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在一個不大的舞臺上表演，試圖逗笑我們這些躺在皮椅上喝著飲料的觀眾。他在舞臺上尖叫，扭動，拋媚眼，做盡世俗所有的姿態。
他與身邊的女子互相拉扯，在地上擺弄著手腳，紅地毯也因此皺成了一團。那鮮紅色的褶皺好似一個漲紅了臉的男人拼命擠出的微笑，因為太過用力，整張臉反倒成了苦瓜臉。
就在我用手去遮那迷離晃眼的燈光時，只聽見那女子大叫一聲“哎呀”，緊接著男子在地上被翻了個個兒。
全場的人先是一秒鐘的寂靜，接著哄堂大笑。
在那笑聲中只見被翻過去的男子手腳反背在身后，脖子伸長，好像一只大烏龜。而我在那一秒鐘的寂靜里沒有回過神來，看著他在地上擺來擺去，故作姿態，一點都笑不出來。lì
他反倒因為觀眾的大笑，對自己這得意之作甚是滿意，更加賣力地學起了烏龜。他一邊前后伸長著脖子，一邊佯裝費力地在地上滾來滾去，雙眼放著興奮的光。
而那褶皺越來越深，越來越凌亂，像男人把控不住自己的肌肉，已經失控的臉。
看著把自己折騰成一個烏龜去博得眾人一笑的男人，當年的我內心生出一絲憤怒。我不懂為什么好端端的一個人要去學一只烏龜王八，并且還在眾人面前洋洋自得呢？
等到男人下場，我內心的憤怒并沒有因此熄滅，而是帶到了下一個上場的表演者身上。
主持人這樣介紹他，說他是星光大道某一年的周冠軍，還是月冠軍，我已經記不得了。
這是個帶有書卷氣息的年輕人，他揮毫寫下四個大字“龍騰虎躍”，臺下掌聲寥寥。人們并不喜歡這單調乏味的表演。
于是為了符合觀眾胃口，工作人員將它裝裱好之后開始進行拍賣。拍賣總是能夠調動那些腰間鼓鼓囊囊，立志要在此花得一干二凈的大老板們的胃口。
而一開始無人愿意夠買，于是他拿著一瓶瓶啤酒走向臺下，面對那幾個大老板時，每敬一位他都會將手里的啤酒一飲而盡。
臺下掌聲雷動，為他的酒量，為他濕掉的胸脯。同時老板們也對他的字開始一點一點往上加價追逐。
我看著他迅速變大的肚子，看著他濕掉的衣襟，看著他丟掉一個文人應有的模樣，在這樣一個小地方低聲下氣，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有的仍是止不住的憤怒。
等到他來到我面前，面帶微笑地說要我喝飲料。他將手里的酒喝完，接著對我伸出一只手。
看著他伸出的手，我的憤怒一下子化成了悲憫。他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等待著皮椅上穿著睡衣的小姑娘扔下手里的瓜子。
于是我以一個13歲小女孩的身軀握住了他的手。
我看著他努力保持的微笑，心里止不住的難過。我知道那些老板并不欣賞他的字，只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財氣才不斷往上加價。
最終字被一位張老板拍了去，為了表示感謝，他又對著那位張老板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瓶啤酒。
看著他鼓起很大的肚子，我很擔心它會破。
那天晚上，我面無表情，而那些成年人卻在津津樂道。
突然爸爸扭頭沖我感嘆了一句：“這就是生活啊。”那天我聽不懂爸爸說的話，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又一次的高聲歡呼中。
等到很多年過去，我再次做夢想起這件事情，夢里我握著那文人的手，不再有兒時的憤怒，有的則是止不住的凄哀。
我很想給他一個擁抱，抱抱他那快要承受不住酒精的身體，擁抱他那承載著夢想的眼睛，擁抱他無可奈何的選擇。
可我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他，夢就醒了。
兒時的我不懂生活，覺得人要為尊嚴而活，要體面的活著。
等到現在，我才明白一些人能夠活著，能夠用自己的能力，不偷不騙地活著已經是一件很努力的事情。
等到我再次回想他作為一只烏龜趴在地上供眾人取笑的模樣，他那被酒浸濕逐漸鼓大的肚皮，再也生不出當年抱著雙臂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活著就是生存以上，生活以下而已。能夠活著就是一件值得幸運的事情，我很欣賞他們的勇氣。
祝愿他們有過的低聲下氣能夠成為未來昂首挺胸時一次開玩笑的談資。希望某天深夜，他們會感謝曾經那么努力的自己。
現在的我仍然不太懂生活，生活總是凄厲又尋常，如是而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