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村子拆平了,僅剩四老姑一家,孤零零地立在廢墟里。還有幾只戀宅的老狗,圍著殘破的墻垣打轉。四老姑也就一人,守著老屋過日子。
四老姑真的老了,早過了七十三、八十四的結埂,向九十奔了。四老姑兒孫滿堂,都在五十開外的縣城生活,日子火紅,歡歡實實,不缺吃喝穿,房子也住得寬敞。
拆遷日,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都回來了,按說三小間房子,一股勁就拆了,四老姑拍拍屁股就可走人。家里除農(nóng)具,一條花狗,幾只雞,沒幾件像樣的東西,拎拎疊疊,順手和兒子們?nèi)タh城,好日子等著呢。
四老姑變了腔,要過幾日走人。村干部急得跺腳,三個兒子團團轉,怎說,四老姑就是不同意。
四老姑說得絕決,撼不動。好在只有兩天,村干部要三個兒子簽字作保,四老姑不愿意,奪過村干部的筆,周周正正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劉四姑,刺破手指捺上手印,痛得三個兒子,心亂甩。
兒子們孝順,不蠢。對老媽百依百順,什么都稱心,只一樣,不進城,牢牢守著三間房子不挪窩。三個兒子平時跑不歇,送吃的送喝的,就怕委屈了四老姑。兒子們輪流回,過上一夜走人,四老姑算不上孤單。
四老姑攆兒子們走,就要一個人在老屋里過兩天。兒子們拗不住,往常一樣地順著,依依不舍,還是走了。留下四老姑,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昏花的目光走得遠遠的。
四老姑在老屋里住了六十多年,二十歲嫁過來還叫劉四姑,過著過著就成了四老姑。
頭二十年劉四姑過得不錯,丈夫疼她,緊著由著她,小日子油鹽均勻。三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出世,難過,可也過來了。丈夫浪漫,活重肯下力氣,但常鬧出些驚喜來,野外采一束花,出門帶枚發(fā)卡,時而鬧得四如心怦怦跳,臉粉粉紅。那些年四姑家的晚上燈最亮膛,丈夫會擦煤油燈罩,天天擦得雪亮,丈夫知道,四姑怕黑。
四姑四十歲時,出了大事。丈夫開山放炮蹦瞎了雙眼,雙腿也齊刷刷的斷了,成了廢人。四姑頂住了,可丈夫不愿拖累家人,深夜里尋了短見。這年大兒子十八,二兒子十四,小兒子十二。丈夫尋短見的晚上還有說有笑,呵著氣把煤油燈罩擦得透透亮亮。
四十歲死丈夫,不上不下。拉著三個兒子,四姑的苦吃到了腰深,三個兒子都懂事了,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兒子們走了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老媽接了去,三個兒子搶著接,四姑就是不愿意。有福不享,也有戳戳點點的亂猜疑。一過就是又一個二十年。
四老姑坐在門檻上向前看,門前無擋手,看得遠。過一口塘,再過幾塊田,有一座墳,墳上長滿了雜樹,過墳不遠,是一條路,偶有車輛過往,通向縣城,兒子們就是從這條路走出去的。
天黑了,村子里斷水停電,死寂。小花狗圍在四老姑的身邊轉,輕輕地腳步,生怕把寂寞打破了。四老姑嘆口氣,不慌不忙,從房子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了盞煤油燈,劃根火柴去點,
燈芯閃了閃,沒有點亮。四老姑一聲苦笑,燈盞里沒有油。沒燈的夜晚早早睡,四老姑把門栓上,想想又虛掩了,最后還是如白天一樣的敞開了。
早晨四老姑醒得早,如平時生火做早飯,沒了雞飛狗跳,她突然不適應起來,草草吃了口,走到了場地沿,又遠遠開開的望去,塘還是那塘,田還是那田,墳還是那墳,四十多年了就沒個變。變了的是路,和路上行走的人和車。四老姑是明事理的人,村莊拆遷,奔好路子上去,她贊成。
村里還有人回,和四老姑打招呼,四老姑有一句無一句的答。村干部又來,四老姑淡淡的提要求,要一燈盞子煤油。村干部轉身,半天才回來,拿著一打礦燭,半瓶子煤油。煤油不好搞,都成老古董了。
又到掌燈時分,四老姑點亮了煤油燈,把礦燭扔在了一邊。燈盞昏昏的亮,向遠處投去。四老姑喃喃自語,牙齒不關風,小花狗本身就聽不懂,還是伸出舌溫熱地舔著四老姑枯如老枝的雙手。
四老姑一夜睡得熟,鼾聲密而集,引得蟲鳴狗叫,村子里一時熱鬧。這夜,村子里僅一盞燈亮,穿過敞開的大門,向遠處飄呀飄。
天亮了,四老姑穿戴整齊,笑瞇瞇地上了小兒子的車,懷中抱著一盞煤油燈。車剛離村,四老姑聽到一聲悶響,她不需回頭,也知道,是住了六十多年的窩倒了。
車子上四老姑嘟囔,小兒子還是聽懂了。四老姑說,死鬼四十多年不入夢,還是來了……那花還沒敗。小兒子突然淚流滿面,剎了把車,車正停在長滿雜草的墳邊,墳是劉四姑丈夫的家。
2017.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