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李瑞昭、李瑞曄接到父親的消息,二話不說,紛紛放下手頭的事情,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李家院子。他們齊聚在上房東屋里,靜靜地坐著,等候著父親的吩咐。
李鳴岐有些虛弱地倚在炕頭的被褥垛上。他枯瘦蒼老的手指,習慣性地摸著自己下巴頦上雪白的胡須,雪白的眉毛下面,看似暗淡無光的眼睛里閃動著銳利的光芒。
王桂枝靜靜地坐在炕沿上,瘦小的身軀有一些佝僂著,顯得越發瘦弱不堪。她滿是細紋的臉上平靜如水,一只好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似平淡無奇的目光一一掃過屋里的兒子們。
長子李瑞昀已經年過半百。他經過了太多生活中的起起落落,飽受各種磨難,兩鬢早早就掛上了白霜。他原先微胖的身材已經變成細瘦的樣子,眼角上有了清晰的細紋,嘴角緊緊抿著,失去了往昔的溫潤謙和,顯得格外嚴肅。
虛歲五十的三子李瑞昭,一如既往的瘦瘦高高的,只是膚色越發黑了幾分。他一頭花白的頭發亂草一樣,微微斜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兩邊臉頰凹陷著,仿佛餓了許久的樣子。曾經生龍活虎、調皮搗蛋的李瑞昭,儼然已經成為一個沒有了活力的、沮喪的中年漢子。
以往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的四子李瑞曄,也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他的腰桿依然挺直,臉上也少有皺紋,頭發依然漆黑如墨,眼睛好像也是亮晶晶的閃動著光彩。但是,他給人的感覺就是說不出來的不對勁。他缺乏了一直都有精氣神,缺乏了靈動。
王桂枝微不可聞地悄悄嘆了一口氣,原來自己的兒子們都已經年過半百了呢。時間過得真快,自己早就是太奶奶了。只是,這日子怎么越來越過得回旋了?不敢說,一天不如一天,但也絕對不是一天好過一天呢。
王桂枝想到這一段時間的磨難,臉上的神色又黯淡了幾分。她從來都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可是就是不明白,這世道是怎么了?想起今天把兒子們召回來的目的,王桂枝實在忍不住長嘆一聲:“唉—”
王桂枝的嘆息聲,打破了屋子里奇怪的靜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瑞昀兄弟三人都把目光轉移到了母親身上,有點好奇一向平淡隨和的母親,為啥忽然有這么強烈的感嘆?
王桂枝恍然未覺滿屋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兀自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嗯哼。”李鳴岐刻意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一下子把滿屋子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三兄弟眼睛里滿是疑問,額頭上仿佛掛著大大的問號,齊齊看著面色不虞的父親。
李鳴岐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還在想著自己心事的王桂枝,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神情冰涼,語氣生硬地對著兒子們說:“知道你們都很忙,不想耽誤各位的時間,我有話直說了吧。”
“爸—”“啥意思啊?”“說啥呢?”李瑞昀兄弟三人不約而同地開口,想對李鳴岐明顯帶著情緒的話語做出反應。兒子們年紀再大,哪怕已經當了爺爺,在老父親面前,還是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各自的特性。
李鳴岐漫不經心地擺擺手,阻止了兒子們說出到嘴邊的話。他摸著自己雪白的胡須,繼續神情呆板,但語氣嚴厲地說:“少廢話了。我今天把你們叫過來,就是想安排一下我自己的身后之事……”
“爸—”李瑞昀難得地大聲驚呼,打斷了李鳴岐的話頭。他既焦急又略帶不滿地抱怨說:“你老人家不過是生了一場病,這不是都好起來了嗎?安排啥~呀?!”他都不忍心直接說出那幾個字,含糊其辭地帶了過去。
李瑞昭的斜眼立起來,滿臉不屑地看著炕頭上須發皆白的父親,不耐煩地大聲抱怨說:“老頭子這是在炕上躺太久了,閑的沒事干,折騰我們哥幾個是吧?”他臉上不屑、嘴里不耐煩,心里卻不想承認自己不愿意接受父親有一天會離去的事情。
李瑞曄滿臉驚訝地看著李鳴岐,不可置信地說:“老爸這是怎么了?我聽到什么了?閑的沒事瞎琢磨啥呢?”他同樣不愿意接受、也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離開自己的事情。
父母在,家就在。這是李家兄弟們深深明白的道理。他們雖然已經人到中年,各自有各自的家庭,有各自的兒孫,卻依然希望父母能夠健在。他們真的沒有想過,年已七八十歲的父母,可能會永遠離開他們。
李鳴岐對兒子們的反應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著自己想說的話。他冷冷地說:“這頭一件事,就是讓你們哥兒幾個見證一下,我們李家容不下大逆不道的東西!”
李瑞昀兄弟三人一愣,互相對視了一眼,又都微微地搖搖頭,閉上嘴巴不說話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卻已經好久沒有和家里人來往的李家五子李瑞旭。他們同時想起來大家有意無意忽視的李瑞旭的妻子兒女,尤其是那個令人不齒的白麗芬。
李鳴岐摸著自己的胡須,滿是皺紋的眼睛微微瞇縫著,不屬于一般八旬老人的銳利目光刺人心底。他轉頭看著李瑞昀,再次冷若冰霜地開口說:“老大,你去叫那個混賬東西滾過來。”
“啊?哦,”李瑞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猶猶豫豫地點頭說:“呃,好的。”說著,他看了一眼一直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的王桂枝。見母親依然一副呆愣愣想心事的樣子,低下頭,轉身走出了房門。
李瑞昀帶上房門的聲音響過之后,屋子里面重新陷入一片詭異的靜謐。
李鳴岐忽然泄了氣一般,頹然無力地靠著被褥垛,手指習慣性、無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胡須。王桂枝眼睛無神、無焦距、無目的地盯著前方,默默無語。李瑞昭和李瑞曄對視一眼之后,看看天看看地,甚至無聊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就是不看坐在炕上的父母親。
令人難耐的寂靜被房門的輕響打破,屋里的人不由自主地把視線都移到了房門口。王桂枝甚至挪動著身子,想要下地離開的樣子。
“你不用回避,好好坐著就行了。”李鳴岐在王桂枝一動作的時候,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淡淡地發聲,阻止了王桂枝意欲回避的舉動。他甚至補充了一句:“生恩不如養恩。你養了他這么多年,就是他的媽。”
李鳴岐的話音剛落,李瑞昀邁進房門的腳步停滯了一下,又繼續大步走了進來。他的身后,跟著有些畏畏縮縮的李瑞旭。
原本顏值僅次于李瑞曄的李瑞旭,完全沒有了以往英俊瀟灑,甚至有些妖嬈的模樣。身為理發店工作多年的理發師,他的頭發倒是如往常一樣梳得整整齊齊。只是依然墨黑的頭發完全沒有了光澤,枯草一樣耷拉在頭上。他的臉上沒有皺紋,卻有著濃重的黑眼圈和化不開的愁云慘霧。
“爸—”李瑞旭怯生生地低聲叫了一聲,同時眼巴巴地看著李鳴岐。見父親毫無反應,他又扭頭沖著王桂枝,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媽!”
王桂枝不忍心看著李瑞旭一個大老爺們,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她輕微地點點頭,答應了一聲:“嗯。”
隨著王桂枝一聲似有若無的回應,李瑞旭的臉上綻放出由衷的喜悅,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頹廢、沮喪的容顏。他有些討好地上前兩步,想進一步和王桂枝攀談幾句。
“嗯哼。”李鳴岐重重地清了一下喉嚨,滿臉陰云密布,兩眼冒火地瞪著李瑞旭,毫不客氣地沉聲說:“少套近乎,這兒可不是你顯擺的地兒。”
李瑞旭莫名其妙地被攻擊,卻也說不出半個字的非議。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家里人,是白麗芬的行為造成的后果。他委屈地低下頭,忍氣吞聲地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李鳴岐一臉嫌棄地瞥了一眼李瑞旭,看到一個畏畏縮縮、精神萎靡的中年人。他腦子里忽然掠過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后,一步步走出家鄉,來到K市的英俊少年。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把腦子里突如其來的影像趕走,再次使自己的心冷硬起來。
“我,李鳴岐,是深藏的階級敵人,”李鳴岐的聲音呆板僵硬地在屋子里響起,每一字都像一顆刺骨的冰凌,直擊在場所有人的心靈。每個人都無端端地感覺到了發自內心深處的寒冷。
李鳴岐不管在場所有人的感受和神態,仰面朝天,繼續冷冰冰地說:“為了不影響你們這些革命分子,請你和你的全家趕緊離開我這個階級敵人,離開這個封建的大家庭。”
他停頓了片刻,喘了一口粗氣,轉臉沖著李瑞旭,聲音低沉,態度嚴厲地低低怒吼:“我要你們,搬出李家,搬出這個院子!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