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住院的日子
文/四月天
(一)
父親得了喉ca。
我不愿用“癌”這個字眼,因為它伴隨著“死亡”和“絕望”,它灰暗的色調惹人喉嚨梗塞,淚水滂沱。
四年前的陽春三月,風光無限,父親的嗓子卻總是沙啞,不得勁,在鄉下診所看了近一個月,因被誤診為感冒,沒有任何效果。我們姊們三也沒當回事,尋常嗓子發炎,怎么會撂倒常年在田間勞作的強壯的父親呢?更何況父親農閑時總是被人家叫去爬高上低建造新屋,身體怎么可能被疾病打垮呢?
一日回家,母親嘮叨說一個月了感冒不得好,怕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口氣里隱隱的擔憂任誰都聽得出來。我這才和妹商量起來,還是去城里大醫院檢查下為好。父親說什么都不肯去,被我們幾次三番責備生拉硬拽到了二院。
那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在耳鼻喉科主任權菊玲的關心下,候大夫給父親做了腸鏡,記得父親特別聽醫生的話,喝了貝參粉,乳白色的汁子掛在嘴角,都沒有擦去,實在讓我心疼。我一邊安慰父親,就像哄孩子一樣說著平常話,一邊卻焦急地等待結果出來。
“胃里沒事,喉比較麻煩。”醫生焦灼而吃驚的口吻讓我頭腦驟然發熱發暈。“麻煩是什么意思?你說清行嗎?”我是真不懂呢還是被嚇傻了,我不知道,總之我這樣幼稚地發問讓醫生很為難。
“那現在怎么辦?”我著急地問,像是父親的好運抓在醫生手中。“你還是去大醫院看看吧。”醫生的建議讓我很失落,但同時又升起新的希望之光,萬一這個檢查弄錯了呢?
“圖像這么明顯,不會錯的,趕緊去大醫院吧!”醫生的話徹底摧毀了我。回頭,幸好父親上廁所沒過來。我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我即將傾頹的肉體里滋生,我無法言說那種力量是什么。
什么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叫強忍淚珠笑臉相對,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我希望不要有人和我感同身受。
“爸,咱回。這兒醫生不好,明天去市中心醫院吧。”我輕聲說道。父親很聽話,就像我小時候聽他的話一樣。但是我不知道明天他會不會跟著我再去醫院,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去過醫院,就連鄉村診所都甚少去的。
(二)
中心醫院耳鼻喉科,主任醫生問詢父親平時生活,不知為何父親謊稱自己一天只抽一包煙,好像瞞過醫生就能不住院一樣。溫和的醫生答應父親給莊稼澆水完畢后再辦理住院手續,但是并沒有告訴他病情,只是說必須住院,我趁機哄他說是大醫院醫生就是這樣的,聽醫生的總歸沒有錯。
在完成了手中當下的活計后,父親又一次被我們拽到市醫院,做完父親不愿意做的各種復雜檢查后,父親被安排好床位安靜地等待著。主治醫生是耳鼻喉科年輕大夫王向鋒,據說是科室里最清廉最具德行的好大夫。手術前只是掛吊瓶,我每天陪父親打完針再陪他回家,過的很輕松。可是每當夜晚來臨,我獨自一人躲在飯廳角落,暗自垂淚,幾次差點昏厥,不能告訴母親,不能和弟妹暢所欲言訴盡苦痛,能說出的話必須是正能量賦予信心的,絕口不說影響心情的哪怕是正確的卻極殘忍的話語。壓抑,其實是一種很大的力量,在明知絕望的境遇里自然而然生出沖破一切的信念來,淚水不過是表象而已。
(三)
2006年我因患咽喉息肉在市醫院做手術,術后嗓子非常不適,(不知為何,醫生沒有告知我術后不能用嗓子和發聲)就去西安各個大醫院找專家復查,嗓子仍舊不能回復,我在萬念俱灰地狀況下一再找市醫院耳鼻喉科辯論,企圖能夠改善自己發聲情況,為此,該科室上至主任,下至護士,對我都很熟悉,也許還有些懼怕我的多事和難纏。而我,雖然對他們有意見如今也明白科學治療與患者期望之間的距離,早已理解并釋然了。況且之前和西安的專家也交流過,說市醫院耳鼻喉科的主任做這類手術很是不錯,我和弟妹考慮眾多因素后才決定入住市醫院的。
我對醫生是信任的,卻不知道科室醫生會不會因為我而為難父親,這讓我心里很糾結,怪自己當年做事太沖動,不夠長遠。無奈我時隔七年又一次坐到主任辦公室里,先是道歉,他倒是很豁達,表示理解并詢問我如今嗓子的情況,能不能給學生講課等等。完了才說到父親的病,他的專業學識和學識之外的良好的醫德醫風,打消了我所有的顧慮。我含著淚問他父親的病能不能治療好,我要如何去做才符合科學,我的冷靜和理智讓醫生對我知無不言,我明白了,癌,不能像感冒一樣用是否治療好了來斷定。和癌癥患者相處,就如同和被判處死刑的犯人相處一樣,心里要坦然平和,只管努力做好當下就行,別總是問那些無用的問題。其實醫生哪里知道,我不過是在他那里尋找心理安慰罷了。
(四)
正月二十三,是父親和母親共同的生日,真不知怎么修來的緣分。
(五)
艱難的填寫了不能不填寫的《手術通知書》,心臟絞在一處地疼痛,五臟六腑被吊起來懸在半空,所有人都安靜地等在手術室外面,沒有人說話,母親被安排在一旁的凳子上。弟和他的幾個伙計在遠處抽煙,被禁止后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老公沒有坐在我旁邊,而是和別人說著什么,這時候他也許能夠理智清醒地安排什么,我心里想著,提著的心卻越發緊張,我不想說話,和妹安靜地呆著。
“應該出來了吧……”不知是誰小聲嘟噥著,想打破這難耐的寂靜和緊張。我和妹卻不知不覺走到手術室門口張望,心卻不由得升到嗓子眼里,嘭嘭碰地不停跳動。退回去,安靜沉默。過一會又踅過去退回來,如此反復。手術室門外的光陰最是漫長難捱,手術室門外的等候仿佛是幾個世紀的煎熬無奈,手術室門外的目光是這世間最撩人的期望。此生我不愿再去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