菊的白、水泥墻的灰乃至夜空朦朧的黑,全都在清雅卻濃郁的月光下有了別樣的溫婉與力量。睹月思人總藏著些尋不出因由的玄妙,路柄飛迷戀這份玄妙帶來的一切情愁與憂思,但是現(xiàn)在,在這片月光下,又一次被組織拒絕的路柄飛完全沉浸在這巨大的失落里,他來不及思人,也沒心思想家,理想落了敗,他不能不難過。
輔導(dǎo)員辦公室在圖書館的八樓,燈亮著,路柄飛便徑直奔了上去。他沒想到的是,剛出電梯,兩條腿就軟了下來,肚里的白豬毛和綠豆蟲不再翻騰,卻一個個整齊劃一,無不罵他狂妄、斥他虛榮、責(zé)他對組織的質(zhì)疑。受不住,路柄飛立馬扭了頭,摁了下行鍵。然而,那閃著紅光的箭頭一下提醒了他,考試作弊的班長入了黨,為了助學(xué)金和同學(xué)大打出手的團支書入了黨,遲到早退時常曠課的李大林入了黨……許多個忘記了歷史、記不下黨章的同學(xué)都入了黨,唯有他路柄飛,一心向黨、成績優(yōu)異、力爭上游的路柄飛,讀到了大四,連預(yù)備黨員的資格還沒爭取到,這究竟是因為什么呢?如此一想,他便斷了回去的念頭,幾個深呼吸之后,極盡所有的沉著,轉(zhuǎn)身去了辦公室。
“報告。”他站在門口輕輕喊了聲。
輔導(dǎo)員于小紅背對著門,一動沒動。
“報告。”路柄飛又叫了一聲,于小紅依然沒動。他納了悶兒,不知是老師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不愿理他,路柄飛僵在了門外。等待從來都是一種煎熬,路柄飛一下下讀著秒,而每讀過的一秒鐘都化身為一根閃亮的銀針,刺入他的脈搏。尷尬使他不停地抓撓著身體,頭發(fā)、腮幫、前胸、后背……他苦苦等著老師的應(yīng)允,而不愿冒然壞了規(guī)矩。幾分鐘過去,于小紅仍然不回頭也不回話,路柄飛下了決心,壞次規(guī)矩吧,做回冒失鬼吧,哪怕到了老師跟前再好好解釋呢。于是,他踮著腳,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走進去。
進去之后才看見,于小紅正趴桌上吃飯,耳朵眼兒戴著耳機,手機里放著電影,路柄飛明白了,不是老師不愿理他,而是老師壓根就沒聽見。就在他打量的同時,于小紅突然回了頭,并不是因為聽著了身邊的動靜,而是覺出一個莫名的陰影正壓著她緩緩過來,一下聯(lián)想到剛剛看過的一部鬼片,她抖了個機靈,顯然受了驚。然而,突然回了頭的于小紅也讓路柄飛嚇得一哆嗦,趕忙連連后退,為自己的沒規(guī)矩做解釋,卻沒吐出一句整話:“于、于老師,我,不是,我喊‘報告’,您沒、沒聽見,我這不就……”
于小紅沒心思聽他解釋,因鬼片而生出的怕還在臉上掛著,而路柄飛的磕巴又加重了她的情緒,于是,她的聲音和語氣都欠了點兒和氣,問:“啊,你是誰呀?”
“路柄飛,老師,我叫路柄飛。”
“路柄飛?”于小紅的臉上還留著點兒不愉快,擰著眉想了幾想,到底沒能把眼前這個黝黑健壯的小伙子跟她熟悉的那些臉對上號,“幾班的?”她直接問了他。
“二班。”
于小紅想起來了,連“喔”幾聲:“二班的第一名是不是?老在成績單上見著這仨字。”
“有事沒有?”她扶了扶眼鏡,挖一滿勺飯塞進了嘴巴,沒等嘴唇并攏,兩排牙便開始上下左右地嚼,舌尖時不時地往外一露,舔著嘴角。
路柄飛看著她,心里很不舒服,覺著肚里的白豬毛和綠豆蟲全都攪和在一起,跟著于小紅的嘴巴一上一下,又一開一合,最后還要隨著口水“咕嘟”一下,滑入食道,再咽至胃的最底處。然而,這抵觸沒能持續(xù)三秒,路柄飛的心便自覺回歸于對“老師”這個職業(yè)的敬重與仰慕之下。
他略微低著頭,懇切地說:“老師,我想入黨,寫了許多次申請書,但一直沒有被組織接納,預(yù)備黨員的資格還沒爭取到。我知道自己有許多不足,可是眼下我的腦筋亂了套,丟了方向,我想請您幫我分析分析,我的問題究竟是出在了哪兒了?”
短短幾句話,路柄飛并沒有說得很順暢。他動了情,因理想而生出的激動以及因挫敗而產(chǎn)生的委屈,一時間失了控,讓他的聲音發(fā)著抖,眼里含著點兒淚。于小紅有些詫異,尋著這讓她納悶的聲音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那張臉,的確,她無法理解路柄飛的心,無法理解他的夢,也無法理解一個大小伙子眼里為何會含著那么滴淚。這個晚上之前,于小紅可是連路柄飛長什么樣兒都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陌生的“路柄飛”讓她來分析問題、道出不足、指出出路,這不是難為她嗎?于小紅皺了眉,不停地嚼著滿嘴的飯。她不能告訴他,自己挑選黨員向來是從和她熟絡(luò)的學(xué)生中選擇,也不能告訴他,為了達到符合投票的人數(shù),還會從學(xué)生名單上再隨機圈兩個名字,更不能告訴他,你入不了選全怪運氣不濟、沒能被她畫上圈兒,與其跟她苦尋答案,不如去廟里燒幾柱高香求求運氣。她不能把實話就這么告訴了他。
“入不了黨,就是還沒達到組織的要求,”她咂吧了一下嘴,“組織不通過你的申請,自有組織的道理,多反思、求進步,足夠優(yōu)秀了,組織還會不接納你?沒這道理,是不是?”
路柄飛的臉由一種紅變成了另一種紅,他從于小紅的話里聽出了指責(zé),也品出了“不思進取”,但是他忽略了,于小紅這番虛大空的話壓根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問題出在了哪兒,同時他也忘了來之前就想搞明白的疑惑,忘了問為什么打架曠課作弊還能照樣入了黨。全身滾燙燙地立在那兒,一時間不知所措。突然,他看見于小紅手邊那支刻著字的鍍金鋼筆,醒目的字母"YU"入了他的眼。
他認得這支筆,這不就是李大林讓他陪著一起挑的那支嗎?但李大林沒說是要送給于小紅呀。路柄飛沒控制住自己的嘴,不自覺地嘀咕出“李大林”三個字,眼睛盯著那支筆沒離開。
路柄飛也沒想到,“李大林”這仨字竟讓于小紅慌了神。就見她撂下筷子,抹了抹嘴角,第一次對路柄飛露出點兒笑,但這笑很快就被她身為老師的威嚴給蓋了下去。可她還是大意了,路柄飛僅僅是說出了這個名字,什么事兒都沒問,她卻惴惴不安地接過了他的話,故作鎮(zhèn)定地解釋到:“李大林?啊,班里的積極分子,上進、努力,沒問題,入黨完全沒問題,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沒有?”
這個時候,路柄飛似乎終于明白了點兒什么,但他反倒不想讓自己明白了。他罵自己花了眼、罵自己想壞了人,但不管怎樣,他的心都已無法平靜。與于小紅的談話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來時稀里糊涂,走時更是稀里糊涂。他很亂,只想沖進風(fēng)里讓一切都隨它而去,至于他究竟是該憤怒還是自省,是該坦然接受還是保持著心里的這份不服氣?他也不知道。
好在,初秋的夜是眷顧他的。葉沒有黃,風(fēng)也沒有很冷,恰是他想要的清清涼。操場刺眼的白熾燈亮著,為神秘的秋夜增添一絲人造草皮的綠。但他喜愛這樣的綠與頭頂?shù)纳钏{,所有的孤獨、不安,所有的堅守、阻礙,以及所有的困惑與不知所措,全都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只留一份安寧給他吧,他祈禱著。
“誒,小子!”
有人在后邊吼著叫他,路柄飛回過頭,是學(xué)校保安老牛,他像見著了自己爸爸似的,瞬間把心里的那點兒委屈涌到臉上,喊了句:“叔。”
老牛五十來歲,陜北人。路柄飛新生報到那天下了雨,沒人陪同,又沒帶傘,一個人拎著倆蛇皮口袋,丟了窩的鴨子似的,孤零零地在雨里護著自己的幼崽。是老牛陪著他報到、填表、領(lǐng)物品,最后又把他送到宿舍。
“我家大侄子,”老牛一把搭在路柄飛肩上,對同宿舍的學(xué)生和家長說,“我一天到晚跟這學(xué)校守著,保準把你們看得好好的。”
“都放下心,安心回,有我在,這些小子們就出不了事兒。”他又對家長們說。
如此,路柄飛在宿舍的地位就被老牛給立下了。遠水解不了近渴,有了老牛這么個一天二十四小時陪在學(xué)校的人,家長無不囑咐自家孩子跟路柄飛搞好關(guān)系。路柄飛感激老牛,一來二去,倆人成了朋友。
路柄飛喜歡吃冬瓜片炒肉,老牛就隔三差五地在食堂門口等他下課,見了面,使個眼神,路柄飛就一路撒歡兒奔過去。
“吃,后廚老朱跟我是好伙計,專給你做的。”
老牛一推那大海碗,路柄飛也不推辭,直接開吃。食堂賣的冬瓜片炒肉,一碗冬瓜上邊放兩片肉,而老牛給他的,總是一大碗肉片放倆薄片冬瓜。到了寒暑假返校,路柄飛也惦記著老牛,每次都給他帶一些老家的特產(chǎn),實在沒東西帶,他就給老牛曬果干曬花茶。老牛盼著他回來,不是為了那么點兒東西,而是享受能夠跟個父親似的接受孩子的心意,摸摸他的黑頭,說句:“好小子,好小子。”
現(xiàn)在,倆人并排坐到了操場看臺,月光很濃,照出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處。
“差點兒讓我給忘了,”路柄飛一拍腦門,從書包里摸出一個小塑料袋,里面裝著七八個水靈的橘子,遞給老牛,“下午去找您了,沒找見,您摸摸,都在書包里捂熱了。”
老牛不接,兇他:“亂花錢,我不吃。”他氣呼呼地扭過頭。
路柄飛一笑,把袋子塞到老牛懷里:“人家給我的,沒花錢。”
見老牛不信,他又解釋:“下午我出校門,見一人搶占人家攤位,欺負人家老人是個殘疾人,瘸了點兒腿,還斷了條胳膊,我就出了頭,那老人非要給我這么些橘子,我不要,他就在后頭追,我沒了法子,就接下了。”
“您說,我是不是犯了錯誤了?我想著,明天返回去,把錢給人家偷偷塞下。”
老牛這才扒開了橘子,問他:“犯了哪兒的錯誤了?”
“不能要群眾一針一線,是不是?”
老牛瞥了暼他:“組織要你啦?”
這么一問,路柄飛繃不住了,大黑頭垂到胸口,悶著聲兒地把那么一堆稀里糊涂的事全都告訴了老牛。老牛半天沒說話,又扒開一個橘子的時候,往嘴里塞了一瓣,還沒咽進肚里,他就開了口:“呦,這橘子可真甜,瞧這瓤兒,還滲著水兒呢。”他拿手掌心托著橘子,又說:“組織不接納你,可人民群眾認可了你,是不是?”
“不對,這話可是我說得不對,組織能不能接納你、該不該接納你,這事兒咱暫且另說,叔的意思是,眼下是這組織的守門人昏了頭、轉(zhuǎn)了向!”說著,把橘子皮往路柄飛手里一放,“吶,看見沒有?這就是群眾給你的勛章,漂不漂亮?”
直到大四畢業(yè),路柄飛的名字也沒能被于小紅畫上圈兒,入黨的夢想在大學(xué)里到底是落了空。臨離校,路柄飛舍不得老牛,老牛也舍不下路柄飛,但人總歸是奈何不了離別。除了留下一句“叔,我常回來”和“好,我等著你”,什么都不能改變。人總是要一步步走過生命的各種悲喜與哀樂,奔向未知的蒼老與消亡。沿途的風(fēng)景并不見得有多么美妙,但那終究是意義所在。
【2】
社會并沒有寬容到可以接納離開校園的每一個人。路柄飛考過公務(wù)員,沒考上;考過事業(yè)編,也沒考上;想承包土地搞農(nóng)林,金錢又困住了他。校園與社會分站在身體的兩側(cè),將他撕裂,一邊是退不回去的過往,另一邊是跨不進去的未來,生命在等待與尋覓中一點點消亡,他的知識與理想、激情與勇氣,在活生生卻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似乎失掉了所有價值,而這些,是他從未想過且不敢相信的。
慶幸的是,農(nóng)業(yè)局招編制外技術(shù)工,專業(yè)對口、成績優(yōu)異,路柄飛就這么一路綠燈,有了工作。未來終于肯為他打開一扇小窗,雖然這窗開得并不容易,也不敞亮,但路柄飛十分興奮。給自己操辦了兩身正兒八經(jīng)的衣裳,黑西服白襯衫,綁帶兒的咖色皮鞋,去理發(fā)店剪了個整齊的板寸,還買了輛二手電動車。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也不管他是否在意,他理想與激情、曾經(jīng)落敗的希望與勇氣,全都回來了。
入職有些日子,路柄飛每天除了擦擦桌子拖拖地,就沒了其他事情可做,他不解,問了帶他的上司老王。
“等著等著,有你發(fā)光發(fā)熱的時候。”
于是,路柄飛成了一只井底的蛙,每天啃著一摞專業(yè)課本苦等時間賦予他一個學(xué)以致用的機會,不說閑話也從不多打聽。“兩耳不聞窗外事”本不是件壞事,但有些時候就偏偏能出了岔子。
這天,農(nóng)場的工作人員奔到局里。
“插了沒多久的秧苗,整片整片地黃,全都耷拉了腦袋,趕緊找個老師瞅瞅去吧。”
路柄飛詳細問了情況,動了動腦筋,就要把解決方案告訴了他。然而,兩片嘴唇剛一咧開,聲音還沒從喉嚨里出來,就猛地閉回了嘴。他往四下里看了一下,這已不是在學(xué)校,他不能隨意地出了風(fēng)頭、答了問題,而不管不顧一群老技工的存在與顏面,這是規(guī)矩,也是做人的體面與教養(yǎng)。狂妄,太狂妄。他罵了自己。接著,對農(nóng)場的人說:“您且稍稍等著,我去給您叫師父去。”
局里把路柄飛安排在老王手下,據(jù)路柄飛所知,老王是技術(shù)出身,工程師,所以,他稱老王為“師父”。這會兒,老王正在隔壁辦公室下象棋,路柄飛敲門進去:“師父,農(nóng)場來了人,秧苗遭了病蟲害,您給看看去吧。”
不曾想,話音未落扎實,和老王下棋的大張就捂著嘴“噗嗤”笑出了聲。大張的笑讓路柄飛覺得自己有些被冒犯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大張意識到失了態(tài),趕忙一揮手:“甭理我甭理我,我笑這象棋,笑這象棋。”說完,腦袋一耷拉,努力把皺紋里的笑一絲一縷地撤回來,心里卻仍在偷著樂——老王若是有這本事,還招你進來做什么?
的確,老王真沒有這本事。二十出頭那會兒,他本在紗廠當會計,廠子效益不好了,老王的爸爸就找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動到房管所,那時的房管所還不成樣子,老王看不上,他爸爸又找關(guān)系把他塞進農(nóng)業(yè)局,還帶著正式編制。老王的爸爸打聽了,工程師待遇好,所以老王又找了“槍手”拿下職稱。糊里糊涂地下來,老王這么個連什么時候插秧播種、什么時候收割打麥都不知道的人轉(zhuǎn)眼成了農(nóng)業(yè)局技術(shù)出身的老技工。這事兒大家多少知道些,所以誰都不去捅這婁子,但路柄飛對此毫不知情,每天“師父師父”地叫得老王頭皮發(fā)麻,叫就叫了,別讓他下不來臺,可是眼前,路柄飛讓老王去農(nóng)場教人家怎么去除病蟲害,這不是明擺著給他難堪嗎?
老王的臉綠了,捏著棋子兒的手僵在半空,上不來,下不去。路柄飛見他沒給絲毫反應(yīng),又輕輕叫了句:“師父。”
大張解了圍,彈了下老王手里捏著的棋子兒:“呦,你可不許走,我這眼看著就能贏了你,咱不興玩賴那套。”說完,“啪”地一摔棋子兒:“將!”
這個時候,老王的綠臉才恢復(fù)了點兒人的模樣,裝模作樣地瞅了瞅路柄飛,話里帶著有點兒冷:“病蟲害?你都知道了是病蟲害了還不能給人家解決嘍?快點兒的,去呀。”
事兒是這么過去了,但老王對路柄飛的“仇”也就這么記下了,更要緊的是,老王的爸是之前的財政局局長,而現(xiàn)任農(nóng)業(yè)局局長的閨女又是在老王他爸爸的幫助下進了財政局,這么一來,路柄飛得罪了老王,就是得罪了老王他爸,得罪了老王他爸,老王他爸就能一個電話打到農(nóng)業(yè)局局長那兒,一個電話本不算什么,但人家閨女就是得了老王他爸的助才有了工作,這下便算得了什么了。路柄飛的規(guī)矩與教養(yǎng)使得他得罪了老王,也因此得罪了連帶著局長在內(nèi)的一群人,而他的“不說閑話”與他的“不打聽”,也使得他最終都沒能知道自己得罪了人,還是一群人!
局長不顯山不露水地把這事記在了心里。
下鄉(xiāng)助農(nóng)是農(nóng)業(yè)局每年最難啃的任務(wù)。手把手地教、腳踩泥地里一根秧苗一根秧苗地插,喝著沙子頂著太陽,一句話不恰當還能惹了農(nóng)民的怒。這一年,任務(wù)下達,局長瞇著一雙小眼睛動了腦筋。
“老同志總要給年輕人留些機會,是不是?自己把工作都做完了,讓人家這些孩子怎么進步、怎么歷練?”全體會上,局長這么說。
“路柄飛。”局長冷不旁地點了他的名字,路柄飛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兩只眼睛藏了葡萄,溜圓兒地瞪著,等局長發(fā)話。
“帶隊下鄉(xiāng),有沒有問題?”局長問他。
路柄飛眼睛里的圓葡萄睜得更圓了,他有些吃驚。聽說過老同志帶新同志、在編的帶編外的,可從沒聽過編外的新同志能夠單獨帶隊的。他不能明白局長的用意,但又不能當著全體同事的面自認“不行”,答了句:“沒問題。”
接下這份重任,路柄飛依然糊涂,不明白局長的目的,又何必非要明白呢?弄明白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人需為所在的社會做出點兒什么,哪怕把所做的那些事扔進銀河,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但那總是人活著的一點兒希望與追求。路柄飛的理想絕不能被困在惱人的人事關(guān)系中,他不允許自己這么荒廢精力。如此一想,他便十分感激局長,感激他的信任與委以重任。
到了下鄉(xiāng)那天,天空落下了雨,出了大家伙兒的預(yù)料。然而,站在這場大雨的背后,路柄飛仿佛看到了許多個啃著綠葉的蟲,又聽到許多句著急的問:“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雨沒有模糊掉害蟲的囂張,風(fēng)卻加劇了無力的呼喊。他恨不得立馬沖過去,用一粒沙的力量去掀翻害蟲的猖狂,對,他只是一粒沙,一粒被泥水掩埋的沙。
局辦公室給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下了通知:天氣原因,活動暫緩,另行通知。路柄飛卻無論如何坐不住了,一個人頂著雨去了公交站,又乘著公交車一路晃悠,到了被指派的鄉(xiāng)鎮(zhèn)。
踩著泥趟著水,路柄飛進了鎮(zhèn)政府,甩掉了滿身滿臉的水珠子,尋著辦公室的門進去了。
“麻煩問您一下,鎮(zhèn)長辦公室是哪一間?”路柄飛問得很客氣。
被問的人抬眼瞧了瞧他,泥水裹濕了半截褲腿,一雙皮鞋看不出了顏色,往上看,腦門上還滴答著雨水珠兒,萬萬沒能把他跟農(nóng)業(yè)局下派的干部聯(lián)系在一起。“呦,下這么大的雨還來搞推銷,跟老天爺搶飯吃!”那人暗自念叨,目光收回,抖了抖手里的報紙,懶懶地答他:“鎮(zhèn)長?不在呦。”
“不在?那、那他什么時候回來您知道不知道?我等著。”
“等著?”那人摸出一根煙,捏了捏煙肚子,又沿著桌子邊兒磕了幾下煙屁股,“入戶走訪去了,回不來。”說完,啪一下點了火,煙圈吐出來,一圈連著一圈,一縷連著一縷,絲絲縷縷綿中有柔,柔中帶剛,路柄飛看得入迷,暗贊一聲“老道”,問他:“您是?”
“保安,看家護院。”說著話,又一層層的煙圈從他的嘴里出來。
路柄飛從沒體驗過多愁善感的浪漫,連帶著浪漫背后那么些可有可無的憂傷與沉思,他也從不偏愛。可是現(xiàn)在,他竟被旁人避之不及的煙圈吸引。如果生命的定義是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那么眼前的煙圈不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嗎?他又放眼四周,桌椅板凳、沙發(fā)掛鐘以及外面這場來無聲去無痕的大雨,不都是生命嗎?它們會疼會笑會悲會喜會存在也會消失,和人一樣,和所有的生靈一樣。
他癡癡地想、癡癡地笑、癡癡地在屋里打轉(zhuǎn),忘了正事。
“咳……”
路柄飛被那人的一聲咳嗽叫得清醒,醒來,他一下覺出了不對。他記起了老牛,同是保安,老牛可是連辦公樓的門都沒隨意地進過,怎么到了這兒,保安能大模大樣地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這也不合規(guī)矩呀。他多了心,尋著煙圈悄悄打量過去,白白嫩嫩的大腦門閃著點兒油光,腮幫的肉鉛錘似的壓著嘴角往下墜,再往下,一雙皮鞋锃亮。路柄飛樂了,腦筋一動,便裝模作樣地要往出走。
“那勞煩您跟鎮(zhèn)長傳句話,就說農(nóng)業(yè)局做技術(shù)推廣的人來了,還有就是,咱這次活動不同了以往,得和鎮(zhèn)長的什么年終評優(yōu),什么東西那是?年終考核?我也鬧不明白,反正和鎮(zhèn)長脫不了干系,”路柄飛說著就邁開了步子,“您繼續(xù)喝茶,我走。”
沒留回話的余地,他立馬扭臉到了走廊。就聽身后咣當一下,椅子絆倒、報紙扔飛,還沒見著人,話就進了耳朵。
“等等,等等,您是農(nóng)業(yè)局派來的?”
路柄飛住了腳:“啊,是呀。”
這個時候,那人才連磕帶絆慌里慌張地奔到了路柄飛眼前,拍了下冒著油的腦門又跺著腳,一聲聲“哎呀”便擠在一處、連在一起,入了路柄飛的耳朵。路柄飛想到了剛剛引他入迷的煙圈,同樣是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可耳邊的這一聲聲叫喚卻沒有丁點兒的氣勢與境界。他板著臉問:“怎么了呀您這是?”
“這事兒,鬧大了不是?鬧大了不是?”
“怎么個事兒?”
“怎么開口?讓我怎么個開口?”一雙肉手抓了把腦袋,“我……我就是鎮(zhèn)長,我就是。”
“呦,玩笑可不敢這么開,”路柄飛忍著笑,一本正經(jīng)地四下里瞧了瞧,悄聲說到,“您不能因為鎮(zhèn)長不在就跟我這兒搞冒充,對不對?這可是違法的事兒。”
“哎呀,這不是……誰能想到是不是?誰能想到下了這么大雨還能有領(lǐng)導(dǎo)來安排工作是不是?”狐貍露了相,一句話倒成了別人的不是。
“那敢情我是騙子?”
鎮(zhèn)長一陣“哎呀哎呀”,工作既能繼續(xù)下去,路柄飛便不再跟他掰扯,說:“得,前邊帶路吧鎮(zhèn)長,去大棚里看看。”
這時,雨已小了許多,頭頂?shù)脑茀s仍不見少。路柄飛在農(nóng)校待了四年,但當一個真實的農(nóng)村擺在他眼前的時候,它的清涼與泥濘、遼遠與親切、屋頂退了色的紅與滿目深淺不一坑坑洼洼的綠,無不讓他心生動容。勇敢的蜻蜓已經(jīng)飛來,啄一口水,卻分不清是落雨還是溪流的饋贈,它飛走,又回頭,于是,桿頭的麻雀也來了,河邊的蛤蟆也叫了,還有叢里的蛐蛐兒、河灘的泥鰍,全都飛著、叫著、跳著,為了風(fēng)雨的離去,也為了生命的無畏,而歡呼、而慶幸。
路柄飛就是在這樣一曲鄉(xiāng)村奏鳴中一路走到蔬菜大棚,然而,剛進大棚,耳邊的小曲兒就隨著一個巨大的休止符戛然而止。路柄飛看見,半袋沒用完的化肥和幾瓶打開了的農(nóng)藥,排成一溜,在門口整整齊齊。他不能不嚴肅了。
“這幾個大棚種的是有機蔬菜不是?”他問。
“怎么不是?您進去瞧瞧。”
“那這是個怎么回事?”路柄飛指了指地上的農(nóng)藥瓶瓶和半口袋化肥。
鎮(zhèn)長隨他看過去,有些恍惚,但恍惚不過兩秒,大手便揮了起來,往里喊:“怎么回事兒這是?在別處用的化肥口袋怎么拿到這里頭來了?不趕緊拿出去呀。”
喊完,降下聲音,朝路柄飛解釋:“莊稼漢,不講究,隨手這么一放,您放心,絕不會亂了套。”
鎮(zhèn)長的話并沒能讓路柄飛懸起的心落下,他朝眼前這片菜地看去,破土而出的翠芽、纏繞有致的藤蔓,本是生機、固是喜悅,但此刻,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張藏著詭笑的人民幣,往深處看,人民幣的背后還有許多個流著淚的孩子和花白了發(fā)的老人。他看不下去,拿出相機,蹲下身去,把那瓶瓶袋袋一一拍了照,他不能斷然信了鎮(zhèn)長的話,也不會輕易冤枉了辛苦種菜的鄉(xiāng)親。
“勞煩大家配合,檢測機構(gòu)會來取個樣兒,送檢。”他低頭翻看著相片。
然而,話一出,立馬炸了鍋:“拿到相機,絕不能讓他得了逞!”接著,路柄飛就看見數(shù)不清的胳膊與數(shù)不清的臉孔朝他擁來,胳膊纏著胳膊、身子擠著身子,他沒見過狼,但他想起了狼,沒見過虎,卻也記起了虎。一張張嘴巴讓他看到許多張舌頭和許多排牙齒,他仍然不愿相信,這些舌頭與牙齒的下邊,會有一顆欺騙的心。再后來,他的思維就不見了,被一只只在頭頂、在胸口、在身前身后亂搶、亂揮、亂舞的手給扼住。忽地,腳下一滑,路柄飛就連那么些舌頭和牙齒也看不見了,直接滑倒在地上,而那兩個緊壓他肩膀的人,也是出溜一下,一齊滑倒在地。
事情就這么鬧大了。傳出去,便成了農(nóng)業(yè)局的干部打了人!
“禍害,誰招進來這么個禍害!”局長怒了,拍了桌子,雖沒罵出聲兒,這罵人的話卻活生生掛在了臉上。當初給路柄飛指派這么個難啃的鄉(xiāng)鎮(zhèn),也只是想給他找點兒小麻煩、添些小心事,萬萬沒想到他能把整個單位給弄到了風(fēng)口浪尖。好好的技術(shù)推廣,怎么就成了官民沖突,官民沖突就沖突,怎么又成了干部打人?問題可不就大了嗎?但局長畢竟是局長,情緒永遠不能消滅他的理智。很快,他便定下神來,想好了辦法。
“路柄飛回來沒有?讓他過來。”他說。
路柄飛來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帶著泥點兒,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在地上裹了泥,灰不溜秋,整個兒在泥湯里泡過的待宰的大公雞。見了局長,像見了親人似的,倆眼圈一紅,裹了滿肚子委屈。好了,他的正義與勇氣、所受的欺壓與冤枉,全都有了伸張的去處。一股腦兒地,路柄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講述給了局長。
局長的表現(xiàn)恰好合了路柄飛的心意,沒露出絲毫惱怒與不快,這反倒使路柄飛羞愧了。
“傷著哪兒沒有?”局長關(guān)切地問。
路柄飛脹紅了臉,搖搖頭。
“你很正直。”局長說。
路柄飛落下一滴淚。
“也很勇敢。”局長又說。
路柄飛又落下一滴淚。
局長遞過一張紙巾,路柄飛捏著紙,低著頭,淚珠啪啪落下,打得他心頭滾燙。心還在感激與溫暖里蕩漾,耳邊又傳來局長的話。
“下鄉(xiāng)延緩,這事知道不知道?”
他抹了淚:“知道。”
“知道了還單槍匹馬地去?這叫什么這叫?放戰(zhàn)場上這就是不服從命令,對不對?”
“對。”
“懷疑村民有不當行為,怎么辦?拍了照取了證,保護好證據(jù)離開現(xiàn)場,是不是?您倒正大光明,公開宣戰(zhàn)!這下好了,證據(jù)呢?我問你,證據(jù)呢?”
“搶走了,”他低頭,又抬起,“那滿大棚的菜不就是證據(jù)?”
“打人呢?怎么說?”
路柄飛覺得冤枉:“您也不信我?您瞧瞧我這臉,這兒,抓的,這兒這兒,撓的碰的,可都是他們推搡的我,我連手都沒還一下。”說著話,伸過腦袋湊到局長眼前。
局長往后一推他的大黑腦袋:“得得得,我信不信你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你說沒打人,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說破大天去也是白搭。發(fā)生了爭執(zhí),是不是事實?發(fā)生了推搡,是不是也是事實?這壓根就是說不明白的事兒!這叫什么?這就是能力不足,還非要當那愣頭青,惹下一堆禍。現(xiàn)在好了,矛盾激化了,整個單位都讓你捧到了浪尖,出了大名兒!”
路柄飛沒有為自己做辯解,相反,他那顆經(jīng)歷了許多波折的心卻因此而安靜下來,不管局長意欲何為,但他的這番話的確讓路柄飛意識到自己的欠缺,也為自己的欠缺與因自己而起的沖突而深感愧疚。委屈已經(jīng)變成無地自容,他等待上級發(fā)落,仿佛只有懲罰才能抹去這一切的過錯。不,過錯是抹不去的,懲罰也僅僅是一種彌補。
局黨組決議,有機蔬菜送檢、路柄飛開除,正當?shù)膭訖C與正確的方式、合理的工作與合情的處置,沒留下半點兒紕漏,唯獨路柄飛,講不清說不白又自覺一心正義的路柄飛,就這么沒了工作。面對這個結(jié)局,老王呵呵笑了,局長心里的那口氣也緩緩地舒了,雖然過程有那么些出乎意料還帶著驚濤駭浪,但路柄飛這根眼中刺,也算是剔除了。
【3】
如果說從無到有是“生”、從有到無為“死”,那么現(xiàn)在,丟了工作的路柄飛恰是體驗過生的喜悅又來到死的頹喪。“死”本不見得必然頹喪,但放在路柄飛身上,工作之“死”的苦悶與不解、開明與委屈、接受與羞愧,分不清顏色、嘗不出滋味,混成一團不見底的黑,貫穿了他的血脈。
夏天的雨時常帶著些殘酷,又一場大雨突襲的時候,路柄飛正蔫兒菜似的趴窗戶邊兒回首往事。他還是能看見啃著菜葉的害蟲、聽到流著淚的呼喊,只不過,于這些畫面背后,他也看到了自己,站在蔬菜大棚前打了敗仗又淋成了落湯雞的自己。
半夜十一點,路柄飛還沒星點睡意,聽到門口有動靜,凝神聽了聽,確是轉(zhuǎn)鑰匙孔的聲音。
“誰呀?”他有點兒不安。
門口沒人回他的話,鑰匙孔卻還有響動,拎著把掃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一瞧,是老太太。
“哎呦,媽,您怎么不出個聲兒回我一下,我這以為怎么著了呢。”說著,隨著老太太進了屋。
老太太全身沒一點兒溫柔勁兒,冷著臉:“怎么?我回自個兒家還不能回了?想趁早占了這老房子,讓我一老太太跑大街上要飯去,是不是?”
路柄飛一陣冤枉,急了:“您……您這不是挑事兒吶嗎?您明明知道我沒這意思,是不是?”
老太太不接他的話:“反正我就要病死了,趁早合了你們的意!給我燉鍋羊肉去,我餓了。”
“說的什么話,說的什么話?您跟我置氣歸置氣,甭咒自己成不成?”
“咒自己?你還沒這么大面子。我腦子里長了個東西,治不好了。”
這時,路柄飛才定睛好好看了下他的媽媽鄒麗妍的臉,一臉煞白,沒有血色,眉梢眼角也瞧不出一點兒精神頭兒,和他記憶里那個潑辣甚至有些蠻橫的媽完全不同。不知怎的,他一下就信了她的話,沒半點兒懷疑,即將失去母親所帶來的難過與一種不曾體驗過的酸瞬間淹沒了他。
路柄飛從小沒了爸爸,是他大嗓門兒的媽一個人帶大了他和他的哥哥路柄直。鄒麗妍不溫柔,但他發(fā)現(xiàn)她對哥哥溫柔;鄒麗妍摳門,但他發(fā)現(xiàn)他對哥哥不摳門。直到路柄飛考上大學(xué),鄒麗妍說了話:“家里的錢全供你哥讀書用了,沒錢。”路柄飛信了,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就跑到郊區(qū)工地給人搬磚提泥兜兒,然而,半年后路柄直結(jié)婚,鄒麗妍立馬給他買房交首付,路柄飛傷了心。不是因為媽媽不供他讀書傷心,而是傷心媽媽騙了他,媽媽騙他也不至傷心于此,而是因為媽媽為了給哥哥攢錢而騙他沒錢。思來想去,錢不錢的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的媽媽永不能一碗水端平、永不能溫柔地把他當兒子待。
路柄直結(jié)婚生子,缺個保姆,鄒麗妍樂了,頂著張笑開了花的臉搬到大兒子家的保姆間,背陰、沒窗、手指頭樣兒的那么一溜細小窄巴的住處,鄒麗妍卻有如到了桃花源,一日三餐洗洗補補,轉(zhuǎn)著圈兒的陀螺似的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填得滿滿當當,還不叫一個“累”字。不僅不叫累,逢人就夸:“大兒子呀,孝順,結(jié)了婚惦記我,偏要我跟來,這不,非得伺候著我。”
路柄飛聽不下去,總要撇著張大嘴頂回去:“您跟我說說,我那連雙襪子都不會洗的哥哥,是怎么孝順您、伺候您的?”
遠空閃過幾道裂開的光,一個響雷劈下,路柄飛的思緒回到了眼前。
“您都這樣兒了,還大半夜的一個人往回跑?我那哥哥呢?就由著您大雨天地出來?”他問。
鄒麗妍的眼神有些復(fù)雜,有委屈、氣憤,也有那么點兒傷心與孤獨,最后,一直以來包裹著的她的對大兒子無盡的寬容與疼愛依然占了上風(fēng)。她不能把路柄直在知道了她的病時說的那句“您這不是裹亂呢嗎?”說給小兒子聽,也不能把路柄直最后那句“您走吧,回老房子吧”讓眾人知道,她獨自咽下一個母親甘愿承受的一切。
“聽著沒有?我餓了,給我燉鍋羊肉去。”她尖著嗓子回避路柄飛的問,也回避自己的不幸。
路柄飛犯難了,瞅了瞅落著雨的大黑天,看了看時間:“媽,您看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哪兒還有賣羊肉的?我給您隨便弄點兒吃的,天一亮咱就奔醫(yī)院去,好不好?”
那天晚上之后,路柄飛也鬧不明白,自己是把生命交給了時間,還是看時間如何擺弄命運。他看著盆里的生命由破土而出的嫩芽長成嬌艷水靈的花兒,也看著落了葉的葡萄藤來年又結(jié)出一串串的果,可是,他卻要看著她的媽媽從潑辣變得安靜、從蠻橫變得蒼老,她守著脆弱的生命回望與期待,路柄飛不知道她的記憶與她的希望中有沒有自己,但不管怎樣,他都已經(jīng)不在乎,他只想要那個掌管天地的神靈多給媽媽一些時間,哪怕她的時間并不屬于他。
鄒麗妍的病徹底改變了路柄飛的生活軌道,一邊是生了病的媽媽,一邊是自己需要奔赴的理想與未來,他沒怎么猶豫,幾乎是本能地選擇了媽媽。就這樣,農(nóng)林院校的畢業(yè)生成了花市的臨時工,每天凌晨四點半養(yǎng)花施肥搬搬弄弄,早上不到九點老板就能放他回家,一心一意地伺候他生著病的媽。
不在醫(yī)院的時候,老太太就往胡同口兒一坐,明明說話都嫌累,還非要喘著大氣兒說:“大兒子,孝順,聽話,打小時候就聽話。”
一旁的胖老太太撇撇嘴,問她:“小兒子吶?”
“他?喪了天良了。”
“不給我燉羊肉吃,就給我那么一碗面,沒良心,沒良心。”她接著說。
路柄飛聽見,氣得掛不住:“大半夜十一點,您讓我去哪兒給您弄羊肉去?”
“第二天不就給您燉了一鍋嗎?您怎么不說?大兒子孝順,他給您做過一頓飯沒有?來看過您一次沒有?還不是靠我一日三餐,醫(yī)院家里來回跑,擔著心受著怕,白頭發(fā)都長出來了,倒沒落您一點兒好,我把您給他送回去,成不成?”路柄飛委屈,眼淚連著鼻涕,差點兒落下來,扭頭看了看胖老太太,“見笑了您。”
鄒麗妍抿著嘴沒了言語,胖老太太輕輕拽了拽路柄飛的胳膊:“過來,嬸子跟你說句話。”
“甭往心里去,年紀大了又生著病,跟那小孩兒似的,非要撒撒嬌,是不是?”她說,“你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大家伙兒眼睛亮著呢,對不對?良心擺在這兒,你絕對對得起它。”
最后的日子,鄒麗妍沒能離開醫(yī)院,閉眼前,她緊緊抓著路柄飛的手不松開。
“媽,我回去給您拿身衣裳。”
老太太抓著他,不讓。
“媽,您閉上眼歇歇。”
也不閉。
路柄飛納了悶兒,坐下來,細細打量著他的媽。鄒麗妍也看著他,眼神已然沒了力氣,然而,路柄飛卻因這雙眼睛動了情,他突然覺得,這是他的媽、惹了他一肚子氣的媽在彌留之際對他最后的、從未有過的愛憐與告別。他靜靜地看著那雙眼,看著眼睛里的字一個個溫柔且深情地蹦出來,連成了串兒——“柄飛,媽的好孩子”、“柄飛,媽媽要走了”、“柄飛,媽跟你道個歉,媽是愛你的”……他似乎讀出了太多的愛與不舍。鄒麗妍的嘴唇一動沒動,眼睛也一眨不眨,他卻讀懂了一切,他這么覺得。
鄒麗妍死了,后事辦完,路柄飛的心依然沉浸在她最后的眼神中,走路時看見、睡覺時看見、吃飯時也看見,他慶幸自己抓住了母親的手、讀懂了她眼神里那些足夠感動他一輩子的溫柔,至于曾經(jīng)有過的憤怒與哀怨,早就不見了蹤影。
“飛,沒找著吧?”胖老太太悄聲問他。
路柄飛聽不明白,癡癡地抬起眼來,兩天沒洗臉,眼屎還在腮幫掛著,問她:“找著什么?”
胖老太太更神秘也更急:“房本、存折,找不著了吧?”
路柄飛沒心思理這些,他的情緒還沒從媽媽的死中緩過來,不耐煩地扭了頭:“找什么找?媽都沒了,媽都沒了。”
“啪”一下,胖老太往他頭上一巴掌:“小子,都讓你哥拿去嘍。”
“就你媽走的那天,你哥回來,一陣翻騰,你說,干嘛來的他這是?老太太生病三兩年了不見他一面,老太太馬上走了他倒回來了,干嘛來的這是?”老太太說著說著就來了氣,“不信我的話?不信你就進屋找去,找得出,算我老太太大嘴巴。”
路柄飛聽得發(fā)懵,他不信胖老太太的話,但又沒有底氣對她大吼一聲“胡扯”,于是,他也翻了箱倒了柜,犄角旮旯一遍遍翻找,果然應(yīng)了老太太的話,半毛錢沒有,存折、房本統(tǒng)統(tǒng)不見。路柄飛一下懂了,也一下更懵了,原來,鄒麗妍臨走時緊拉著他的手不撒開,是早就給大兒子通了信、給他騰時間!騰時間拿房本、找存折!什么愛憐與不舍、什么告別與抱歉,全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許是嘲笑,又許是同情,這天又下了雨。路柄飛坐在屋門口,望著滿地在雨里打滾的落葉,由著水珠一滴滴地往身上掃。鄒麗妍的生命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時間的長河,她留下的那些或好或壞、或長或短的記憶,也化為一片片翻滾而來的浪,一次次沖刷那些活著的人的印記。路柄飛站在生命的中央,帶給他生命的人已經(jīng)離去,而不知何時,他自己的這條命也會像爸爸、像媽媽、像所有已經(jīng)離開的人那樣,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眼前在雨里掙扎的落葉讓他難過,那不就是他自己嗎?被雨淋、被人踩,狼狽地站起,倒下,又站起,又倒下。不,他還不如一片落葉,眼前的落葉,總歸能和另一些落葉一起奔赴死亡,可他呢?沒了親人、沒了家,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他不如落葉。
后來,他低頭自語:“媽,您到了兒都不肯給我留點兒念想,是不是?是不是?”
再后來,就見他抹了把鼻涕,擦凈了眼角涌出的兩滴淚,踉踉蹌蹌進了屋子,摸到手機,撥了電話出去,一句:“牛叔,您還在學(xué)校不在?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