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輕輕，今年二十一歲，生活在西安。西安是陜西的省會城市，經濟挺發達的，對我來講，它和上海、北京一樣好。但是西安不像陜西的其它二三線城市一樣，那里真心窮，真的。我還有一個老師，他只欣賞農村，排斥城里，說城里人骯臟、膚淺。但是我就不喜歡農村，農村人一張口，一口大黃牙，噫。農村有什么好的？沒有聽人說過嗎？農村的時代已經終結了。愚昧、落后、貧窮——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最后一點，貧窮。

貧窮就是惡。沒什么好說的。為什么這么說？你見過哪個富人去火車站搶包的？沒有吧？你見過哪個富人蹲在路邊就捧著一碗油潑辣子吃？吸溜吸溜的，惡心死了。被城管哄來哄去的，影響市容的，那能是富人？不是，都是窮人！而且從西安來說，大多還是外省人。西安人才沒那么窮呢，西安之所以被稱為“賊城”，都是因為外省人！其實西安被稱為“賊城”也沒什么不好的，河南人才壞呢，青島還有大蝦呢，東北全是黑社會，還有，你是沒去過北京，北京人狂死了。中國哪個省沒被黑過？黑著黑著就習慣了。你跟我一樣壞！咱倆誰都甭說誰。

我從小生活在西安，西安人很熱情，都很友好的。好比小時候住我老家隔壁的那個老奶奶，我爸媽有事的時候就愛把我往老奶奶家一放，我趴在茶幾上寫作業，奶奶就坐在沙發上給我削蘋果。早上不到十點，老奶奶通常就去廚房炒菜了。老奶奶是給旁邊學校做盒飯的，每天炒完、裝完飯盒，通常就快中午十二點了。然后她就拿著兩大塑料袋的盒飯，出門給那些中午留校的學生送去。塑料袋很重，我連一個都拎不起來。老奶奶也從來都不讓我跟著去，怕人太多，把我擠丟了。老奶奶在走前會單獨給我端出幾盤菜來，都是盒飯裝完剩下的，好多菜品，好豐盛的。

等老奶奶回來，她會先哄我上床睡午覺，然后再把我剩的那些菜吃完。我午睡的時候老奶奶通常還在廚房忙活，收拾家務、洗衣服。

下午，是比較閑的時候了，我坐在小板凳上玩玩具，老奶奶會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邊做邊看著我咯咯地笑。

她總對我說：“輕輕呀，你要好好學習喲，長大要像你叔叔阿姨那樣優秀。哎呀，我那兒子可真爭氣，現在在上海讀大學呢。上海那是個大地方，馬路上有好多車，人多得到哪兒都得排隊，那樓高得啊，樓可高啦，你數半天都數不到頭。那邊人說話也不像咱這邊，都聽不懂，哈哈。他大一的時候我去送他啊，大包小包地拎著，坐汽車，又坐火車，再倒汽車，還坐了地鐵……“奶奶一說起來就能叨叨個半天，也不管我聽不聽，自己在那兒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唉，兩個孩子現在都忙啊，一個才上大一，一個都大四了。你姐姐呢，這個寒假要參加個學校的什么歌唱比賽，要排練呢，也不知道能回來幾天……你哥哥呢，在那邊找了個女朋友，什么時候能帶回家給我看看……”老奶奶瞇著眼睛一邊織毛衣，一邊說。我玩具玩累了，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幫她纏著毛線，看著奶奶歪著身子，側著頭，紅毛衣被肥圓的肚子擠出了幾道的褶子，短胖的腿一晃一晃地，咧著嘴，瞇著眼笑著。

這是我對老奶奶的全部印象了。到我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了一個更大的房子里，老奶奶卻還在那個永遠有股潮味的、陰暗的筒子樓里住著。

初中畢業的時候，媽媽專門帶我去看過一次這個老奶奶。她說：”你從小是這個奶奶帶大的，你不應該把她忘了，人要懂得報恩。“于是，我們來到了她的家里。

老奶奶還是一個人住著，但已經不給學生賣盒飯了，因為這個小區門口的小學已經搬走了。

老奶奶的屋子還是小小的，奶奶人變得更矮了，還是圓圓的，但那不是胖，是浮腫。皮膚蒼白，頭發也全白了。老奶奶得了糖尿病，但眼睛里的精神氣還在，走起路來腰還是挺得筆直。我們一去，老奶奶還像原來一樣，跑進那狹小、堆滿雜物的擁擠的小廚房里，一趟一趟地跑，一會兒給我們倒開水；一會兒又去拿幾個蘋果出來，邊聊天邊給我們削；一會兒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去給拿出一個塑料袋來打開，里面是她自己炸的點心，硬往我手里塞，讓我們吃……

她穿的還是那幾件顏色普通的衣服，褐色小格子的外褲，看得出來很厚，里面應該還套了棉褲；上身是大紅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一件被撐得圓圓的黃褐色外套。她換衣服了嗎？或者沒換？我看不太出來，印象中的老奶奶總是穿著這樣的衣服。

老奶奶家沒有地板，是已經磨得很光滑的水泥地。一進門的左手邊是一個矮矮的三層鐵鞋架子，鞋子雜亂地放著。右手邊是那個兩三步就走到頭的小廚房。很短的玄關前面就能看到套了好幾層舊布的沙發，上面放著幾個早都漏了棉絮的皮坐墊。靠門的地方還是原來那個長滿了銹斑的鐵盆架，放著是一個掉了漆的紅白色鐵臉盆，上面搭著一塊發黃的長毛巾。臉盆架旁邊是已經變形的木板拼起來的三開門的組合拐角矮柜，兩個柜門上雜亂地堆著一些東西，拐角處的柜門上放的還是那臺很古老的電視機。拐角矮柜過來，就是狹小的陽臺了，陽臺沒有門，留了只容一個人過的空檔，地上的水泥高出來寬寬的一截，當作門檻。陽臺和客廳相隔的兩扇開的窗戶下面是鐵的暖氣，暖氣過來直接又挨著那個沙發了。

客廳沙發前面放著一個矮矮的玻璃茶幾。在茶幾與組合矮柜中間不多的地方，放著兩個小板凳。那就是我小時候常坐的小板凳。老奶奶現在就坐在其中一個小板凳上，非固執地讓我們做長沙發，比她高一截。媽媽幾次讓她坐上來，她非不坐，說沙發上擠，坐小板凳上寬敞。

老奶奶家真小啊，簡直太小了。我和我媽都是一米七的個子，老奶奶已經縮得不到一米五了；她的房子也真是小得可憐，我們家是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她的房間面積能有二三十平米？連我們家零頭都不到。感覺簡直像到了小人國一樣。小時候怎么感覺這里那么大？

“您兒子怎么樣了？現在結婚了吧？“我媽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問。

”我兒子現在可是個大忙人，當處長啦，媳婦是律師，兩人都可忙了。天天不著家，我前兩年還過去住，給幫忙帶帶孩子呢，這不是孩子上幼兒園了嘛，寄宿去了。“老奶奶把蘋果一塊一塊地切好，放在碗里。

”怎么不讓您給幫著帶了？“

”唉，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再給孩子耽誤了。現在的幼兒園可高檔了，跟輕輕小時候可不一樣了。什么拉丁舞啊，英語啊，游泳啊，學得可多了，他們給孩子報了好幾個輔導班呢。“

”小孩這才幾歲啊，學這么多。“

”才四歲！有什么辦法，人家現在上學前班都要考試的，你想上好學校，就得什么都學。孩子爸媽壓力也是大，一個輔導班每月都花好多錢呢。“

”兒子現在住哪兒呢？您沒跟著一塊住過去？“

”唉，現在哪個年輕人還想跟老人住啊。他們買的新房在最西邊呢，離這邊遠，他們在最西頭，我這在最東頭。我這自己按我的時間吃飯睡覺，下午了出去轉轉，也挺好的，不跟他們住。“老奶奶把蘋果切好了，拿起一塊塞給我，又拿一塊塞給我媽。

”您也吃，您也吃。“我媽把碗推給老奶奶。

”我吃呢，我吃呢。“老奶奶拿著不好切了的蘋果核兒，啃著上面的果肉。

”您吃這塊大的。“我媽硬塞給老奶奶一塊。

”好，好。“老奶奶接過來，在手里拿著，接著啃還沒吃干凈著核。”我那女兒現在也忙，在醫院給人照片子呢。才結婚，丈夫是個會計。“

”那也發展得不錯啊！“我媽說。

”是啊，他們倆在西安買的房子，兩個孩子住得面積都挺大，都是一百多平米的，裝修得都挺好，小區環境也不錯。“老奶奶說。

”他們都經常過來看您吧？“我媽顯得有點尷尬，頓了一下，說。我知道，我媽是覺得老奶奶和她的兩個孩子的生活條件差別太大了。

”沒有！哪有那么多時間啊，現在人生活壓力都大，都忙。我那兒子成天出差，加班，哪有時間。偶爾能陪孩子出去玩玩。女兒也是，醫院里現在都可忙了。加班加點的。對了，上個月兒子帶他們一家三口去了一趟海南，待了一個星期，他們照了不少照片，都給我看過呢，玩得挺美的。他們一家子難得能出去玩一次。照片都保存在他們手機里呢，我說讓兒子挑幾張好的洗出來，給我拿過來，在手機里的我平時又看不到，兒子到現在也沒給拿過來。唉，他們都忙。“老奶奶低著頭說，又開始削另一個蘋果。眼神里分明都是落寞。

我和媽媽陪著老奶奶聊了一個下午，覺得她可憐，想多陪陪她。

但是這種念頭，在離開老奶奶家門之后，就被紛繁的生活拋到腦后了。

就這樣，過去了一年，兩年，三年。經過緊張的高中學習之后，我終于考上了大學。我跟著爸媽走親訪友，表示感謝，接受祝福。媽媽又想起了小時候看過我的奶奶，她說：“你從小是這個奶奶帶大的，你不應該把她忘了，人要懂得報恩。“于是，我們又來到了她的家里。

但是門敲了半天都不開。昏暗的樓道里，那股霉味越來越難聞。這時，對門的鄰居出來了，也是一對老夫妻，他們顫顫巍巍地說：“她呀，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了，也不知道怎么了。”

“是不是兒子來把她接走了？“媽媽說。

”不會的，她兒子一年都不來一次，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小區里遛彎。可能是生病了吧，好幾個星期沒見過她了。“鄰居說。

我和媽媽心里閃過幾個不好的預感，會不會是老奶奶一個人病得下不了床了？

“咱們要不報警吧，把警察叫來開門。“媽媽對我說。

我說好。于是，我們把警察叫來了。二十多分鐘后，門開了。在這之間，屋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當門開的那一剎那，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畫面我永生難忘……

一具尸體趴在地板上，還穿著那身熟悉的暗褐色外套，一只胳膊向前伸著，腿蜷著，似乎想爬向門口。臉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嘴里、眼窩里、衣服的袖口里，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蛆……

我瞬間就吐了，不光是我，那位老爺爺也吐了，并擋住老奶奶不讓她看。媽媽也干嘔起來，讓我趕緊出這棟樓，不要在這里待著。

聽媽媽說，兩位警察散了很久的味，才進去調查現場。媽媽打電話把家屬叫來。女兒在接電話時，一臉驚訝，說不可能啊，上個月才去看過老人，還好好的。兒子第一反應是表示這件事情跟他沒關系，他們家很孝順老人的，贍養費都按時給。

媽媽和警察在里面忙了很久，而我在樓口看著兒子、女兒兩家人從我身邊走過，聽見他們在樓道里和警察大聲爭執的聲音，想著那位老奶奶獨自面對死亡的樣子……

她感覺自己身體已經不行了，想要出門求救，卻摔倒在地上，一面用力掙扎，一面眼睜睜看著自己慢慢死亡。她會想什么呢？想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孩子養大，過上了富有的生活……

我無法再想下去了，擦干滿臉的淚水，癱坐在地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騙人。

后來，原本當處長的兒子因為這件事情丟了工作，女兒一家人也搬到外地去住了。

所以說，窮人只會剝奪別人的淚水，讓別人心里不痛快。要是只有那兩個富裕的孩子，沒有這個老奶奶，故事一定會變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