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11.

佇立于西方大陸的小國希歐蘭不同于卡米爾初見雷獅時經過的鎮子，這個正處在海角邊緣的城邦以海上貿易聞名，并因為擁有著最為完善的文化儲備而成為混亂中立之地罕有的學港城市，被稱為‘Drifting history’——漂流的史書。

清晨時分的碼頭幾乎沒有入港的船只，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學生偶爾交談著走過。由于開拓的先驅者們多是各個國家流放的政治犯，其中亦不乏直言造黜者，于是在混沌之地的風眼建立起了如此一個飽含惡意卻比任何一個國家的圖書館都要內涵深沉的城邦。卡米爾終于腳踏實地的踩在碼頭木質的接板上時有些驚異于這片土地沉謐的黎明，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Lion先生從街道那頭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你一定不會猜到我為你打聽到了什么：第三個路口左轉，能看到城市中心那棟最顯眼的建筑。那就是我們要找的——哦。這是地圖。需要我陪你嗎？”

兄長指望的答案當然是一聲肯定而軟糯，帶著撒嬌意味的‘好’——當然卡米爾并不會這么做。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先表達完畢自己的謝意，然后看著想繼續掙扎一番的Lion先生，發出意味深長的疑問：

“您是哪兒來的地圖？”

“哦。我剛剛去找當地人問了路?！?/p>

卡米爾看著那雙寫滿了無辜的羅蘭色眼睛，掃過Lion先生褶皺的襯衫邊角——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帶著他一起去的好。

“您是怎么知道這里會有我想要的東西的?”

“喏。我猜的。三年前我的航線第一次延展到這里，在賭場把帕洛斯那個家伙撈出來——這都是后話兒了。重要的是我在某本書上看到了關于那些‘半神’的記載。”

卡米爾把手里的書籍插回書架里，邊感慨著中立之地豐富的館藏邊抬起頭來，鼻尖正磕上Lion先生因低頭而近在咫尺的下巴，這種整個人都被圈入懷中扣在書架邊的姿勢讓他想起那天晚上沉眠時兩人曖昧的相擁——卡米爾輕咳一聲，向旁邊退開一步，下意識環顧四周。

希歐蘭的圖書館可不同于帝都，沒有什么來不迎去不送的禁言條例。來自各方的海上旅客亦多來此尋找一些偏門古怪的史書古籍。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仿佛習以為常。

也許他該勸勸Lion先生——這種不知是否是刻意為之的小小調戲有時會令他感到極不舒服，是由于他向來慣于推敲的習慣，對于心里某種難以掌控的情緒卡米爾感到本能的抵觸，可惜Lion先生似乎偏偏以觀摩他在面對此類情況時矛盾的反應為某種樂趣。

幸運的是就在卡米爾思考這些的時候雷獅沒再打算做些什么，而是憑著記憶徑直向大廳另一頭走去。開始在書架上翻翻找找。調侃的語氣輕松而悠閑。

“你真的沒有什么瞞著我的？”

“沒有。大哥?！?/p>

卡米爾頓了頓，確認自己已在Lion先生視線不可觸及的地方后從書架側面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試圖捕捉到對方的背影——這能讓他多少有一些安全感。

真相往往引人探求，但一般并不美好。也正是由于這種喜憂參半的矛盾性和不可知性，以及人對于命運的掌控欲，才會讓人們不斷地，絞盡腦汁地去探求關于自己為何而生，生于何物的本源。這種尋根究底的態度每個這么大的男孩兒大概都會或多或少的展現出來，再付諸實踐——但卡米爾，他在心底里，是很清楚的，自己之所以執著于過去和所謂真實的理由早已不再是因為母親的離世或者是那場將一切明亮之物都焚燒殆盡的大火，那些東西——關于仇恨和厭惡，還有生來不被祝福的異類，這些滋味他都已經品得透徹，駐扎在記憶里的痛苦畢竟不是短暫的歡樂，綿密苦澀的痛感蔓延過四肢百骸，延展出蛛網樣磨碎的紋路，碾壓進骨子里。但卡米爾得承認，最終改變了他的卻還是那些滋味甜美卻一閃而逝的溫暖——喜憂參半，它們都值得被銘記，飽含正向感情的前者則更會在長久的疼痛中令人不禁驚喜，陌生，難以舍棄。

如果硬要說現在再去回味些什么的話，只是希望自己對他更有用一點而已。

是的。僅此而已。那些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該了解的，不該知道的——他都很清楚。清楚教廷冠以母親魔女的罪名并非妄言，就連卡米爾自己，也曾驚訝于母親哭泣時遍地滾落的流光溢彩的明珠。

“您找到了嗎？大哥？”

他從狹隙的陰影間探出頭來，帽檐壓得很低。這在他眼前制造出另外一片陰影，遮擋大半視線，和雙眸深處所有的情緒。另一頭是久久的沉默。身邊依舊人聲嘈雜卡米爾卻只覺出一種從心底蔓延出寒意的冷寂來。

他快步穿過書架和人群的阻攔繞到撫頜沉思的Lion先生背后——對方蹙著眉盯著手中古籍的封面看，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卡米爾聽見自己喉嚨里咕咚一聲。然而下一秒他就把手里那本書一臉嫌棄的丟開，準確地撂到書架頂部，撲起一小片灰塵。

“啊，不是這個。哈哈哈哈哈.....讓你失望了。沒找著?？磥硎遣辉谶@里——這幫蠢貨什么時候能學會隨手歸位。啊?！?/p>

卡米爾看看被雷獅隨手丟到書架頂上的裝訂本，嘴角咧了咧。

“沒有的事。大哥，您陪我來我已經很.....”

“出去玩兒玩兒嗎——難得來一次?！?/p>

與Lion先生對話時對方的節奏和話題似乎總是在異常迅速的轉換，于是他會忽然在圖書館里提起這些自然也就成了意料之中，卡米爾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他從口袋里掏出張紙片，指了指上面的內容。

這是帕洛斯在臨行前塞給他的必要事項?？谞査坪跄茈[隱從那雙滿含笑意也不乏惡意的冷金色眸子里看出他的打算——不過是想看雷獅吃癟而已。

但無可否認，他的確指出了所有重點。所以卡米爾按著他所期望的那樣，一臉冷酷地，打算打消雷獅閑逛的念頭。

他們不能停留太久，否則就趕不上在海水封凍前到達大洋陰面的下一個港灣。那里的冬天漫長而早至，大概九月中旬海面就會徹底凍結——于是卡米爾更加堅決，堅決地把手湊到了他親愛的Lion先生面前，直到那張泛黃的紙幾乎頂在對方鼻尖上。

雷獅的眼睛輕輕瞇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怒火降臨的前兆。換做是帕洛斯此時就該吹著口哨一走了之了——但卡米爾不會。他只是用他那雙固執的，清澈的，單純而招人喜愛的海藍色眸子緊緊攝住暴君心里最不易觸碰的部分，挑逗般施力。

沒有人敢如此脅迫將自由視為信條的暴君，至少是從前——從來沒有過。但自從這個在某些方面異常執拗的小家伙來到他身邊，很多本就不存在的底線一再放低——如果那小東西需要，它們可以再低一些。無限度的。

雷獅在心里想著。就那么保持著這幅頗為危險的姿態，彎下腰來，臉頰蹭了蹭卡米爾側側面的掌腹。

“我們不會耽誤任何事兒。魔女小姐只在晚上出來，我們會停留大概四天的時間，這期間剛好趕上慶典——我只是想帶你享受一下?！?/p>

暴君微笑著開口，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柔軟和讓步來，像是勾引小孩子好將其拆吃入腹的惡魔，正迎上卡米爾警惕的眼神。

好半天，那小東西才把那張礙事的紙放下來。

“您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我不會做半點庸俗謬誤的決定?！?/p>

雷獅愉悅的輕哼出聲。

拉著卡米爾的手走出圖書館時雷獅還不失惡劣地捏了捏掌心那團軟軟的小爪子，前者選擇無視，反正這個動作本身也是被動的。但卡米爾顯然是遺忘了自己的兄長沒什么節操可言，也沒點自知之明，或者說是裝傻——雷獅緩緩挪動指尖，試圖與他來個更為親密的十指相扣。

“大哥。”

雷獅沒回應。他在想另一碼事兒。從剛剛就開始琢磨的另一碼事兒。

這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在陽光下輝映天空的眸子，在某些另外的方面大概會更加誘人——添上一片朦朧的薄薄的霧氣，就像航船出港前初日半掩于云層的黎明。

美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