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漢戴著草帽,提著一只醬紫色的四耳瓷罐,走在山腳下的水泥路上,屁股后面跟著他的花斑狗。八月中旬的天,正午的日頭還跟夏天一樣,燒烤得要人命。他和他的花斑狗都低垂著頭,步履艱難地向前走,像是被人押送去刑場。
清早出門,他穿著長衣長褲還冷嗖嗖地打了幾個哆嗦。他的花斑狗驚里驚張地“汪汪”兩聲叫,提醒他加衣服。他轉身回屋,把掛在門后的那頂包了藍布邊的草帽戴在頭上,跟等在門外的花斑狗說:
“早穿棉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你現在看我穿得少,等會兒要嫌我穿得多。"
他跟他的花斑狗一前一后走了三四里路,來到林家鋪。
林家鋪是全鄉的聚集地,一條商業街平常冷冷清清的沒人氣,初五、十五、二十五有集市,遠的商、近的販都來賣東西,只要你掏錢,可以從頭買到腳。今天是八月十五,集市上的人格外多,他和他的花斑狗走在人群中,像個瞎子一樣看不到街兩邊擺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像個聾子一樣聽不到商販們大呼小喊的吆喝,一心只朝著街盡頭走去。
街盡頭有阿二擺的酒攤,他喜歡喝阿二煮的糧食酒,又醇又香不摻假。阿二看他來了,揮手跟他打招呼。他咧著嘴走近,把四耳瓷罐放到阿二的攤子上。阿二趁他不防,猛地搶下他頭上的草帽,用力一揮,草帽像飛碟一樣飛出老遠,落在地上。阿二笑得說話唾沫星子亂飛:
“大清早,戴個么裸草帽,大姑娘小媳婦也沒有像你這樣怕曬黑。"
他定過神,也不去管他的草帽,跟著阿二一起笑顫一臉的皺褶,像水塘里嬉戲的魚兒打起的浪花。笑完了,伸著頸,把臉送到阿二的眼前:
“我這張黑牛皮的老臉還怕曬黑?你是坐在屋里頭不知外頭的熱,自己站在傘下還有資格笑我戴草帽多余?信不信我收了你這把大陽傘,讓你頂著日頭曬一天?"
阿二見他要收傘,急忙拉扯著他去撿草帽。他的花斑狗看他跟阿二拉拉扯扯個沒完,飛奔著去把草帽叼回來。阿二把草帽完璧歸趙地戴到他的頭上,兩個老家伙才算戲鬧完,言歸正傳到酒上。
"裝滿羅。"
"晚上又要請山神、死鬼們喝一場。"
"可不是。"
"你自己說,你用這鬼話騙了我多少年?"
"白喝了你一大缸。"
"差不多。"
阿二把他的四耳瓷罐裝滿,只收了半罐的錢,又從一只紅色方便袋里摸出一只一次性的杯子,轉身揭開另一口酒缸。桂花釀的酒飄了一條街的香。阿二拿酒提舀了一滿杯,遞給他:
“你嘗嘗,好喝下次買這個。”
他把酒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喝一口,咂咂吧吧嘴,說:“香,就是不知道山神和死鬼愛不愛喝。”
“他們愛喝不愛喝,還不是你說了算。“
“可不是。”
他咧著嘴,提著他的四耳瓷罐,端著阿二送的桂花酒朝對街張三的面館走去。
今天集市上賣吃食的花樣多,張三的面館生意冷清沒有人,正站在面館門前東張西望看熱鬧,見他走過來,趕緊迎上,接過他的四耳瓷罐,抱回屋,放到進門的桌上。等他坐定,張三問:
"還是兩碗牛雜面,你一碗,狗一碗。”
“可不是,幾時改過?”
他對他的狗跟對自己一樣好,他吃什么,狗吃什么,就是狗不喝酒,要喝,他也給它喝。
張三在熱氣騰騰的廚屋里忙碌一陣,一托盤托出兩碗撒了香菜和蔥花的牛雜面:一碗用蘭花邊的大瓷碗裝著,放到他的面前;一碗用一次性的碗裝著,放在桌子中央,等面涼了再給他的花斑狗吃。忙活完的張三坐到他的對面看他哧溜哧溜地吃得香,起身又去廚屋夾了一些牛雜來放在他的碗里。張三坐下后,問他:
“聽說你看的那片山挖了好幾座,兩個大水塘也填平了?”
張三的話像塊石頭塞進他的咽喉眼,讓他心里窩著很久的火氣一竄沖天,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一口面噴出來:
“日他親娘十八代,賣山賣地賣祖墳,就那么愛錢!“
他突然爆發的脾氣嚇得張三站起來,趕緊拿抹布抹桌上的面。他的花斑狗倒是不驚不怕,用臉蹭了蹭他的褲管,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眼里流露出對他的無限同情。還是他的花斑狗最懂他。張三收拾完桌子,又坐回到他的對面,看他的臉色平和一點,繼續問:
“聽說人家三顧茅廬你不見?”
“有什么好見的?他開他的廠,讓他挖山就給了他天大的面子,想動祖墳,莫想!”
"現在不用看山了,您總得給自己留條活路,聽說要安排你去看門。"
"看個毛球,有手有腳,挖田種地,餓不死。"
“村里人都簽了名,同意遷祖墳。”
“日他親娘十八代,賣山賣地賣祖墳,就那么愛錢!"
窩在心里的氣出了半口,喉嚨眼的石頭讓出半邊道,他繼續吃面,吃了幾口,看一眼花斑狗,拿過花斑狗的那碗,用筷子攪動了一下,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邊試了試,不燙,就把面放到腳邊。花斑狗見了面,忘了對他的同情,低頭去吃它的面。
他仰起脖子把最后一口面湯倒進口,門口走進來一個人,是他的侄兒林書記。
張三趕緊站起身來讓坐,一臉殷勤地笑著迎一句:
“林書記來了,還是青菜肉絲面?“
林書記朝張三點點頭,坐到他的對面,跟他打招呼:
“三伯這么早就來了?“
他陰著臉,不理他的侄兒,低頭去看他的花斑狗吃面。
“您老都砸了人家兩臺挖掘機,氣還沒有出完?“
他像個聾子一樣只顧催著他的花斑狗快吃。
“三伯,您不能一門心思地只想上輩人的那點事,也要為下輩人想想,老祖宗也說了:水往下流,"
沒等他的侄兒把話說完,他騰地站起身,吼怒一句:
"還輪不到你來教導我!"
提起他的四耳瓷罐就走。等走出門,又怒罵了一句:
“日他親娘十八代,賣山賣地賣祖墳,就那么愛錢!“
他的花斑狗還在吃它的面,沒有跟上來。他在門口等他的花斑狗,聽到張三跟他的侄兒打著哈哈和稀泥:
"你三伯一個人在山上呆了幾十年,就像老樹扎了根,孤魂野鬼也都成了他的親人,一下子撥不起,得慢慢來。"
他的侄兒一聲唉嘆:
"可不是。"
然后又是一聲:
"他要老是這樣橫著,怕是要把這事攪黃了。這事要是真黃了,他肯定要遭后人的恨。"
林老漢等來他的花斑狗,裝著他侄兒的話走在山腳下的水泥路上。
這條路原來山路十八彎,他跟他的花斑狗在這個時節里,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年,路口的那棵小松樹都長成參天的高,還從來沒有受這份罪。因為山青樹茂,樹陰遮著路,他和他的狗走在樹陰下涼快。現在,好端端的青山都被削去半邊,黃土絕壁像斬斷的胳膊,血淋淋地裸露在他的眼前,他看一次,他的胳膊就痛一次,痛得抓他的心。
挖掘機開山的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上半夜聽到山禽野獸驚慌四散地逃,后半夜聽見有人來敲門。他起床打開門,慘淡的月光下,山神一臉慘白地站在門外,一只胳膊沒有了,血淋淋的斷臂裸露在他眼前,真是慘不忍睹。第二天早晨打開門,一只野兔死在他家門口,左后腿沒了。這段時間,那些死鬼夜夜來找他。
"日他親娘十八代,賣山賣地賣祖墳,就那么愛錢!"
林老漢把裝滿酒的四耳瓷罐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花斑狗,繼續低頭走路。走到一片墓地前,他扯著喉嚨喊了一句:
"山神、死鬼,晚上都來喝團圓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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