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回到駐扎之處，岳飛眼風一掃，發現鳳騎營人馬少了一半。
第一反應就是朝謝嫵看過去，臉上明晃晃寫著“又打算出什么幺蛾子”，謝嫵一張臉皮那是何等厚度，豈會被他一眼看得心虛，聳聳肩，轉身進了自己帳篷。
剛坐下就聽見親衛在外頭恭聲道:“稟君上，岳相公求見。”
嘖，眼力不凡，果然是行家啊，嘆口氣:“請他進來。”
待岳飛真正進得帳中，謝嫵卻將姿態一變，一派笑意，令人如沐春風:“數日殫精竭慮護衛太上官家，岳相公著實辛苦，只是軍中簡陋，也無精細之物待客，只好委屈相公飲一盞夷州的炒茶聊表心意了。”
跟方才對王庶的態度一比，真是云泥之別，岳飛拱手稱謝:“國主費心了。”
謝嫵彎唇一笑:“鵬舉啊，你我是何等交情，這樣未免太生分了。”
“何等交情”四個字一出口，饒是岳飛這樣的身手，也險些一個沒坐穩從椅子上摔下去，心道:還嫌鄂州城里的閑言碎語不夠多么!你雖是一國之主，但畢竟也是個女子，敢不敢稍稍重視一點名節……
那邊謝嫵已朝門口親衛道:“去吩咐伙房燙壺酒，切一碟子醬肉，配上麥餅，再炒幾個菜，下碗面來。”
回過頭同岳飛解釋:“時間緊張，我還有些事要同岳相公商議，想必你也尚未用過午飯，邊吃邊談吧……咦，你怎地站起來了?”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岳飛深知摩夷軍中是出了名的一視同仁，謝嫵更是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好端端地弄出麥餅醬肉這等難得的伙食，再加上又是這番虛情假意套近乎的姿態，必定是無利不起早，岳飛十分警惕：“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國主說了所求為何，岳某才敢就坐。”
謝嫵嗆得不輕，咳了幾下才順下去，正色道:“方才我若是被這口茶嗆死，恐怕你我皆要青史留名了。”她眉毛一挑，“萬世揩改不得的那種。”
眾人皆知謝國主平易近人，卻不會料到她動輒便一本正經地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岳相公這些時日見得多了，因此也算頗有經驗，不接她這話頭，直抒來意:“鳳騎營人馬如今只余半數，可是國主遣去黃河岸邊體探敵情了?”
謝嫵哈哈一笑:“岳相公，你直說我是否派他們挑釁女真守軍便是，何必這樣客氣?”
她屈起一膝，將手臂搭在膝蓋上，身子靠上椅背，一副安閑適意的姿態:“他們并非前去挑釁女真，而是另有要事。不過既說到女真人，岳相公不妨坐下來詳談，摩夷這邊確有發現。”
“哦?愿聞其詳。”說到女真人，岳飛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謝嫵本就是要拖延時間，待盧牧之那邊成事之后，木已成舟，岳飛即便發現也無可奈何了，何況她確也想同他談一談對女真用兵事宜，遂道:“摩夷這邊的細作傳過來情報，此次宋金和議，乃是撻賴與完顏宗磐、完顏宗雋這三人一力主張，的確愿以河南、陜西之地換取兩國和好，然而，小皇帝繼位不久，自是欲有一番作為，且他有完顏宗干與兀術支持，如今的金國朝廷，已是風雨欲來，所以……”
“所以一旦收拾掉撻賴等人，兀術必會南下一戰。”岳飛接道，“既是如此，國主實在不該打草驚蛇，若女真毫無準備之下，我方忽然大舉進攻，想必代價更小。”
“這不是沒忍住么!”謝嫵摸摸鼻子，“哼”了一聲，道:“再說，你能說服你那朝廷大舉用兵么，臨安那邊八成還做著兩國和好、天下太平的美夢呢！”
以“臨安”代替皇帝，這是謝嫵的獨創，即便當著太上皇的面，她亦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構的鄙視，岳飛自然也無可奈何，只好當做沒聽到，沉吟道:“金廷變生肘腋在即，彼時兀術必然提兵北上，那時候才是大舉進兵的好時機。”
言下之意還是謝嫵現在貿然打草驚蛇太不明智了，萬一小皇帝和兀術忽然醒悟不肯玩內斗豈不是得不償失。
謝嫵神色悠悠:“兀術領兵在外，怎肯讓撻賴在朝中掣肘，何況派系斗爭，本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事情。在大局面前，并非人人皆可放下私心一致對外的，漢人如是，女真人亦如是。”
她微微一嘆:“鵬舉，你未免把人心想得太好了。”
她說的并非全無道理，只是岳飛用兵素來謹慎，每每出兵必要多方盤算，務求算無遺策才好，如謝嫵這般沖動之下不顧后果，先干一仗再考慮擦屁股的行為，他是一萬個不贊同。
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國主接下來意欲如何？”
謝嫵一臉真誠道:“那自然是要看岳相公想要如何了。”
岳相公額角青筋直跳，你但凡把我岳家軍稍稍放在眼里，能一聲不響地掀了常朗那一千軍馬?真是笑話。
這可冤枉謝嫵了，放眼整個大宋，她最瞧得入眼就是岳飛，像這樣執掌十萬大軍還一心以圣人標準要求自己的珍稀動物，別說亂世之中少見，她謝某人活了九十萬歲也沒見過幾個，多稀罕人哪，可不得放在眼里仔細瞧上一瞧么!
“下官并非文臣，豈可僭越本分，擅自左右朝廷大政。”見著謝嫵這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德性就來氣，岳飛干脆打起了官腔。
“知道岳相公是知尊朝廷、不肯僭越的本分臣子，哪能叫你為難哪。”謝嫵見好就收，嘴角微翹:“金兵先鋒渡河南下，窺伺河南虛實，知太上皇謁陵于此，遂集大軍于黃河北岸，不日渡河，欲演靖康舊事……當然了，摩夷國主親見祖宗陵廟蹂躪至此，憤然出兵挑釁金軍，以致激怒虜人，戰事一觸即發，這般情勢之下，荊湖宣撫司難道能坐等金軍入寇?再說，總要顧及兩宮，當真在你轄區落入虜人之手，岳相公，你可是千古罪人啊。”
這一番信口開河說得有理有據、令人不得不服，岳飛瞟她一眼:“虜人大舉集結，若遲遲不肯南下，如何向朝廷交待?”
謝嫵一擺手，道:“只要扯上太上皇，誰還顧得上虜人南下一事是真是假，太上與淵圣在你們陛下手上，可比在兀術手上讓人放心多了，僅憑這一點，只要太上皇安然無恙，你那陛下不僅不會追究，還會賞賜于你。”
然而，岳飛聽到這里，臉色卻變得嚴肅起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謊報軍情，冒功領賞這等事，岳某做不得。”
這人怎么油鹽不進!
謝嫵也正色道:“進攻便是最好的防守，唯有將戰機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以最小的傷亡取得最大勝利，你多年征戰，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怎地如此固執!”
“虜人大舉南下的消息一旦傳開，百姓惶惶不能自安不說，朝廷亦必然震恐，身為朝廷大臣，若如此行事，豈非挾寇以令朝廷?此非人臣所當為。”對于謝嫵說的，岳飛不是不動心，然而最終還是銘刻在血液里圣人教誨占了上風。
謝嫵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半日忽地笑了:“算了，若能與我一個脾氣，你便也不是岳鵬舉了。”
看到謝嫵終于正常了，岳飛總算放下一顆心，這心剛放到一半，就聽她淡淡道:“不錯，你身為臣子，有些事確然做不得，不過，我卻做得。”
她長身而起，歷經殺伐戰陣的冷酷氣勢自生:“方才所說，一字不變，我會發國書照會臨安，拆臺也由你，默認也由你，這混水，我趟定了!”
她武功已臻化境，威勢之下就連門口的親衛都有所感，岳飛卻絲毫不為所動，如常轉過頭來，道:“國主究竟做了什么？”
字字沉凝，不為謝嫵氣勢所擾。
“無他，五百鳳騎營扮成金軍，嚇一嚇太上皇而已。”謝嫵神色不變，“你用過飯之后出發，正好趕上救駕。”
岳飛哪還有吃飯的心思，抬腿就要回去點兵，到門口時神色復雜地問道:“國主為何執意如此?”
這話問得并非是為何派人假扮金軍，而是問她為何對抗金一事執著至此，謝嫵沉默了一會兒，方答道:“謝嫵平生最是護短，太上皇再昏庸糊涂，淵圣再懦弱無能，也是我父兄，被人欺辱至此，我焉能不替他們找回場子?若要罷手，唯有完顏氏全族的人頭送到我眼前才行!”
岳飛沒答話，一會兒方道:“告辭了。”
親衛送上飯菜，忍不住問道:“君上，岳相公會拆臺么？”
“不會。”因為他心中看得最重的，還是中原大地上在女真鐵蹄下掙扎求生的哀哀黔首。
這份悲憫之心，便是謝嫵也自嘆不如，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她才敢如此任性妄為，不怕岳飛不配合。
親衛不知她為何如此篤定，然而自家君上素來料事如神，英明神武，她老人家說不會，那自然是不會的，何況岳相公是何等英雄人物，怎會不顧大局呢。
然而一頓飯謝嫵吃得并不痛快，無他，因為算計一個岳飛這樣的人，并不是一件得意事。
她所以如此強勢，只不過是因為在這個世道中，單憑一個皇帝身份，趙構便足以壓制住所有朝臣，亦足以令所有人為之付出一生的努力付諸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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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證總有一天謝某人會有求于岳相公的!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