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岳儒
澹葳給母上大人打電話,得知了一個不知道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消息:今年表姐回國過年。
掛電話的時候,澹葳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甚至有些想哭。小時候被表姐欺負的場景歷歷在目,即便過去了將近十年,濃濃的陰影依舊籠罩在澹葳心頭。
做作業(yè)的時候把澹葳的筆蓋偷偷藏起來,然后津津有味地看著小澹葳翻來覆去地找上半個小時,最后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捉迷藏的時候把當鬼的澹葳一個人留在小樹林里,自己跑回家躺在沙發(fā)上舒舒服服地看電視;下大雪的時候忽悠澹葳出門堆雪人,趁澹葳不注意繞到身后朝著屁股飛起一腳,澹葳整個人就趴在了雪堆里……
長大以后的澹葳,當然只能自我安慰道,這些都是表姐對于自己這個弟弟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愛而已。可當從小就被表姐捏臉捏到大的澹葳,最終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怎么減肥,臉永遠都是腫腫的模樣的時候,澹葳終于有些生氣了。
更讓澹葳難過的是,表姐初三的時候就出國了,高中和大學都在國外,連中考都沒參加。澹葳就這樣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家族新一代里,第一個參加中考和高考的孩子。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澹葳在每次決定人生命運的大考前,連個能問問臨場經(jīng)驗的人都沒有。
好不容易考完了,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學習資料,被下面兩個弟弟瓜分地一干二凈。每到這種時候,澹葳就特別想給遠在國外的表姐打個電話:明明你才是家里最大的那個,為什么這種責任卻要我來扛?
相比澹葳在國內(nèi)上的普通211,表姐在國外讀的大學名氣相當大,國際排名與清華北大不相上下。等到家里兩個弟弟也上了大學之后,表姐建了個微信群,在里面信誓旦旦地說,你們幾個上大學好好努力,多參加社團活動,多搞點學術科研。等你們本科畢業(yè),就申請出國來我這邊讀研,不比清華北大差。
臨了加了一句:平時有什么不懂的,問你哥。
于是又是孫澹葳擦屁股。都是快大四的人了,還要幫弟弟改活動策劃改到半夜,聽諸如“舍友從來不打掃衛(wèi)生”、“舍友天天抄自己方案”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引發(fā)的矛盾糾紛。最后澹葳忍無可忍,送了弟弟四個字:干就完了。
一語雙關,至于是干活還是干架,弟弟你自己琢磨。
如今慷他人之慨的表姐終于要回來了,澹葳一聲冷笑: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姐姐啊姐姐,你也有今天。
等你一回來,我就攛掇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來看你。等所有人圍著你坐定之后,我再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姐,我有姐夫了嗎?
有,那所有人都會問你,你對象哪國的,哪里的,長得高不高帥不帥,干什么工作的,收入怎么樣,是不是買房了,開什么車啊。
沒有,那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你弟都快大學畢業(yè)了,你怎么連個對象都沒有。我對門那個小伙子就挺好了,剛考上市里的公務員。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在國外也不安全,趕緊回來嫁人算了。
有對象是死,沒對象也是死,等死,死國可乎?姐姐啊姐姐,你既然決定回來過年,就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可惜這個方案好是好,就是風險太大了。畢竟澹葳同樣老大不小沒有對象,表姐這么聰明,最后一定會和自己同歸于盡的。
澹葳的家鄉(xiāng)是個地處東南沿海的邊陲小城,尚未連通高鐵,卻有一個小小的機場。表姐要想回來過年,需要先飛到上海,然后再轉機回家鄉(xiāng)。
接機的場面本該轟轟烈烈,一群人浩浩蕩蕩拿著花環(huán)橫幅,上書“歡迎悅菀學成歸國”,引得無數(shù)路人側目。但表姐買的是工作日的機票,家里的長輩都要上班。兩個弟弟,一個說要去臺灣短期交換,一個說要帶隊去北京參加展覽,最后只剩澹葳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接機口翹首以盼。
機場距離市中心三十公里,澹葳在公交車上足足搖晃了兩個小時才到。在接機口站了好一會兒,暈車所帶來的眩暈感仍舊存在,反倒在機場空調的吹拂下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不過澹葳也很知足,因為他知道,自己這點舟車勞頓,和表姐在國外所受的苦相比,真的不算什么。
姑姑當年那么早把表姐送出國,這些年來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一直不小。只是姑姑目光長遠又持家有道,表姐在國外也很爭氣,平時自己打工,盡量不找家里要錢,大學offer拿的也是全額獎學金。學校放假了,要么去公司實習,要么跟著同學一起旅游。短短幾年,五大洲已經(jīng)逛遍了,還抽空去非洲支了個教。照片寄回來,從小皮膚偏黃的表姐,站在一群黑人孩子中間,顯得特別白。
表姐不是不想回家過年,還不是舍不得那點機票錢。放假去同學家旅游的話,可以蹭吃蹭住,連飯錢都省了。偶爾的幾次回家,下了飛機就在車后座上睡著了。澹葳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凝視著她,伴著車輪的飛馳聲靜靜地聽著姐姐安詳?shù)暮粑粗憬銤M身的疲累和車身后揚起的塵土一同消散。澹葳很多次都想和表姐說聲“辛苦了”,卻因為某種毫無來由的少年倔強,從來都不曾說出口。
表姐每次回國,行李箱里總是塞滿了帶給家里人的禮物。澹葳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英文原裝書,大多是表姐這樣一本一本背回來的。因為知識產(chǎn)權的緣故,書在國外是很貴的東西。澹葳特別感動,左手拿著姐姐帶回來的全英文《資本論》,右手抱著《牛津英漢大辭典》,坐在書桌前興致勃勃。可翻開一看,一整頁沒幾個認識的單詞,第一章還沒看完,澹葳就舉白旗投降了。
澹葳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看著一撥又一撥的人從眼前走過。等那個熟悉的身影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旅客通道盡頭的時候,澹葳這才意識到:上一次見到自己唯一的姐姐,真的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抱歉,雖然一直在努力,但我現(xiàn)在還是沒能成為值得讓你驕傲的弟弟啊。
既然只有我們兩個人,那我們今天就奢侈一次,打個車回家吧。
姐姐,歡迎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