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處的人家

牛犢

夕陽快要被遠處的大山吞沒了,那山像一頭可怕的怪物,身影變得越來越大。整個太陽都被吞沒以后,山坳里變得冷清,但是一切還是在橘色里活動著。宋顯祖望了望身后,伙伴們早已經趕上前去了,剩下的全是孤寂。

他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地沉進另一座大山中去,好像那座大山里有一個大吸盤一樣。暮色越來越濃,宋顯祖的小心臟跳得越來越快。他害怕一個人,害怕莫名的安靜,害怕這空蕩蕩的大山。楊林在前面變著法地嚇唬他:“快點哦,宋顯祖,等天黑了,鬼曉得這里有什么。”

宋顯祖嚇得不輕,他不知道天黑以后這里將會是個什么世界。不知道,所以更可怕。他揚起手中的竹條,更用力地抽打在那頭小水牛的身上。

害怕和黑暗一同襲來,他的小手加大了力道,抽打的頻率和他的心跳一樣快。可是小牛犢并沒有如他所愿,原來輕易可以上去的小坎,現在變得異常艱難。任憑宋顯祖怎么抽打,它就是爬不上去。

前腳就像抹了油一樣,抬上去一點,又滑了下來。牛犢的動作很吃力,也很痛苦。嘴里不斷的呻吟著,宋顯祖被即將來臨的黑暗籠罩了,所以他看不見。看不見小牛的痛苦。

最后一個小伙伴消失在了夜幕中,但楊林的恐嚇依舊縈繞在耳邊。感覺一切都將變了,山脊扭動起來,樹木也跟著扭動起來。

大山的顏色從令人舒暢的翠綠變成了墨黑,大山里的風更加肆無忌憚了。到處嘶吼著,一會兒和山洞說著話,一會兒又狠狠地踏著茅草,好像被割傷了又坐到了樹枝上。跟大樹擺談著怎么吃了趕著小水牛的小子。

宋顯祖嚇得頭上冒出了汗,眼角急出了眼淚。小牛犢似乎看懂了他的恐懼,亦或是自己也感到了恐懼。奮力一躍,便爬上了那道坎。剛走幾步,它便又倒下了。無力地呻吟,最后連呻吟也沒有了,只剩下呼吸。呼吸聲在大山里飄蕩著。

像是大山自己的低吟一樣,宋顯祖望了一眼牛犢。他好像發現了一些端倪,他不再催促,也放下了手中的竹條。

看著小牛犢身上被自己打出來的紅印,他心里感到莫名的愧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一頭小牛感到愧疚,就像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一樣。

他知道小牛是絕對走不動了,依稀想起剛走時小牛身下的田地為什么會有一個大坑。那絕不是它睡出來的,它現在一定很難過。宋顯祖知道從高處摔下的感覺,為著那像掉了一顆心子一樣的痛,他甚至喝了一碗尿。

他快步地朝村子里走去,大人們是不會害怕黑夜的。他們好像是為黑夜而生的,在黑夜里他們能做很多事情。可以去河里捉魚,可以在田里夾黃鱔。只要告訴他們,他們就會有辦法讓小牛回來。

剛走到村子的時候,就看到外公打著手電筒到處尋他。他見著救星了,整個緊繃的臉皮一下子舒展開來了。外公看著獨自一人的他問:“牛呢?你咋一個人回來了?”

宋顯祖心里又開始害怕了,他啜泣著:“它走不動了,怎么打都不走,我才一個人跑回來了。”

外公聽到這話,也沒有責怪。找了同村的幾個壯年往山上去了,他們在黑夜里從來不會感到恐懼。

看著雜亂的牛圈,里面已經被小牛睡出了一個小坑,小坑旁邊依稀可見一個大坑。那是去世的老牛留下的。就在前幾個月,產下小牛后不久,那頭老水牛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樣離開了陽間。

宋顯祖蹲在牛圈面前,清晨的霧讓他想起上次大水牛死的時候的場景。他知道小水牛失去了媽媽,就像自己沒了爸爸一樣。他不知道沒了爸爸和媽媽究竟是不是一樣的感受。他問小牛,可是,小牛沒有回答。連一聲呼吸都沒有了。

它跟著它的媽媽一同去了,雖然不知道去了哪里。宋顯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羨慕,一個人在圏欄邊哭了起來,哭得很用力。

大人們商量著怎么處理,有的說吃了,有的說賣了,起碼皮還能值些錢。宋顯祖不愿意聽到這些,一個人傷心地躲到了小舅的閣樓上。一個人蜷縮在最外邊的樓板上,想著自己不該那么大力的抽打它,也許它就不會這么凄涼的死了。

孩子

苞谷地里只剩下雜草和空空的苞谷桿了,前幾天所有的金黃色的苞谷都被收進了籮筐里。但是豇豆的藤蔓爬得很遠,有的爬上了苞谷的長桿。白色的豇豆成群的掛在藤蔓上,仿佛一道道小瀑布流泄下來。

艷紅摘了兩把豇豆從苞谷地里鉆出來,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她的臉色像另一塊土里的番茄一樣惹人喜愛。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像是她經過的那所常年無人照管的小墳堆一樣。他摸了摸肚子,知道里面有了一個孩子。她現在,什么都不想了。母親的責罵,男人的薄情,村里婦人們的污言穢語也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只想著自己的孩子,那雙小鞋子已經縫制得差不多了。過幾天,趁著趕場買兩斤毛線,再織一套小衣裳吧。孩子穿起來,一定很好看。她這樣想著,經過了背著一個小背簍的宋顯祖。

她看見背簍里裝滿了金黃的苞谷,宋顯祖卻驚異地看著她的肚子問:“艷紅姐,你什么時候生小孩啊?”艷紅羞紅了臉,沒有說話。她知道村里哪怕是三歲的小孩都知道自己懷了個野種。

兩把豇豆在她手里搖擺著,劃出一道弧線。

她經過老三婆家的時候,聽到了她那響亮的聲音。老三婆又在豬圈旁罵著她那頭可憐的小花豬了:“你個悖時的,挨千刀的,你是要吃龍肉海參么?”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看到了艷紅接著又罵了起來:“過幾日,你要是再不長進就送給別人家當種豬了。讓你懷一肚子的野種,奶子都吃腫你。”

旁邊的鳳云在家門口的老柏樹下織著毛衣,像是聽到了過年的鞭炮聲一樣激動。在一邊扯著嗓子問:“老三婆,你是在罵人還是在罵豬啊?”

老三婆清脆地笑起來,回答說:“我當然是在罵豬啊,哪里來這么不知羞的人送我罵。”

艷紅站在她家的屋后,像是受著了污穢的鞭子一樣,快步朝家里走去。

母親坐在屋檐底下,舉著閃閃發亮的大菜刀用力的砍著盆里的豬菜。那些菜葉子像是和她有仇一樣,她不停地剁著,切得像河沙一樣碎。

她看見艷紅走進堂屋,嘴里就開始念叨起來:“真的不要臉,做出這種事來,我們家臉都遭丟盡了。”艷紅沒有理她,獨自跨過了廚房的門檻,坐在灶面前開始生火。

母親覺得豬菜已經不能再細了,就站起身,將整個木盆搬到了廚房里。嘴里繼續念叨:“有什么用?現在還能再嫁么?還不是要賴在家里吃白飯,本來兩個兒子就不夠,還要替別人養個小野種。”

艷紅本來愈合的傷口,瞬間又被撕裂了。她坐在灶孔前,把頭埋在了手心里。火光在她的身上跳躍著,肩膀不住地聳動。

母親沒有憐憫地意思,繼續自顧自地說著:“哼,現在后悔有用么?說了城里的靠不住,以為人家會要你么?真是發夢憧。現在好了,誰還會要你。這么大一個人,怎么就不知道羞呢?”

老三公扛著一副新犁頭從門口走過,母親倚在門框上沒事找事的和老三公搭話:“新買的犁頭很牢靠啊。”

老三公高興地放了下來,有意在她面前炫耀一番:“是啊,可牢靠了。老梨木做的呢,用個十幾年不成問題。”

母親跨過門限走上前去,低下頭細細觀賞:“喲,那要遭許多錢吧?”

老三公又一次得意地笑了起來:“要什么錢啊,我女婿自己銼的。”母親嘆了口氣,聲音變得艷羨:“你女婿可真不錯,還會這個手藝。芳妹嫁了個好人家,真是好福氣啊。”

老三公又扛起犁頭,像是寶貝一樣看了一眼。然后才告別艷紅的母親,慢慢地走遠。

母親站在屋檐底下,羨慕地看著老三公離去。一面,又嘆了一口氣,回到堂屋。

老三公家的院子里放了兩張曬席,里面鋪滿了澄黃的苞谷,閃耀著金光,像是金豆豆一樣。老三公得意的用耙子翻炒著,好讓這些金豆豆最大程度的接受陽光的洗禮。

昨天的大雨洗去了所有的污濁,天上如同清澈的河水,浮云如水草一般偶爾飄過。老三公望著頭上的太陽,怕他隨時會躲進云里面去。

鄉下的陽光可比城里的金貴多了,連續幾個艷陽天,剛好可以把剛收的苞谷里多余的水分蒸發干。干燥的苞谷放在糧倉里可以吃一年,一般人是不會吃的,大多都是用來伺候家里的主心骨——豬。

對鄉下人而言,豬是特殊意義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家庭成員,一年到頭豬可以衡量這一年的成果。大家相互討論者,你家的多少斤,我家的多少斤。可以出多少油,出多少肉。肉買了可以得多少錢,不賣的可以熏多少臘肉,來年可以在過節或來客人的時候大顯身手。

平日里吃不完的已經發酸了的剩飯剩菜,也都可以交付給豬。鄉下人舍不得直接交還給土地,喂了豬,就不算糟踐糧食了。

所以,陽光的好壞,決定了這一年的幸福與否。

華子家屋頂上飄著炊煙,像是倒掛著的大白胡子一樣,最后一點點的飄散開去。變成了一朵朵白云,直接升到了天上。老三公皺著眉,好像這點炊煙變成云,遮住了他的陽光一樣。

但想著該不會那么快變天吧,他也走進了灶房。老三婆也在灶前灶后忙碌著,準備豐盛的早餐。

所謂的豐盛,也不過是剛從地里摘回來的老豇豆和快要老掉的黃瓜。就著一碗白米飯,就算得上是豐盛的早餐了。

吃完飯,華子坐在墳凼嶺上,這里是村里人“集會”的地方。這里叫墳凼,是因為這真的有兩所無人照管的墳。村里上了年紀的都說不出什么名堂來,年輕人們更是不知所以了。墳凼處在村子的中腰部位,是大家過路的必經之所。久而久之,大家吃了飯沒事干就蹲守在這里,于是便成了一個凼子。(凼讀dang,小坑的意思)

墳凼周圍有許多人家,蹲在那右手邊就是老三公家的院壩,正前面就是華子。華子家下面就是云生家了,云生正抽著煙扛著鋤頭走過來。

華子和幾個小鬼頭在那里逗趣,叫他們一個個伸出手來。他裝作算命先生的模樣,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拉著一只只小手掌,說道:“你們看啊,這指拇上一圈圈的紋路,他要是一個圈圍著一個圈沒有偏向一邊或斷開的話就叫籮,要是岔開了的就叫做撮。你們看,這個籮是不是像籮兜一樣圓的,撮就像撮箕一樣扁的。”(撮箕:是一種竹制的盛具。)

小鬼頭們全都開始低頭認真的數著自己的手指頭,這如同生命里的又一個里程碑,就像他們知道了男女的分別一樣偉大。

宋顯祖第一個意識到,華子教他們認籮是別有用意的,或者說是有一點兆示的。于是第一個問:“那這個籮有什么用呢?”

華子欣慰的笑了,總算有一個像樣的信眾提出了他準備已久的答案。答案是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真理一樣流傳在大人們的世界里。盡管他們也是在小時候聽大人們說的,但至少在這群孩子中他的形象高大了許多。

華子作為第一個傳道的人高興地宣講著這其中的玄機:“這籮啊,昭示你們將來的運勢。古人說: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穿破褲,五籮六籮騎白馬,九籮十籮住官府。”

于是大家再一次低著頭數著手上的籮,這一次當然是越多越好。宋顯祖望著自己滿手的撮非常的失落,將來必定沒有好的運勢。當聽到別的小伙伴大叫著五個,六個,九個,十個的時候,他非常羨慕。

可是他意識到好像缺了什么,于是問:“怎么沒有七和八呢?”

華子正在和云生打招呼,沒有注意宋顯祖的問題。等到所有小孩都問起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確實沒有七和八。可是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又哪里來的答案,這是連他的父輩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他用荷葉一樣的大手搔了搔腦袋,然后回答說:“沒有啊。”

“什么是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哦,那就是七籮和八籮什么都沒有嘍。”

“嗯,是啊。”

這下,小鬼頭們的疑惑解開了。高興地又開始低頭數著自己手上的籮,再數一遍就像會另外長出一些來一樣。大家恨不得,滿手都長滿了籮。宋顯祖,也在低頭細數,想著自己之前一定有漏數的,或者是認錯的,也許本身就是籮,只是長得稍微不像而已。

華子見到滿面惆悵的云生,加大了聲音對孩子們說:“對了,這個籮啊只有男孩子作數的,女孩子就算長了也不做數。”

大家又一次獲得了新知識,細聲念著“原來女孩子長了是不做數的”。

云生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就走開了。華子在后面笑容滿面,朝著華子喊:“云生哥,聽說大嫂又生了妹娃子啊?好福氣啊你,又是個肉鉤鉤,以后一人帶一點肉來看你,怕是要吃到過年哦。”

云生氣得手腳發抖,他最怕別人取笑自己沒有兒子。就好像取笑自己不是個男人一樣,他大口吸著煙,以至于嗆得滿臉通紅。

回過身向華子方向吐了口唾沫:“你狗日的得意個什么,不就是生了兩個崽子么。有什么好顯擺的,怕你將來坐巖洞洞哦。”

華子仍舊滿臉堆著笑,仿佛云生越生氣,罵自己越狠他就越得意:“哎喲,云生哥,我是講你個好啊。發這么大的火是個什么意思?”

云生不想和他拌嘴,站在那里生了一會兒的悶氣,扛著鋤頭朝山上走去了。

兒子

山間的云瞬間聚集在一起,低沉得似乎觸手可及。山雨說來就來,打得樹葉莎莎作響,像是在叫苦一樣。

對面的山頂上惹了白云,像是冒著煙的竹筍,山巔伸到天上去了。是真的到天上去了,過了上頂就直通云層里面。

可是這雨啊,人家說好雨知時節。這山里的雨怎么就不驚醒呢,總這樣胡亂的來,又胡亂的去。當然這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幾個讀書人搖晃著腦袋說的,好在字面意思還是比較簡單的,大家也就跟著搖晃著腦袋說了:“好雨是知時節的。”

云生扛著鋤頭,狼狽地從樅樹嶺的土地里跑了出來。肩上已經濕透了,嘴里咒罵著:“狗日的,好雨是知時節的。”一面,飛也似地向家里跑去。

多雨的夏季,老天是得不到表揚的。可是大旱的時候,人們也是怨聲載道。杵著鋤把,仰著頭就開始咒罵。起初的人,是不敢胡亂罵的。但是你罵它每年還是這樣,似乎尋著什么規律了。漸漸地大家知道天上并沒有住著神仙,膽子也就漸漸地大了。張口,便胡亂的罵了。老天也不好做了,下雨被罵,不下雨也被罵。有的時候不小心放一個雷,也要被咒罵上好幾天。

但是災難降臨到誰家的時候,又開始跪在灶面前和土地面前,給灶王爺燒香,給土地爺燒香,最后還要給祖宗燒香。

云生坐在門限上,用紙卷起剛買的絲煙。小心翼翼地生怕掉落一絲煙草,最后在舌頭上涮一下把紙粘起來才算是大功告成。煙絲在火焰的逼迫下,變得緋紅。跟著化成一縷煙從云生的肺葉里,氣管里,口腔里冒出來。

云生的媳婦秀蘭躺在床上,頭上包著一條白毛巾,衣服穿得厚厚的。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過了許久才翻了個身。她翻身的時候,伴隨著一陣啼哭。是小嬰兒的啼哭,云生仍舊坐在門限上,呷了一口煙說:“興許是餓了。”

秀蘭沒好氣地回答:“餓了,我不曉得是餓了。老三都還在餓著呢,這又有一張嘴要吃了。”她為了顯示自己的怒火,故意在床頭做出一些“砰砰”地響動。孩子還是吃上了奶,因為哭聲戛然而止了。

屋檐的雨落得更急了,敲打著水凼,發出極有趣的聲音。但是由于頻率過快,聲音似乎并沒有那么悅耳。屋上的瓦片被打得叮叮作響,像是要碎了一樣。云生在屋里忙碌著,四處翻找著盆子。不管是木得,鋁的,鋼的,全都用上了,恨不得把牛圈邊喂牛的石槽也搬進來。

云生嘴里的煙被雨水打濕了,他沒有舍得扔掉。放在柜子上,出太陽的時候曬一曬,還能夠解一下“燃喉之急”。秀蘭看著忙碌的云生,不知哪里又來了氣:“你媽白天說要是曉得生的又是個妹娃子就不該買那二十個雞蛋,吃了也是白吃。你看你媽說的都是些什么話啊,我來你家就是專生兒子來的嗎?”

云生放下一個木桶:“你和她卯個什么勁啊。”孩子又哭起來了,聲音跟著雨聲在房頂上跳躍。秀蘭大聲吼著:“哭,哭死了算逑。不爭氣,你以為老子想生個燒餅,我不想生個崽子。我到你家,是當母豬一樣么?”

云生取出木桶里的糞瓢,用力地摔了出去:“狗日的憨婆娘,你是母豬,老子不就是公豬么?怎么找了個悖時婆娘,人家那些頭胎就生個兒子,你看看你,都第四個了還是個妹兒。”

云生受不得婆娘的侮辱,像是聽到了大逆不道的話。怒火就同灶里的柴火一樣燒了起來,還一發難以收拾。他在家里不斷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咒罵著這不知時節的雨讓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一會兒,又咒罵著自己不爭氣的婆娘。

秀蘭向里側身而臥,埋著頭,不敢說一句話。她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氣,前些日子能有一些主權那是因為肚子里懷得有孩子。現在孩子生下來了,最可悲的是還是和前三個一樣是個女兒,男人脾氣來了定會像往常一樣毒打自己。像打圈欄里的牲畜一樣,沒有一絲情意。

毒蛇

大清早,瓜蔓上還掛著露水。三四個南瓜藏在葉腳,躲起來了,怕別人看見。芋荷長成一排,擋在菜園子的前面,像是守衛者。看守著里面的瓜啊,豆啊,還有些韭菜和小蔥。

再過一段時間南瓜徹底熟了,其它的蔬菜也就敗了,園子里只會剩下大白菜和卷心菜。

燕子沒有事做,坐在屋檐下面,細數著園子里的瓜有幾個。可突然就大叫起來了:“媽,有蛇,快拿鋤頭來。”聲音雖然很大,可是言語里并沒有慌張。農村的孩子見多了這些行走在草叢深處的毒物,見到了也并不感到稀奇。

秀英二嫂聽到了,急忙從柴房里面出來。把靠在柱頭邊的鋤頭攥在手里,一邊走一邊問:“哪里?”

燕子指著園子邊靠著的山壁:“那,那洞洞里面。”秀英二嫂大叫起來:“要是晚上洗完澡碰到,那還了得。”她并沒有對燕子的嘉獎,亦沒有對蛇的恐懼,只是慶幸。

于是揚起鋤頭就往那蛇砸去,可是蛇藏在洞里面,又如何砸得到呢。驚慌的她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她于是叫來了自己的同類:“老三公,快來哦,這里有條大蛇。”

她這一叫于是就炸開了鍋,寨子里的其他婦女聽到了都趕來瞧熱鬧。她們的娛樂活動很少,除了織毛衣衲鞋底就是吃完飯擺一擺家長里短了。

白天是要干活的,就算是活干完了也不能出去。要操心一家人的肚子,除了家里人的還要操心牲口的肚子。于是一天之中,除了做人的早晚餐,還要煮豬的早晚餐。

但是有些事情除外,男人們是可以默許她們出去。比如有一些特殊的熱鬧可以瞧,男人們也會去湊熱鬧。回家的時候,還要邊走邊議論。

老三公聽到叫聲,興奮地立馬從家里趕過來了。手里攥著一把洋鏟,像個拿著禪杖的武僧一樣:“喂呀,可惜了,竟然是條毒蛇。”燕子不明就里:“就是因為是毒蛇才喊你過來打死啊。”

老三公皺了皺眉,揚著洋鏟對準剛剛從洞里掏出來的蛇頭上就是一鏟子。那蛇卻躲過了,看熱鬧的龍菊大嫂喊了起來:“老三公,老三婆是沒給你飯吃不是,沒打死啊。”

另一個看熱鬧的桂仙大嫂就沒有這般挖苦,指著那還在游竄的毒蛇喊道:“那邊,在那邊,快點老三公。一鏟子,敲死它呀。”

老三公還在為剛才龍菊的話生氣,哪里看得準。于是滿院子的追著蛇打,東一鏟西一鏟的,最后鏟倒了芋荷,鏟掉了南瓜,鏟斷了空心菜。

終于還是把毒蛇打死了,老三公像個勝利者把蛇用洋鏟走。人們紛紛議論著:“你看好大一條啊,一定毒得很。”“是啊,我家的雞前幾天蔭悄悄的死了,肯定也是它毒死的。”“我看就是了。”“哎呀,他還在動啊,是不是真的死了?”

老三公用他獨有的笑容,走到山坎邊,將蛇拋了下去。秀英嫂疏散著人群:“哎呀,都回去了,有啥子好看的嘛。”

于是大家穿過另一家的院壩,走過另一家的后陽溝,紛紛回到家里。開始準備燒火做飯做豬食。

可是剛坐下,燕子又叫了起來:“媽,快點,還有蛇。”于是大家的神經受到了刺激,又紛紛跑到秀英二嫂家,有的站在山壁上,有的站在院壩里,有的端坐在堂屋里,像看戲一樣。秀英二嫂把那一窩小蛇掏出來的時候繼續喊老三公:“快點,老三公,還有好多小的啊。”

老三公又如剛才一般登場了,走過來就皺著眉:“喂呀,狗日這玩意是打不完的啊。”

剛從蛋里孵出來的小蛇,根本跑都跑不了就死在了老三公的洋鏟底下。秀英二嫂見識過洋鏟的威力于是也找來了一把攥在手里,老三公一條條拍死以后,她走上去剁了起來。

龍菊大嫂在山壁上往下看:“喂呀,啷個多啊,要全部打死哦。”

燕子坐在屋檐下,掰著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根蛇。”龍菊大嫂:“天吶,啷個多啊,真是嚇人啊。”

秀英二嫂于是加大了手勁,用力地剁著,把所有的剛出生的小蛇剁成了蛇醬。也不知道它們上輩子做了什么惡事,剛見到天日就成了洋鏟下的亡魂。

這一次,大家又議論紛紛:“媽呀,都在她家做窩了。”“這蛇有靈性的,不死透它是要回來索命的”“天吶,都砍成醬醬了,還沒死透?”

終于,秀英嫂覺得已經死透了。將那一團蛇醬用鏟子扔下了山腳下,人們自覺地散開了。各自回到家,編撰著自己的故事,最后演變成各種版本流傳下去。她們見著自己的親戚說,見著來補瓦的瓦匠也說。

艷紅在家里,看不到這熱鬧。她的肚子疼得要命,她知道自己就要生了。母親在旁邊一邊燒著熱水一邊咒罵著不爭氣的女兒。

沒一會兒,剛看完熱鬧的玉仙進來了。做到床沿上安慰艷紅:“沒事,痛一下就好了。”然后自己幫著艷紅母親忙活起來,準備了一口洗澡的大木盆,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還有一張破布一樣的毛巾。

在這偏遠的鄉村是沒有像樣的醫生的,一切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艷紅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盡是汗水。他感覺自己的下體快要撕裂了一般,疼痛像駐進了心里,腦袋里,痛得頭皮都麻了。

隨著一聲哭喊,疼痛消失了。艷紅母親抱著自己的孫子,沒有顯出任何慈愛。滿臉的厭惡。嘴里依舊不停地念叨:“你生個崽也沒用啊,錯事終究是錯事。不知道羞恥,以后還想好嘛。”

艷紅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建軍卻推開門一把奪了過去。滿眼的怒火:“這個小雜種,連他爹都不要,你生下來干什么?”

艷紅被建軍的舉動嚇哭了,哭著喊他:“哥,哥,你把孩子還給我。”

建軍紅了眼,看著那個在啼哭的嬰孩。浮現出來的是一張憎惡的面孔,沒有一絲的可愛。他像是個不幸的災禍降臨到這個家庭,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把這個嬰孩送出去。送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

艷紅瘋了一般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想要奪過建軍手里的孩子。母親拉住她:“你還要臉不?生了個野種留著讓人看笑話嗎?”

建軍看著發了瘋地妹妹,欲轉身就走。艷紅已經泣不成聲了,掙脫了母親,和建軍搶奪他手里的嬰孩。建軍大吼著:“你個賤貨,你要是曉得丑就放手。不然,老子就摔死這個小野種。”

艷紅也怒吼著:“你敢,你敢甩我的孩子。”建軍怒不可遏,一心想掙脫艷紅的手,可是艷紅的力氣越來越大。

最后,建軍用力地往地上一摔,悲劇發生了。

看著地上沒有哭聲的孩子,艷紅跪了下來,血從嬰兒的襁褓下面散開了。像一滴血紅的墨水,蔓延開了,一直延伸到建軍的腳下。建軍驚慌失措地怔在那里,母親扶著已經昏厥的艷紅,玉仙從沒見過這樣悲慘的事情。

剛剛生下來的嬰兒就這樣被活活地摔死了,就像那一窩剛剛出生的毒蛇一樣,成了肉醬。

兔子

快要到冬天了,氣候漸漸變涼。但是大地還沒有變成一片肅殺。艷紅走在大河壩的河灘上,回頭看了一眼半山腰的村子。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現在變得朦朧起來,最后隱沒在了云霧的后面。

那白云里面的人家,是艷紅想逃避的噩夢。

宋顯祖大清早就跑到沿河周圍的田土里,采摘一些蒲菜。這些是給那只城里來的兔子準備的野味,也只有它們能夠享受這樣的待遇。他要趕在露水干掉之前,把這些新鮮的蒲菜采回家里。

艷紅經過的時候,宋顯祖叫住了她:“是艷紅姐啊,你要去哪里喲?”艷紅對著他苦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告訴他:“我要走了,我要去城里。有機會,你也走吧,在這里會死的。”

宋顯祖不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看籮兜里的蒲菜已經差不多了,于是走到大路上。艷紅正準備走,宋顯祖說道:“我不明白,每個人老了不都會死么?”

艷紅轉過身,河里映襯著早霞,波光跳躍。還有許多霧氣從河里升起來,兩人就站在河邊。艷紅說道:“是啊,人都會死的,可是在這里也不能叫活。”說完,她轉頭就走了,最后消失在河流的盡頭。像是隨著流水而去了,去到了不知在哪的下游。

河邊沖出來的平原全被開墾成稻田,沒有留下任何的余地。這個季節,只剩下一小截根部的稻草插在田里,干涸的稻田龜裂成一塊塊的紋理。田坎上,出現了一個人影,背著背簍。

宋顯祖放眼望去,大老遠他就知道是秀蘭家的大女兒小曼。這是從外公那學會的,遠處看人,不一定要認清他的樣貌。只要記得他走路的姿勢就夠了,因為每個人走路的動作是獨一無二的。

宋顯祖提著籮兜等她,他不光想等一個一同回家的伙伴。因為,他們同是寄養在外公家里的。這使他很不明白艷琴的哥哥會摔死自己的外甥,因為他自己和小舅處得很好,有時就像朋友一樣玩耍。

小曼走近了,叫了一聲哥。宋顯祖很高興,這點尊重,讓他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外鄉人。

兩個小伙伴走在回去的山坡上,路兩旁的的樹已經被砍伐殆盡了。就連每一根茅草都有自己的主人,等待明天的收割。于是只剩下些細小的灌木,還有一些長不大的竹子。

陽光透過山頭灑下來,他們在山路上成了兩道剪影。宋顯祖問小曼:“你舅舅會打你嗎?”小曼睜著大眼睛,很驚奇地看著他:“不會啊,他經常都不在家。但是也不和我玩。” 宋顯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又問:“你背的是什么?”

小曼這下高興了,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我自己買的小花豬,可乖了。我走那它都會跟著走的,我上山去放牛我都會帶著它一起去。本來想再大一點才給我媽帶過來,但是長大了我就背不動了,所以外婆叫我這幾天背過來,順便看看我妹妹。”宋顯祖掀開背簍上的斗蓬看了一眼,一只可愛的小豬正躺在一個大布包上面。宋顯祖很奇怪她怎么會買得起一頭小豬呢,那可是很貴的。

小曼似乎看出了宋顯祖的疑惑:“這小花豬可是我用一個夏天摘的金銀花和燈籠草換的,石大媽家的母豬下了好多崽,我把所有的曬干的金銀花和燈籠草送給了她和她換。本來早就講好了的,可是換的時候她還是不舍得,我又給她家打了一個夏天的豬草她才肯的。”

宋顯祖覺得她話太多了,自己只能安靜的走著。他又覺得小曼很好,但是說不上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也不打岔,就讓她一直說下去。可能她在外婆家的村子里,并沒有什么說話的玩伴。

這一點宋顯祖就不同了,他還在盤算著趁著天氣還暖和自己和的伙伴們再下一次河壩,再撈一次魚。

第二天,鳳云依舊坐在自己的門前的柏樹下面衲鞋底。現在是農閑時候了,大家終于可以悠閑一些。開始要準備過冬的鞋子、衣服和褲子了。

秀英二嫂經過她家門前,停下來聊著天:“你曉得不,艷紅跑了,一個人跑到縣城去了。她去搞什么嘛?”

鳳云把針往頭發里磨了一下,嘴里咬著麻線:“早曉得了,總是去縣城里找那個野孩子的爹去了。”

秀英二嫂把鋤頭靠在柏樹上:“找到又能咋樣,人家是縣里施工隊的。要不是到我們這來埋電線桿子,怎么會和她搞在一起。”

艷紅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女人們天生都有嫉妒的潛能。雖然男人們嘴上不說,但她們知道和自己捂一個被窩里的男人都惦記著那個小妖精。她們平日里都這么叫她的,盡管艷紅從來沒有做出過任何出格的舉動。在她們眼里、心里和嘴里,她的一顰一笑都是在勾魂攝魄。

鳳云吐出嘴里叼著的麻線:“是我說啊,活該。哪個喊她這么不要臉。那個小鬼被摔死了倒好了,一了百了。”

建軍從門前走過,秀英二嫂遠遠地就看見了。于是轉移了話題:“云生家姑娘懂事得很啊,給他家還背了只小花豬來。”鳳云也看到了建軍那張愁苦的臉,也變了個聲調:“還怕不是,生個女娃天天往家里背東西,生兒子的盡往外頭拿錢。”

這話讓剛走到墳凼上的華子聽見了,他沒好氣,以為這是針對自己說的。最近他兒子經常鬧事打架,還賠了不少禮。

華子站在墳凼上,朝鳳云喊道:“婆娘家嘴巴多,你生的那兩個玩意懂事的很。”鳳云沒來由的遭了一頓罵,豈會善罷甘休:“你這個人才是好不講理,哪個在說你嘛。我生那兩個再不成事,也比那些有人生沒人教的好。”

華子“哼”了一聲,走下了墳凼。

宋顯祖提著一籮兜的蒲菜回來了,鳳云高興地逗他:“顯祖,你那只城里兔子帶出來看哈嘛。到底哪里長得不一樣,是不是通人性的哦。”

秀英二嫂也樂了:“哎呀,喂那么多啊。肯定吃得肥揪揪的,殺來吃了吧。肯定比我們山上的野兔子肉好吃多了。”

宋顯祖沒有理她們,快步的回到了家里。他蹲在籠子前面,小心地打開門,將那些新采的蒲菜放進去。那只純白的兔子已經長得很大很圓了,他不敢放出來,要是一不小心不見了,自己可沒法跟大舅和大舅媽交待。

要是喂死了,自己更沒法向那個嬌生慣養的表妹交待。或許他的名字會再一次出現在大人們的談話里,自己又養死了一只兔子,就像那只小牛犢一樣。

瘋子

入冬了,大地被一把鞭子揮過,抹去了許多鮮艷的顏色。除了枯黃,就只有偶爾出現的銀白了。

在大雪還沒有來之前,每一個清晨都可以看到潔白的瓦片,像鍍上了一層琉璃。太陽出來之后,閃閃發亮。

盡管這里還是經常下雪,但是小孩們依舊抱著期待的心情等待雪花從天空飄落。宋顯祖也不例外,每日在外婆家那個不小的院壩里仰望天空。

這個不大的村子,對于他來說實在是一整個世界了。他不知道走出這里,世界還有另外的樣子。他也聽說過許多地方,可是在他的腦子里都不屬于這個世界。他在這里就已經很好了。

早上,宋顯祖像例行公事一樣來到兔籠前面。蒲菜重新鉆進土里了,不得不用園子里摘回來的卷心菜。可是昨夜實在太冷了,不知道兔子是否能挨過去。答案很明顯,兔子躺在那里沒有動靜。他打開籠門,把那只兔子拿出來,全身已經僵硬了。

死了,又死了。宋顯祖的腦子里重復著這句話,他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他走出去,站在堂屋里,看著這個自己期待已久的白色世界。他的心一下子平靜了下來,這個世界是那么純凈,沒有一絲的不和諧。可他心里還是只有害怕和擔憂。但事情總得解決,于是他想。

埋了吧,得給它挖個墳堆。宋顯祖扛著一把小鋤頭就出門了,走在齊膝的雪地里。天上還飄著鵝絨般的雪花。所有的山,所有的樹,都裹上了白色的毯子。山頂像戴上了白帽子,那么滑稽可愛。

宋顯祖在樅樹嶺將兔子風光大葬,留下的小墳堆很快就成了一個大白饅頭。

他走下嶺子的時候,看到了艷紅。艷紅光著腳,披散著頭發行走在村道上。身上的衣服也很單薄,臉上凍得通紅,腳背凍得絳紫。

她回來了,并且在回家的第二天就瘋了。那她找到那個男人了么,肯定找到了。就是因為找到了,所以才無法接受無情的現實。于是逃避了,逃進了個人的世界里。從此,村子里就多了一個供人談論的瘋子。

其實她不該回來的,她就在城里謀個生路就好了。可是見到那個日夜思念的男人反而令人傷心,令人沒了活下去的念頭。

艷紅瘋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在火塘邊,在被窩里有了更多的話題。打發時間的說話變得越來越多,大多都是關于艷紅的。宋顯祖又養死了一只兔子根本沒人在意。

小曼冒著風雪給母親送來過冬的柴火也沒人稱贊,大家都在議論著艷紅的悲劇。總之是她自己不自愛惹下的亂子,最后終于嘗到了惡果。

艷紅從他們家門前經過的時候,他們依舊這樣說著。但一面卻微笑地看著她,她瘋了,應該什么都聽不懂了吧。

艷紅的母親并沒有顯露出一絲憐憫,嘴里照樣咒罵著。怪她不聽自己的話,怪她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了,怪她連這點打擊也受不起。

就像是外面的寒風一樣,不停地刮。刮到人心里,冷得刺骨,冷得心寒。

葬禮

在經受了一個冬天的寒冷后,大地總算又恢復了色彩。可是艷紅終于不堪重負了,她覺得人間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她吞下了一瓶農藥。黑色的液體流進喉嚨里,瞬間就侵蝕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許多人又開始質疑了,說她肯定是裝瘋的。不然怎么還會認得毒藥呢?也有人說不是裝瘋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藥。要是她清醒的話干嘛要喝呢?究竟艷紅是真瘋還是假瘋沒有人知道。

她現在躺在靈床上,還有一絲呼吸。堂屋已經改造過了,放了一口棺材。做法事的先生將許多地獄的圖畫掛在墻上,靈堂前寫了往生極樂等字樣。他們坐在靈位前面,桌上放著奏樂的嗩吶,銅鑼,銅鈸以及一面大鼓。

母親握著艷紅的手,老淚縱橫。不知道她是真的傷心還只是遵循葬禮的儀式罷了。

天完全黑了,院壩里擺了桌子。華子和老三公正在興致勃勃地擺弄著一頭大肥豬,這頭肥豬將成為明天的早宴,款待所有的人。

艷紅還沒有完全斷氣,嘴在扭曲著。有什么想說的,始終說不出來。母親坐在旁邊,眼睛已經哭花了。根本看不到她嘴角在動,路過的秀蘭看到了。低下來在艷紅耳邊說道:“你安心的去吧,這邊沒什么好留戀的了。”

母親聽到了,知道艷紅還沒有完全斷氣。于是也安慰起來:“紅,紅啊,你去吧。到這邊是受苦啊,我苦命的娃喲。”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都在議論著“她還有啥子放心不下的嘛。”,“娃都死了,沒得了,啥子都沒得了。”“狗日的負心漢啊,男人就不是好東西。”“你個狗日的婆娘要翻天了。”

于是最后就成了一對夫婦的罵架,大家本來無聊的心情終于有了起色。好在他們還知道些禮貌,男的也不想丟臉。將自己那個叛逆的婆娘攆回了家去。然后就是稀稀疏疏地笑聲,還有人低聲的啜泣,也有圍著板凳打牌的聲音。

最后,當冰冷的刀穿進豬脖子的時候,一聲哀嚎劃破了黑夜。人們變得異常安靜,只剩下那頭肥豬漸漸變弱的喘息。最后,終于變成了一片死寂。

做法事的先生首先打破了死寂:“斷氣了,可以下棺了。”人們的目光回到靈堂上,幾個青壯年將艷紅莊重的抬進了棺材里。先生們敲響了哀樂,嘴里“咿咿呀呀”地的唱著。不知道是在念的什么咒語。

最后帶頭的先生繞著棺材走了起來,手里端著一個香爐。一邊繞著圈,一邊唱著念著。每繞一圈,艷紅的親人們都會跪在棺材前大哭一聲。直到最后,先生走完七七四十九圈,法事才算做完了。

這時候,許多人都回去睡了。只留下先生和一些親戚,再有就是那些年輕力壯的漢子。他們是負責抬棺材的,所以一夜都不能離開。建軍沏了一大缸的茶,恭敬地端到先生們的面前。

那些青年們坐在火堆旁,玩著破舊的紙牌,自己一碗碗地將茶水灌下肚去抵抗著疲勞。

天剛破曉的時候,先生做完最后一點儀式。在最外面的柱頭下,土地廟和灶房里燒一疊紙錢。就指揮著青年們,抬棺材,拿旗幡。最前面的是拿著靈幡的建軍,他在前面帶路。

指引的并不是后面的活人,而是艷紅的靈魂。她的靈幡帶領著自己的妹妹走向大山里,最后通過土地走向陰間。不再癡纏于人間的任何怨念。

她才剛剛死去,就已經不再屬于這里了,也不再屬于我們中的一員了。

呼·吸

宋顯祖和外公走在大河壩,回頭看見白色的靈幡隱約在大山里出現。他知道那是艷紅的送葬隊伍,他突然想起了他們在這河邊的對話。腦子里一直盤旋著那一句:“有機會你也走吧,在這里會死的。”

現在她是真的死了,而自己也真的走了。繼父在縣城里謀了個職位,竟也愿意將他接過去一同生活。他就要走了,他不知道前方河流的盡頭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終點。

離開這個他長大的地方始終有些不舍,他一回頭還是只能看到艷紅的靈幡在山坡上時隱時現。他的心被死亡籠罩著,無比的沉重。

艷紅躺在一片黑暗中,她不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歸宿。她的嘴唇恢復了一些知覺。她瘋狂的叫喊著:“放我出去,這是哪里?”,無力地拍打著棺壁。

但是他的聲音還是像蚊蠅一樣細小,沒有人聽得到。就算她的聲音再大些,也無法穿過厚厚的土堆,響徹在這空蕩的大山里。

終于她絕望了,因為她感到了窒息,好像有一座無比沉重的大山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呼···吸···”成了她在人間最后的記憶。

楊安可

2015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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