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那張臉,是在高中二年級我轉(zhuǎn)入文科班之后。那張臉,只看一眼,便再也難以從記憶中抹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那張臉時的驚恐。是的,不避諱地說,是驚恐。
正午放學后二十分鐘左右,整棟教學樓的人幾乎散盡。為了避開放學人流的高峰我刻意在教室多待了一會兒,利用這等待的時間恰能多做一張單頁的語文小卷。照例我要趕在午休鈴響大爺鎖門之前奔下去,樓層里靜靜地,我蹬著腳步帶著一股旋風往樓下奔去。拐角處,突然逢著一個人隔著層階跳躍著往上跑,我驟然扶住欄桿剎慢腳步,抬頭的瞬間,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的那張臉。他的腳步也在意識到拐角處有人時竭力控制著慢了下來,空氣仿佛都凝住了一般,我感受到自己心跳的驟然緊縮,恍惚著立住了,不及我反應過來,正碰上他迎頭看上來的目光。只那么一瞬間的對望,他像是極易受驚的小動物被猛然刺激了一般,極快地低下頭去,側(cè)身加足馬力蹬蹬地飛身上了樓。只剩我扭頭呆呆地望向樓階拐角處他早已消失了的身影。
“好……恐怖……”
我的腦子里從驟然立定時還來不及反應出來的那個詞語終于在我失神一步步踏下樓梯時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那是怎樣的一張如同魔鬼般的臉……整個右臉一直到右半個腦袋全部模糊變形,像是誰惡毒地給他敷上了一層褶皺遍布、充盈著暗紅血絲的皮囊。右嘴的脈絡已經(jīng)看不清晰,仿佛嘴角已經(jīng)與耳后根連在一起,咧成一個惡魔般的微笑。稀稀疏疏地頭發(fā)被從左側(cè)強行垂到右臉上,懸到脖頸,宛如黑色而又透明的面紗,遮擋著局部模糊的肌肉……
樓外正午的陽光很是暖人,而我的思緒觸碰到樓梯間偶然闖進視野中的那張臉,竟覺著渾身有一股悚然的寒涼。
我所受的教育撫平了我的恐懼,讓理智伴著平靜重新掌握了思維的航舵。我覺著了一股濃郁的悲哀。他從我的臉上看見了什么?不安?惶恐?害怕?想逃離的本能欲望?充斥著這樣表情的臉,想必他已經(jīng)看了太多太多,從形形色色陌生人完整或姣好的臉上,他是否還看見了別的什么而令他的心黯然墜落?
那是我距離他最近的一次,于是我知道了學校里他的存在。
在日后的?;顒永?,全體出早操的時候、放學的時候、食堂里打飯的時候,我仍能不經(jīng)意地看見他。約摸知道了他和我同屆,知道了他是實驗班(學校對班級分級別,實驗班是有別于普通班級的重點班級,實行小班教學,一個班級30來人。)的一名學生。我總是能遠遠地將他的身影從人群中辨識出來,做到這點并不難,他總是一個人的時候居多,偶爾會看見他和同班的男孩子(每個班級有班服,故易識別是否是同班同學)在一起同行,卻從來沒看見他和女孩子并肩走過。
盛夏,衣著單薄。人人都想將身上的衣物減輕一點,再單薄一點,以求得一絲清爽。沒了冬日豎起的大衣領(lǐng)子的遮擋,沒有了圍脖對脖頸的掩蓋,每個人看起來像是浸泡在水中的谷粒般伸展開了,充盈起來了,在熠熠閃耀的汗水中顯出一絲絲青春的活力和生機。唯獨他,在人群的另一端用靜寂迎著盛夏,帶著不易覺察的拘束和畏縮。夏日將他置身于無遮擋的精神曝曬之地,赤裸裸地迎接眾生的“審視”。他戴了一頂帽子,深色或者棕色的,絕不像愛美的女孩子為了招來人群中的些許回頭率而追求的那些鮮艷的顏色,他看似不經(jīng)意地扣在頭上的一頂帽子,戴了一個夏日的時光?;蛘?,更久……
因為學校距家遠,我常常隔一個星期回家一次。一日,母親到學校來看望我,吃飯的時候,母親突然憂戚地說:“我剛剛在樓下等你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孩子大半個臉都毀了,像是被火燒過之后的模樣,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他,把我嚇了一跳……真是可憐……”
“嗯……”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孩子這個樣子了,做大人的好歹得為孩子的將來想想……整容的話得好大一筆錢吧?不知道他家境條件怎么樣……”
“他成績應該挺好的,是重點班的學生?!?/p>
“啊,這孩子也爭氣。可惜了……將來找工作,你說哪個用人單位會要他?”母親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憂慮。之前看見的一個場面驟然浮現(xiàn)出來:他在前面走,和他迎面擦身而過的幾個女孩子,嘰嘰歪歪地湊到一塊,不時地回頭向他看過去……“哈哈,嚇死我了!”清晰地語句被輕輕地潑在空氣中,不知情的人只聽見了女孩子們銀鈴般的笑鬧聲。我覺得有些憤懣了,脫口而出,“媽!你不要戴有色眼鏡看人好不好?”
母親顯得有些驚愕,不知道我不滿的情緒從何而起,而后輕輕地探口氣,說:“我不是歧視他,只是一時想到了他將來找工作要面臨的困難。社會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好……菜涼了,快吃吧?!?/p>
我和母親的話題從他身上刻意地偏離開來,我們都隱隱地觸摸到了一堵墻,再多的話也只能在墻底打轉(zhuǎn),繞不過去,生成的氣旋卻攪擾得人心里莫名地不安。
畢業(yè)之后,我想要離家近一點,選擇了留在本省的江城讀書。寒來暑往又一載,來來往往的人事總是變化不斷。人們像一個獵人,追著眼前的或是未來的“獵物”跑,過去的所聞所見漸漸地就沉入記憶的谷底里去了。如果不是再次看到他,我想我可能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高三畢業(yè)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在江城的這所大學里再次在人群中看見了他。這一次,沒有驚嚇,只剩了驚訝:原來他也在這所學校讀書,他竟和我同一個學院!不對,此間的他已經(jīng)低我一個年級了。我揣摩著他在高考之后又復讀了一年,才于這個夏天來到了這所學校。他高考意向的是哪所學校呢?是如同學校賦予重點班級的使命那般,憧憬考入北大或者清華嗎?二戰(zhàn)高考最終來到這所大學,對他而言是無奈還是欣喜?答案或許只盤旋在他的心里。
而我,從始至終作為一個路人,再也不曾撞見他的眼神。也怕看見他眼的目光,怕看見隱藏在他目光里的那份小心和膽怯。
回望我的大一,對新校園、新面孔感到新奇,略覺興奮,我從學長學姐的目光里看見了盈盈善意。如果,每一次的初識都伴隨著驚恐和尷尬,那么我是否還能縱情在新的環(huán)境中歌舞吟唱?當那么多或許無惡意卻難掩飾的目光一次次在無形中喚醒自己傷痛的回憶,那么青春的羽翼又是否能無所顧忌地自由翱翔?
他仍戴了一頂帽子,只是這次,他剃光了所有的頭發(fā)。這頂帽子,還將伴隨他多久?
晴明的江城春日,陽光煞是暖人,周圍都仿佛度上一層淡淡的橘黃色的光。春日里的生機跳躍在湖水里,魚兒浮到水面上自在地游動,行人走近,它們便機靈地閃進水里,立馬又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出現(xiàn)。
一個人走過來,驚動一群魚歡然散開,他走在最靠右的池塘欄桿處,隨著自己緩緩移動的腳步,右手有節(jié)奏起伏,在白欄桿上輕輕拍過。遠遠地看著他,像是在彈奏一首悠遠的曲子,曲子里有純粹又孤單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