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倆順路……”
酒氣熏人的王旭摟著女友的腰往外走,突然拉了一下趙寧,一邊說著,一邊向秦曉雯挑了挑眉毛。
“你想干啥?”
女友斜著眼睛瞪了他一下。
“不是我!”
王旭解釋說,又指了指趙寧和前邊的秦曉雯。
“沒一個好東西!”
今天是公司店慶的日子,老板年歲大了,又喝了很多酒,支撐不住就提前走了。沒過多久,活動也就結束了。
酒店門前停滿了汽車,出租車也湊過來,按響喇叭,一邊叫著:“美女,去哪?”
秦曉雯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她的男朋友正在前面等著他。他是騎自行車來的,說好了,在路口附近一棵大柳樹的黑影里等著她。
趙寧受到了王旭的鼓舞,輕咳一聲,快步追上秦曉雯。
“曉雯,我送你回去吧,這么晚了……”趙寧溫和地說。
“不用,我坐末班車回去!”秦曉雯說語氣堅定,沒有留下一點余地。
從酒店到路口,不到五百米的距離,而且燈光通明,路上往來的行人也是絡繹不絕,但秦曉雯感覺在歷險一樣,她深怕同事看到她坐上男朋友的自行車。
“如果劉一鳴能開一輛轎車停在酒店門口多好啊,哪怕是一輛不值錢的國產車!”秦曉雯心里想著,抬頭看見了男朋友劉一鳴。
“這么早?”
“老板喝多了!”
“挺好……”
夏季的夜晚,微風拂面。兩人離開路口,往前騎行,拐了一個彎兒,酒店不見了,秦曉雯如釋重負,興致也盎然起來,緊緊摟住劉一鳴的腰,把臉貼了上去。劉一鳴得到了鼓勵,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二
秦曉雯和大學同學王靜租住在一起,她倆是彼此交心的朋友。
“劉一鳴騎大破自行車送你回來的?”兩人躺下后,王靜才問。
“滾!”
“就沒有護花使者要開車送你嗎?”
秦曉雯沒有回答。王靜呵呵直笑。
關了燈,秦曉雯反復難眠,她計算著她和劉一鳴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買一輛車。而一旁的王靜已經睡著了。
時鐘嘀嗒嘀嗒地響,秒針一圈一圈地轉,秦曉雯的思緒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始終沒有一個結果。她一腳踹醒了王靜。
“干啥?”王靜嘰嘰歪歪地說。
“你說,俺倆買一輛車的話,得需要多長時間?”秦曉雯問。
“后悔啦?別怪我啊,當初給你倆介紹的時候我可告訴你了,他沒錢、沒背景,也沒多大能耐,就是人挺好……”
“問你呢,得多長時間?”
“嗯……嗯……”
王靜像手機振動一樣,“嗯”個不停。
“你什么意思?”
秦曉雯伸手去王靜的腋下撓癢。王靜連連躲閃。
“不是沒可能,”王靜說,“一點點攢唄,就怕你等不到那一天。”
“唉,房子也需要很大一筆錢,還得還貸款……有沒有快速致富的途徑呢?”
“有!”
秦曉雯睜大了眼睛聽著,盡管她不相信王靜能指明這條途徑,但萬一可以借鑒呢?
“明天早上,你給你媽打個電話,讓她把家里的屋地、院子和后園子都刨開,看看有沒有壇子、罐子啥的……”
“滾!”
“劉一鳴家你就別指望了,他家搬過來的時候,買的是俺家的老房子,我都刨過了!”
“睡覺!”
“真有一個方法……彩票,你可以買彩票,萬一中了呢?”
“嗨,可以啊,一張兩塊錢,也不多,我怎么沒想起來呢?”
“你當真了?”
“試試嘛……又不犯法!”
三
秦曉雯每天擠公交車下班,需要步行二百米就能到家,如果順道買彩票的話,得提前一站下車。
她站在彩票站門前徘徊、猶豫,往里窺探,里面有很多人。
“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想到這里,她鼓起勇氣走進去了。
彩票站的牌匾光鮮亮麗,屋里卻是烏煙瘴氣,滿墻的表格數字圖形。墻上有一臺大電視,一堆人圍著看。
最里面,有一個吧臺,吧臺里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擦得很白,紅嘴唇,綠色的指甲,手指在吧臺上憑空敲打。
“多少號?”她頭也不抬,問道。
秦曉雯被這一問問懵了,愣了一下,答道:“買一張。”把早就準備好的兩塊錢遞過去。
“多少號?”打票員把錢接過去,仍然不抬頭地問。
秦曉雯這才意識到,得有號碼才行。
“機選嗎?”打票員抬頭看了一眼秦曉雯,面無表情地說。
“行!”秦曉雯瞬間把自己聽過的彩票知識都回憶一遍,理解了“機選”這個詞。
“3D還是大樂透?”
“大樂透。”
“在哪看中獎結果?”秦曉雯問了一句。
打票員甩起左手往墻上一比劃,右手把彩票遞給了秦曉雯。
秦曉雯也沒再說什么,攥住彩票走出去,身上滿是刺鼻的煙味。她趕緊回家,把衣服褲子脫下來,泡進盆里。一切妥當,王靜才回來,吵嚷著說,樓下新開了一家自助火鍋,半價酬賓,但她還是吃不起。
第二天下班,秦曉雯又提前一站下車,卻看見彩票站的卷簾門關得嚴嚴實實。彩票站門口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子,一個中年男人在補胎,另有一伙人在專注地下棋。
“師傅?彩票站今天怎么關門這么早?”秦曉雯湊近問道。
“關店了!老板中大獎,帶著小媳婦跑了!”修車的師傅瞟了一眼秦曉雯說,手里的活沒有停下。
“他媽的!這是要斷絕老娘的財路?”秦曉雯想著,往回走,多少有點兒氣憤,“難道男人有錢就學壞?”
王靜今天回來的早,飯已經做上了,菜也切完了,只差開火燒油一炒了。
“有個重大新聞!”王靜從廚房里快步走過來說,“離咱樓下不遠有個彩票站……老板中了二十八萬塊錢,拋妻棄子,帶著打票員——跑了!”
“啊?多少錢?”秦曉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二十八萬!”
“啊?”
“估計不中獎,兩口子也過不長了……你買彩票了嗎?”
“買了……我去兌獎,聽說老板跑了,但不知道是二十八萬……我的彩票是不是白買了?”
“傻子,上網就能兌?我給你整……中獎了分我一半啊!”
“行!”
四
太陽在西邊映出半天紅霞。
劉一鳴和秦曉雯吃完飯,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邊閑聊,一邊看著過往的人群和穿梭的車輛。
秦曉雯的彩票一個號碼都沒對上,立刻就否定了自己靠彩票發家的命運。她把彩票站老板中獎,帶著打票員私奔的事跟劉一鳴說了,并且問:“你認為中多少錢才值得帶小三兒跑呢?”
“帶小三兒跑跟中不中獎有關系嗎?”
“別轉移話題……”
正在這時候,秦曉雯的手機響了。
打電話來的是她二姨,要給她介紹對象,一再強調,男方長得帥,經濟條件也好。秦曉雯斷然拒絕,說自己有男朋友了。
掛斷電話之后,兩人都看著地面沉默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
“你怎么不說話?”秦曉雯問。
“能跟你坐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劉一鳴笑笑說。
“我二姨給我介紹對象……你就不想說點啥嗎?”
劉一鳴沒有回答,把頭低下了,像一根木雕,盯著地面。
“我沒別的意思,逗你玩呢!”秦曉雯感覺氣氛不對,趕緊說。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劉一鳴抬頭,背對著秦曉雯說,“可是我太窮了,現在說了也是空話……”
“我拒絕了,你怕什么?咱們慢慢來!”秦曉雯拉起劉一鳴,溫柔地貼著他,沿街往前走。她知道,他拼命加班,已經很努力了。
兩人越走越遠,越靠越近,沉默占據了大部分時間。劉一鳴突然站住了,說:“完了,自行車落在飯店那了!”
五
國慶期間,秦曉雯回村里參加了一場婚禮,連遭意外。
他有個表姐叫唐艷,從小就倔強不服管,得罪她,她敢拿命跟你拼。村里人給她起個外號叫“魔頭”。據說,有一天下午,村里一伙人在樹下的陰涼里聊天、打撲克,突然沖過來一條齜牙咧嘴的大狼狗,脖子上拴著鏈子。大家都認識這條狗,這條狗是村里的“禍害”,已經吃了村里好幾只雞,咬傷了兩個孩子和一個大人。狗主人舍不得賣,就用鏈子拴了起來。——大家驚慌躲閃,跑得飛快,把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丟下了,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大人們趕緊返回來救孩子,但是離得有些遠,明顯來不及了。正這時候,還是小學六年級學生的唐艷放學回來,正好趕上,她絲毫沒有畏懼,大叫一聲,把書包扔了過去。大狼狗把書包撲掉在地上,一口撕咬開。它再撲向孩子時,唐艷已經護在孩子前面了。大狼狗咬住了唐艷的左胳膊,唐艷掄起右拳使勁往狼狗的頭上打。就在這僵持幾秒鐘的工夫,大人們把孩子抱走了。幾個男人踢打狼狗,狼狗反而咬得更緊,又跑過來一個男人脫下衣服蒙住了狼狗的眼睛,狼狗松開唐艷的胳膊逃走了。
秦曉雯曾經向父親求證過這件事,父親說:“哼!這個魔頭啥不敢干?”
秦曉雯的姥姥說,那天,把唐艷嚇得渾身直突突,晚上夢見狗咬她,嚇醒了,從被窩里跑出去了。
她也問過唐艷,唐艷翻白眼兒瞪她一眼,說:“別問!”
秦曉雯比唐艷小五歲,是唐艷的跟屁蟲,唐艷是她的保護傘。姐倆的感情最好。以往分別后再重逢,唐艷總是摟住秦曉雯掄一圈兒再放下,但是這一次重逢,在秦曉雯家的院子里,秦曉雯撲上去后,唐艷只是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就松開了,然后說:“傻丫頭,想我沒?”秦曉雯心中詫異,感覺陌生,她看見了表姐親切的笑容,可這笑容明顯沒有兩年前那樣歡快,好似有什么憂愁把臉墜住了。她還看見了表姐的白發。“是不是婚后不幸福呢?”她想著,心里酸楚,眼睛濕潤了。
“咋了?”唐艷說,“在外面受委屈了?”
“沒有!”
“那就趕緊進屋,一屋子人等你呢?”
屋里果然坐滿了人,除了父母和親戚外,還有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和一個陌生的男孩兒,——她立刻意識到,家里給她安排相親了,因為這幾天家里沒少打電話提她的婚事。秦曉雯心中氣憤,但不敢表現出來。
秦曉雯的二姨張羅得最歡,說:“這就是我外甥女,大學畢業,特別懂事兒……小雯,這不是外人,你得叫——大姨!”
“叫大姑!得從老秦家這邊論——這邊近……”那個陌生的女人接口說。
“大姑”滿臉帶笑,東拉西扯,向秦曉雯問這問那。秦曉雯不得已迎合著回答。
“沒事兒,掙的不多也沒事兒,你就天天在家呆著都行,”“大姑”扯著嗓門說,“過門之后,啥也不用你干,保姆都給你雇現成的……家里有這條件,外面那輛車就好幾十萬……”
“哼,這玩意兒……我閨女要是不樂意,你就是有金山銀山我們也不稀罕!”秦曉雯的父親突然說。場面略微顯出點兒尷尬。
秦曉雯驚詫不已,她做夢也沒想到,樸實的父親能說出這么“有勁”的話,父愛如山的形象一下子就立起來了。
“大哥這話說的對,還得看孩子樂意不樂意,”“大姑”說,“要不,讓倆孩子上那屋自己嘮嘮?”
“不用了,我想想,晚上給你們信兒,你們也回去考慮考慮,其實我沒那么好。”秦曉雯說。
送走了陌生人,秦曉雯的二姨還在,所以秦曉雯還是不能埋怨,又不想聽二姨嘮嘮叨叨地勸她,就提出和表姐打車去鎮上吃小吃。
“打啥車呀?”秦曉雯的父親說,“魔頭新買的車!”
秦曉雯看向表姐,表姐并沒否認。秦曉雯高興極了,心想:“車都買了,還有什么不幸福的呢?可能是跟姐夫吵架了,據說,‘兩口子吵架,床頭吵架床位和’沒事兒!”
“姐,吵架了?”在路上,秦曉雯沒有忍住,問。
“跟誰?你姐夫啊?沒有,他沒那個膽兒!”唐艷說。
“那看你怎么好像不高興呢?”
“沒有啊,挺高興的……老人都健康,你也挺好的,還有人上門來求婚……”
“可別提了,我二姨這是怎么了?我都說我有男朋友了……”
“我二姑的意思是,只要沒結婚就不犯法,必須給你介紹一個她認為好的……你沒看上?”
“你覺得行?”
“我不管!這種事……自己選,好壞自己扛,——但是,你記住,如果有人敢動你一個手指頭,絕對不好使!”
秦曉雯看見表姐的眉毛都立起來了,一臉霸氣。
“姐,據說,當年你被狼狗咬了?”秦曉雯聽了表姐的霸氣宣言,心里暖乎乎的,開始撒嬌挑逗。
“那叫勇斗惡犬,見義勇為!學校都表揚我了。”
“我姥說,你被嚇得晚上睡覺都毛了……”
“你想不想去吃了?這孩子——”
秦曉雯笑得前仰后合。
“就沒人跟你說那條狗的下場嗎?”
“怎么了?”
“唉,請你吃狗肉吧,好多年沒吃,都忘了啥味兒了!”
晚上,秦曉雯向母親詢問表姐的狀況。母親說:“不在身邊,到底過啥樣咱也不知道,應該能不錯,魔頭從小就要強,但肯定不容易……”
假期最后一天,唐艷送秦曉雯坐上了回城的列車。
秦曉雯靠窗坐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列車已經靠近城市。她知道劉一鳴會騎著自行車來接她,但還是忍不住想:“開車來多好……”她想象劉一鳴手握方向盤,看著前方,陽光灑下來,反射在車頭上立著的車標上,閃閃發光,她自己就幸福地笑。忽然,司機變成了那個相親的男孩兒,秦曉雯趕緊把劉一鳴換回來,可是,那個男孩兒不能完全揮去,和劉一鳴交替占據司機這個位置。秦曉雯氣得咬牙晃頭,要把那個男孩兒從想象中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