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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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

? ? ? ? ? ? ? ? ? ? 一、過河

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淮河。

二月的淮河北岸,朔風割面,寒氣浸骨。干枯的葦葉經歷風雪的洗禮后,如刀劍挺立,直指蒼穹。風過處,發出金擊石鳴之聲,堅硬剛烈。目光漫處,荒草凄凄,看不到一點春天的消息。

年輕的辛棄疾按劍而立,喑嗚鷙悍,虎視著八方,睥睨著萬物。真如陳亮說的一樣:“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滿面的風塵,難掩其眉宇間逼人的鋒芒,難掩其甲胄下棱棱的鐵骨,更難掩其胸中春潮一樣涌動著的滿腹經綸。

二十三年前,紹興十年(1140年),正當“攜泰山以令北海”的岳飛率領著岳家軍所向披靡劍指北狄時,辛棄疾呱呱墜地。這一天,清風不燥,水波不興,按史書的說法是“當日四海升平,并無大事可敘”。這一天,天未降異象,夜生未紅光,太陽未入懷。這一天,辛家舉家歡慶。爺爺辛贊為長孫取名“棄疾”。這個有點古怪的名字,既包含著長輩希望晚輩百病不侵、茁壯成長的殷切愿望,還使人想起漢朝那個年少輕狂、用兵靈活、不拘古法、封狼居胥、利箭一樣插入匈奴心臟的霍去病。

辛棄疾出生的這一年,是“靖康之變”(1127年)后的十四年。辛棄疾出生的地方,叫山東歷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鐘靈毓秀,物阜民豐,是大儒孔子孟子的故鄉,是一塊孕育了中華民族文化禮儀的地方。“靖康之變”后,這兒易了山水,變了容顏。金人的鐵騎肆意蹂躪著這方文明的熱土。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秋蟬咽草,孤狼叫月。“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昔日的禮儀之邦,瓦破垣頹,餓殍遍野,空氣中彌散著刺鼻的牛羊膻腥味。這塊地方,從此成了“失地”,生活在這里的人,從此成了“遺民”。

對大宋王朝“烈日秋霜,忠肝義膽”、“代膺閫寄,荷國厚恩”、血管里流淌著孔孟忠君愛國血液的辛家,就在這個時代的這塊土地上,以“遺民”的身份生活著。“辛氏世多賢,一姓古所夸。”始祖辛維葉,二世辛師古,三世辛寂……及祖父辛贊,都在朝為官,對大宋王朝忠心耿耿。“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靖康之亂如時代中的一粒微塵,大山般壓在了辛家頭上。祖父辛贊如“安史之亂”中的王維一樣,沒來得及順著倉惶亂竄的難民逃走,被逼無奈,做了金朝的“虜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祖父詐降,只是權宜之計。祖父是想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如三國名士徐庶一樣,“身在曹營心在漢”。如吳國名將黃蓋一樣,詐降曹魏,巧獻火攻計。如建炎二年(1128年)被羈押金營的本朝重臣宇文虛中一樣,等待時機,圖謀復宋。

從此,“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驅趕韃虜,收復失地,犁庭掃穴,完成統一大業,不僅僅是幾千萬以淚洗面的南宋遺民的愿望,也不僅僅是“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的關中百姓的愿望,更不僅僅是“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饑餐胡虜肉,渴飲仇奴血”的岳大帥的愿望,更是官累高爵、顯赫門庭、世代忠烈、“想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的辛家的愿望。當然,“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這一切,除了那個龜縮在暖風蕩漾、山溫水暖的臨安,只知錦瑟銀箏不知金戈鐵馬,守著半壁殘山剩水茍且偷安的“官家”趙構。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無情的歲月消蝕著宏偉的理想,辛贊老矣!這一切,順理成章,都沉甸甸地壓在了剛出生的辛棄疾背上。“棄疾”,這個讀起來有點生澀古怪的名字,因為承載著家國責任,突然之間變得深沉厚重。

初臨人世的辛棄疾,由不得選擇,成了祖父手中的一塊精鋼。祖父要像春秋末期的干將莫邪一樣,用經年累月的鍛造與淬煉,將這塊精鋼打磨成一把能橫掃千軍的利劍。四書五經,春秋大義,詩詞歌賦,一人敵的劍術,萬人敵的兵法……讀書,習武,喝酒,狩獵……書聲朗朗,劍氣懔懔,酒氣醺醺,錦旗獵獵……一有閑暇,祖父還會帶著幼小的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通過實地考查研習攻守方略,演練陣法。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與二十七年(1157年),帶著祖父的任務,辛棄疾兩赴燕京,以蟾宮折桂的名義,暗中觀察地形,繪制地圖,搜集情報。及長,辛棄疾跟著祖父做官的腳印,用雙腳一步一步丈量淪陷區的大好河山。譙縣、開封、海州、沂州、宿州……目睹著遺民的熱淚,耳聽著遺民的哀嚎,心感著遺民的屈辱。秋天,成群的大雁展翅向南,冬天,又振翮向北。彈指一揮間,二十一年后,紹興三十年(1160年),祖父帶著未完的心愿,溘然長逝。好在年輕的辛棄疾已經長成了騎得烈馬、挽得勁弓、賦得壯詞、文韜武略、心雄萬夫的偉丈夫。

祖父用半生磨礪的這把劍,靜靜地插在劍鞘中,霜刃未開。隱鱗藏彩,磨厲以須,如潛伏在夜色中的巨獸,辛棄疾在等待機會!

一年后,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野心勃勃的完顏亮發動政變,弒君篡位,統一了金國。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后,金人國富民強,完顏亮羽翼漸豐,遷都燕京他對大臣高懷貞說:“吾有三志,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其君長而問罪于前,二也;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前兩個愿望都已實現,于是,有著狼子野心的完顏亮把淫污的目光投向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的南宋都城臨安。這年草黃馬肥之際,完顏亮親率六十萬大軍兵分四路南下,勢如破竹,直逼臨安,揚言要“提馬百萬西湖上”,在百天之內滅掉宋國。“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宋金之間,自紹興和議后二十年的和平結束,南宋肥腴的肌膚上,狼煙籠地,烽火騰天。

完顏亮的狂妄與荒淫徹底激怒了久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南宋遺民。這些衣不蔽體、食不裹腹,豬狗一樣活著的流民,一時群情洶洶,激情澎湃。忠義之士蜂起,奮臂隴畝。開趙趕密州,王友直復北京,魏勝取海州……反抗的戰火如火如荼,迅速燃遍北國大地。這些揭竿而起的義士中,濟南的耿京聲勢最大。時機成熟,如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前“卜于鬼”一樣,年輕的辛棄疾遵循著這一古老的法則,也與同學黨懷英一起用蓍草卜了一卦。辛棄疾卜了“離”卦,黨懷英卜了“坎”卦。按《易經》上的解釋,“離”為火,是南方之卦,為“附和依托”的意思,此卦指示卜卦之人前去托身;“坎”為水卦,是北方之卦,為“低陷不平”的意思,指示卜卦人固守原地。天遂人愿,年輕的辛棄疾毫不遲疑,“決意南歸”。利劍出鞘!辛棄召集了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匯入耿京麾下。將相遇良才,如劉備有了諸葛孔明,趙匡胤有了趙普,耿京有了辛棄疾,如虎添翼。辛棄疾斗志昂揚,激情滿懷,跨戰馬,提勇士,帶長劍,挾秦弓,操吳戈,披犀甲,大破金兵。這實在是一段激情燃燒,血脈噴張的歲月: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鷓鴣天》)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監聳高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

初出茅廬的辛棄疾,如魚入水,如龍乘風,豪情入云,壯志沖天。欲提腰間劍,北上斬樓蘭。

這劍,不僅能斬金人,還能斬世間的一切奸惡之徒。義端本是個和尚,在辛棄疾的勸說下,帶著一千余人投奔耿京。這和尚居心不良,伺機偷走義軍大印直奔金營。一氣之下,辛棄疾單槍匹馬奮起直追,半道截住了義端。義端一見到山一樣矗立著的辛棄疾,滾鞍下馬,渾身瑟縮,魂飛魄散,慌不擇聲:“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用不著廢話,劍刃一寒,殺氣騰騰,義端的人頭已滾落在地。快意恩仇,草木震顫。這一劍,既有關云長溫酒斬華雄之霸氣,亦有韓國趙廁吳宮燕市之瀟灑從容。寶劍入鞘,辛棄疾搜出大印,頭也不回,縱馬南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夜之間,辛棄疾聲名大噪,隨者云集。耿京的隊伍迅速蓬勃壯大,浩浩蕩蕩發展到三十萬人。

目中無宋國的完顏亮,此次出師并不順利。十月,李寶孤軍深入,出其不意,利用火器在唐島附近大破金軍浙東艦隊,史稱“唐島之戰”。唐島大捷使完顏亮從海路直取臨安的戰略意圖落空。十一月,完顏亮駐馬西采石,正欲投鞭度江之際,前去勞軍的文弱書生虞允文臨危上陣,指揮宋軍同仇敵愾,力挫金兵,史稱“采石之戰”。同時,完顏亮后院起火,從弟完顏雍以牙還牙,趁機發動政變。完顏亮腹背受敵,成了一只喪家之犬,又遭逢部將兵變。冷箭嗖嗖,一代梟雄,在瓜洲渡的滾滾風塵中灰飛煙滅。

與完顏亮不同,完顏雍上臺后,采用懷柔之策,在與南宋議和后,向義軍發布大赦令:“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這些義軍,大多數本來是些渾水摸魚之徒,一夜之間,獼走猴散。耿京大軍何去何從?危難之際,辛棄疾當機力斷,一語定乾坤:投奔南宋。次年正月,辛棄疾與賈瑞在建康受到宋高宗召見。辛棄疾被封為右承務郎,雖然只是一個比芝麻粒還小的從九品的小官。但如當年的王安石被摜去狀元時一樣,年輕的辛棄疾心懷大理想,不在乎小節。畢竟,這支雜牌軍終于成了正規軍。從今以后,靠著南宋這棵大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忠君報國大展宏圖了。

回來時,行進至海州,晴天起了聲霹靂:耿京被部下張安國殺害。勇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為了國家的面子,更為了袍澤的情誼。辛棄疾拍案而起,募集五十騎,連夜北上,徑直插入五萬金兵中。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如趙云大戰長坂坡般瀟灑,更如雄鷹擊兔一般迅猛,手到擒來,一把抓起瑟瑟縮縮的叛賊張安國,回馬南下。一路上束馬銜枚,晝夜不息,到了淮河北岸,才松了口氣。河那邊,就是南宋的國土了,后面的金兵,已了無蹤跡。人困馬乏,歇歇吧!

眼前的淮河,水波瀲滟,潮平岸闊,胸吞著日月,懷吐著星辰。河那邊,青山隱隱,綠水迢迢,楊柳婀娜,雜樹生花,春天的氣息已經很濃。

過河吧!想到過河,年輕的辛棄疾突然想到那個多次上書請高宗還都開封、收復失地,最后憂憤成疾,臨死前連呼三聲“過河”的抗金名將宗澤。

心,猛地向下一沉……

? ? ? ? ? ? ? ? ? ? ? ? 二、上書

宗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江陰。

南歸后,信心滿懷的辛棄疾未能縱馬奔騰,上陣殺敵,而是在江陰軍擔任簽判。這只是個閑官。躊躇滿志的辛棄疾并不甘心,迎來送往之余,他不止一次北向而立,如數家珍般回想起先祖的壯舉:西漢辛武賢在西域討平先零羌的叛亂,被封為“破羌將軍”。其子辛慶忌年紀輕輕就西出陽關,穩定西域,后拜為左將軍,為國虎臣,威震西北。東漢辛伯真,威武過人,是非常有名的長水校尉。唐代辛云京,長年征戰,屢建軍功,兄弟數人,都以將帥知名……辛氏先祖,達者數不勝數。到自己,誰知……身為“將種”之后,年輕的辛棄疾身上同樣奔騰著先輩們強悍剛武的血液,洶涌著先祖們澎湃勇猛的氣魄。一直以來,先祖們劍指天下、躍馬盤弓的史詩,不僅是辛棄疾的驕傲與榮光,更是召喚辛棄疾北擊金人光復中原的豐碑。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如耕田的舜,筑墻的傅說,販魚的膠鬲,獄中的管夷吾,隱居的孫叔敖,年輕的辛棄疾剛剛“回歸”,在南宋這片土地上立足未穩。對時局洞若觀火的辛棄疾知道,成就大業的時機還未成熟。當朝那個“只把杭州作汴州”,效仿漢文帝“垂衣而治天下息寧百姓富足”,自詡為“中興之君”的“官家”趙構是靠不住的。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康王趙構作為人質與張邦昌一起羈困金營。漫長的二十五天中,金人盤馬彎弓射雕的強悍令趙構淪肌浹髓終身難忘。這漫長的二十五天,直接決定了整個南宋王朝建國初期的質地:軟弱無力,靡費金帛,對金人畏避茍且。而趙家天子對武人的跋扈與驕橫一直以來心有余悸。且不說當年太祖趙匡胤以武人之身黃袍加身的史實,也不說建炎三年“苗劉之變”中苗傅、劉正彥兩位丘八折騰死了高宗獨子趙旉的鬧劇,光是一個發誓要直搗黃龍,迎回“二圣”的岳飛,就已經讓趙構君臣焦頭爛額心機費盡了。而年輕的辛棄疾于萬軍之中活捉張安國的壯舉,雖然“抱忠仗義,章顯聞于南邦”,而令“圣天子一見三嘆息”,但投鼠忌器,趙構如炬的目光后,隱隱閃過幾許不安。

辛棄疾不著急,趙構老矣!

六月,宋高宗禪位太子趙昚,是為宋孝宗。這趙昚,是與太祖皇帝趙匡胤隔了八代的子孫。自從太宗皇帝趙光義上演“燭光斧影”的懸案以來,一百八十六年之后,皇權重又回歸到太祖一脈手中。趙昚知道,從六歲到三十四歲,從趙伯琮,趙璦,趙瑋,到最終的趙昚,每一次名字的變化都標志著身份的變化。從紹興二年(1132年)到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從微如草芥到口含天憲,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走得有多艱難,只有自己知道,翹檐上的龍吻鴟尾知道,天上遙遠的星星知道。多少次,在父皇趙構巨大的陰影籠罩之下,他也如辛棄疾想起辛氏先祖一樣,經常想起祖輩們輝煌但不太燦爛的歷史:當年,太祖皇帝用一根軍棍打出了大宋江山,何等英武霸氣。可自從制定了“重文抑武”的國策,上演了“杯酒釋兵權”的政治陰謀后,這根軍棍被收入軍庫,束之高閣,在陰暗的角落里日漸疲軟。我堂堂華胄大國,先是受欺于西夏,后又受辱于女真。父皇趙構一路逃出了南宋,可自從建炎二年(1128年)被金人從揚州姝麗肌腹上嚇落后,不僅丟了元陽,更折了脊梁,開啟了一個害有軟骨病的王朝。更可辱的是,紹興和議中,與秦檜沆瀣一氣,竟然以臣弟之禮事奉蠻夷女真宵小之輩。這不僅是泱泱大宋的恥辱,更是華夏兒女的恥辱。

宋孝宗趙昚初登大位,如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有著鯨吞四海之志,報仇雪恨之心,并且展現出雷厲風行的強悍風格:為岳飛平反,清除秦檜黨羽……年輕的宋孝宗軍棍一抖,塵飛泥濺,他要重振雄風,以陽剛的姿態平復多年來人們對趙宋王室“怯懦偷安”的評價,要掙脫德壽宮那團巨大的黑影,頂天立地地站起來,更要心雄天下,恢復漢唐“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世。

良臣遇明君,年輕的辛棄疾與年輕的宋孝宗,本應該與百年前的王安石與宋神宗上演“王安石變法”一樣,君臣際會,合力上演一場收復失地、報仇雪恥、大快人心的大戲。可惜沒有!身處江湖之遠的辛棄疾位太卑。年輕的辛棄疾盡力伸長脖子,也難以看到高高的廟堂之上新皇帝直挺挺的項背,他只能看到重新受到重用的主戰派大臣張浚。當時張浚擔任江淮宣撫使,是辛棄疾的上司。雖為漢劉留張良之后,張浚卻志大才疏,屬窩囊之輩,駑下之才。位卑未敢忘國憂,當山河破碎、檣傾楫催、國家瓜剖豆分之時,馬革裹尸、委骨窮沙、埋魂幽石是每一個士兵的體面與責任。辛棄疾一刻也沒敢忘記背上的家國責任,于是,他斗膽走到了張帥面前,獻上了這條經過深思熟慮的奇計。

辛棄疾將這條奇計自稱為“分兵殺虜”策。辛棄疾看準了金兵沿淮河駐防調動緩慢的弱點,建議宋軍從關陜、西京、淮北、海上四路佯攻,等金兵分散兵力后,再調動精銳,避實就虛,出奇制勝,從薄弱處進攻,趁機北上,收復山東。與燕趙之士互相呼應,站穩腳跟,在山東建立根據地,成為插在金兵腹部的一把刀子。向北,可以直取燕京,向南,可以收復中原。珠在櫝中人不識,庸才誤國!張浚看后,只回答了一句:“某只受一方之命,此事恐不能主之。”辛棄疾一張雄心勃勃的熱呼呼的虎虎生威的年輕的臉,就這樣貼在了張浚冷冰冰的堅硬的爬滿皺紋的疲軟的老屁股上。一條錦囊妙計,成了吹過張大帥耳旁的一縷清風,飄過張大帥眼前的一朵流云。

隆興元年(1163年)元月,張浚被起用為樞密使,全權籌措北伐事宜。但張浚并沒有聽從辛棄疾的建議先佯攻迷惑敵人,然后避實就虛出奇兵,再加上宋孝宗輕易放棄陜西的失誤決策,導致關陜戰場上的宋軍遭受重挫,退保川蜀。四月,北伐大軍渡過淮水,雄赳赳氣昂昂,揮師北上。五月底,北伐大軍在古符離丟盔棄甲,轍亂旗靡,潰不成軍,符離大敗。宋孝宗鋒芒初試,雛鷹鎩羽。夜郎自大的宋孝宗忘了,趙構最后給自己賜名“趙昚”,“昚”通“慎”,就是要慎重,更要持重……隱在德壽宮中的太上皇趙構陰褻地笑著,鼻子輕輕一哼,手中竹骨紙面、“萬里江山在一握”的折扇輕輕一揮,各方面的力量向年輕的皇帝排山倒海般壓來,主戰派息聲,主和派上臺。

天空中,烏云遮住了太陽犀利的光芒。野草瘋長,空氣中充斥著谷物糜爛的悶熱氣息。年輕的辛棄疾胸懷十萬甲兵,卻無處施展。懷才不遇的憂愁與郁悶,經過一個冬天潮濡濡的醞釀發酵,化成了春天的錦繡辭章: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滿江紅·暮春》)

唉!青苔斑駁,桐花盡落,彩云無跡,光陰空度。徒將萬字平戎策,化作亂紅隨流水……

春去夏來,濃蔭遍地。陽光刺穿了黑云,辛棄疾心中又洶涌起一股熱情,他想起當朝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還想起戰國時期手持寶劍走上趙國宮廷自薦的毛遂,長勺之戰前自告奮勇與魯莊公一起論戰的曹劌,及以“千金買骨”諷諫燕王的郭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想到這里,鋪紙,研墨,濡筆,辛棄疾胸中積攢了許久的千言萬語匯成一條大河,奔騰而出:“臣聞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余……用兵之道,形與勢二……虜人之地,東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極于蒙,地非不廣也……”這篇論文旁征博引,條分縷析,從政治、軍事、地理、經濟等方面入手,如當年諸葛孔明隆中對策一樣,分十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縱論天下大勢。文中指出金人外強中干矛盾重重的事實,并列舉從三國一直到五代十國的史實,提出“夷狄之腥穢不可久安于華夏”的政治預言,接著又論證了“分兵殺虜”的可行性。全文高屋建瓴,立意宏遠,筆勢浩蕩,雄滔略略,噀玉噴珠,洋溢著評騭古今的縱橫氣勢與指陳利害的雄健筆力,顯示出經世濟國的才能,鯤鵬高飛的志向,高瞻遠矚的眼光,見微知著的洞察力,及斗志昂揚的信心。

這次,辛棄疾要“越職言事”,直接上奏天聽。因為面對的是皇帝,所以不能太張揚。辛棄疾想起《列子》中鄉人向富豪進獻芹菜的典故,遂命這封奏章為《美芹十論》。盡管針藏綿里,珠埋塵中,但表面的謙遜依然難以掩飾心中敝帚自珍式的自傲與王婆賣瓜式的自夸。奏折到了朝廷,年輕的宋孝宗望了望德壽宮方向,強按住心中升騰起的火苗,說了言不由衷的話:“以講和方定,議不行。”畢!

位卑言輕的辛棄疾一直在翹首以待,可是送出去的奏折如石頭沉入滄海,泥牛鉆入大河,黃鶴隱入白云,音訊全無,連一個水花都不曾濺起。而是自已如一塊無用的磚頭,八年間,從無人問津的江陰,到廣德軍任通判,再到集興旺與衰敗、繁華與落寞于一身的六朝古都建康任通判。八年間,地方變了,年齡變了,但身份沒變,心中的理想與豪情沒變。建康賞心亭上,綠柳凄凄,夕陽遲遲,辛棄疾心中的寂寞與悲憤,化作一杯幽幽清酒: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 ? ? ? ? ? (《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英雄困頓,美人空老,想起古代的馬周,蘇秦,馮諼,杜甫,東方朔,賈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知何須同時代。滿臉的無奈,隨著一聲長嘆脫口而出:

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沈陸。? 休感嘆,年華促。人易老,嘆難足。有玉人憐我,為簪黃菊。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酬黃犢。嘆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 (《滿江紅》)

乾道六年(1170年),正當辛棄疾黯然神傷之際,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朝堂之上有了新變化,在采石磯大敗完顏亮的主戰派脊梁骨虞允文當上了宰相,宋孝宗精神一振,想到那份印入心坎的奏折,那條洶涌澎湃的大河,于是召見辛棄疾。北宋張方平早就說過:“臣竊見國朝故事,所除軍職,或以邊功,或以勞舊,或以肺腑。”辛棄疾既無邊功,也非勞舊,更非肺腑,只有一顆赤膽忠心,一腔雄才遠略,這次召見不被重用,自在情理之中。

果然,談論中,盡管辛棄疾“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物。”但“持論勁道,不為迎合。”辛棄疾直言:應該嚴守北伐消息,且北伐的天時地利都還不具備,攘外必先安內。辛棄疾這是在隱射宋孝宗派“泛使”去金國商量遷墳一事及南宋朝廷中主戰派與主和派意見膠著之事,這令一心想要“銳意恢復”的皇帝很不高興。這就是性情耿直、實事求是、堅持己見,有文人氣質的辛棄疾,這“持論勁道,不為迎合”的個性,也注定了第二年辛棄疾以項上人頭擔保向虞允文上書《九議》的失敗。

嘆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看如今、孤傲辛棄疾,空懷淚。

? ? ? ? ? ? 三、從江陰到江西

宗孝宗乾道八年春(1172年),滁州。

前一年,在受到宋孝宗召見后,辛棄疾以司農寺主薄的身份進入南宋都城臨安。離皇帝更近,但管的是糧食、祿米等事務,似乎與自己北上的理想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臨安是個好地方,經過多年前白居易與蘇東坡的開湖筑堤與文化浸染,如今已成一座名城。這里紅塵滾滾,暖風蕩漾,柳樹桃花以孱弱之姿顯盡魏晉風流與晚唐詩意。北宋柳永的一闕《望海潮》更是讓其聲大噪。趙構當初跑到這里,取名“臨安”,臨時安置,似有不忘中原之意。但這里山嫵媚,水旖旎,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趙構君臣一過江就成了“過江諸人”,沉醉在臨安的香脂膩粉中,甘作“新亭揮淚客”,早忘了“當戮力王室,克復神州”的重任。雖然人前以“楚囚相對”,但那只是自欺欺人。戲子流淚,那是流給人看的。

但辛棄疾沒忘,“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華燈礙月,飛蓋妨花,笙歌低回,舞影凄迷。既使身處繁華熱鬧的上元佳節,辛棄疾都是那個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揀盡寒枝不肯棲”,落在寂寞沙洲上的孤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元夕》)

驀然回首,不見佳人。醉眼朦朧中,他又看到那些御馬,那些從遙遠的岷州宕昌寨榷場通過“茶馬互市”來的駿馬。當初和自己一樣,心懷著擁笳鼓、并幽州的夢想,一路隨綱轉運,爬山涉水,走過萬里行旅,本該進入江上諸軍,與將士們一道馳騁黃沙,嘶鳴秋風。可誰知來到煙柳繁華的江南,倒成了御前最體面的“花瓶”。高鼻梁,長鬃毛,配著金轡銀鞍,滿身珠光寶氣。缺少了北方肅寒凜冽中的矯健雄姿,也缺少了戰場上向死而生的血性,處處流露出錦衣玉食中頤養天年的優越及搔首弄姿中顧盼自雄的俗氣。浩蕩貔貅變成行尸走肉,虛度光陰。

“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作為“歸正人”,投靠的義軍在南宋朝廷眼中不過是難握的長蛇,難騎的猛虎。劉克莊的這闕《賀新郎》寫得好,一針見血地扎到了辛棄疾心中的痛處。“歸正人”,這是刻在辛棄疾身上的標簽。哎!年輕的皇帝沒有像當年的徽宗對待宋江一樣就已經仁至義盡了,何況,還把國家的糧庫交給自己,這體面,怎一“大”字了得?還有什么抱怨的呢!

懷著英雄之才,剛大之氣的辛棄疾,在臨安的煙柳畫橋中弄羌管、泛菱歌。盡管心懷不平之氣,仍懷恨未發,沒有像當年的蘇東坡一樣遇不平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己。”他知道,文丐奔競,馬屁喧天,充斥著茍且營營與擠眉弄眼的朝堂之上,有無數雙陰冷的眼晴正覬覦著自己這個“歸正人”屁股下的位置。

悲鴉苦犬,愁螀困蚓。進不能,退無路。苦悶與迷茫是籠罩在冷泉亭上揮之不去的愁云。看著澄清如碧玉一樣的冷泉水,辛棄疾又想起了“ 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山東歷城,悲從中來:

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漸翠谷、群仙東下,佩環聲急。聞道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識。? 山木潤。瑯玕溫。秋露下,瓊珠滴。向危亭橫跨,玉淵澄碧。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龍泣。恨此中、風月本吾家,今為客。? (《滿江紅·題冷泉亭》)

或許是因為宰相虞允文的推薦,或許是因為辛棄疾《九議》中的慷慨陳詞,或許是因為忠義之心感動了宋孝宗,次年春天,辛棄疾否極泰來,擢升為滁州知州,成了一州之長。忙亂之中,他又想起蘇老前輩《湖州謝上表》中的句子:“知其生不逢時,難以陪新進;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小民。”既然無法馳騁沙場,那么,就學習學習蘇東坡,管管小民吧!

當時的滁州,作為宋金對峙的前沿陣地,已經不再是歐陽修筆下那個山秀林密、物阜民豐、商旅云集、古風蘊藉的富庶之邦。經歷過無數次戰火的洗劫后,正如姜夔《揚州慢》中說的一樣:“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這里荒蕪與破敗并存,野草與黍谷共生。昔日雄偉的城墻,坍塌成一堆殘磚破瓦。活著的人,滿臉悲戚,臨時蝸居在臨時搭建的茅草棚中,風日搖搖欲倒,陰天雨腳如麻。市面蕭條,商旅不行,物資短缺,物價沸騰……

辛棄疾站在這里,沒有彷徨,沒有退縮。這里雖然不是魂牽夢繞的北方戰場,但也是關系到國家生死的后方陣地,更是一塊能擦去鋒刃上斑斑銹跡的磨刀石。在這里,辛棄疾展現出政治上雷厲風行的魄力與經天緯地的才能。“寬征薄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一系列確實可行的惠民政策與大刀破斧式的改革如陣陣春雨,潑灑在滁州干涸的土地上。轉眼之間,陌上花開,田中農茂,古老的滁州又重新展現出復蘇后的勃勃生機。據《滁州奠枕樓記》記載,經過辛棄疾幾個月的治理,滁州城“自是流逋四來,商旅畢集,人情愉愉,上下綏泰,樂生興事,民用富庶。”“荒陋之氣一洗而空矣!”

政治上初露頭角的辛棄疾站在新落成的奠枕樓頭,與當年的歐陽修在醉翁亭中一樣,舉辦了一場“與民同樂”的盛宴。看著太平繁榮、生機盎然的滁州大地,辛棄疾把酒臨風,意氣風發。酒酣耳熱之際,心中豪情澎湃,噴涌而出:

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指點檐牙高處,浪擁云浮。今年太平萬里,罷長淮、千騎臨秋。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 千古懷嵩人去,應笑我、身在楚尾吳頭。看取弓刀,陌上車馬如流。從今賞心樂事,剩安排、酒令詩籌。華胥夢,愿年年、人似舊游。 (《聲聲慢·滁州旅次登樓作和李清宇韻》)

看今日滁州,征埃成陣,浪涌云浮,平地起高樓,佳氣自東南來。可一轉頭,“西北神州!”酒入熱腸,化作悲愁。心,又開始作痛:十年南歸夢一場,北伐壯志徒作空。強顏歡笑之下,辛棄疾一刻也沒有忘記肩上背負的家國責任。政務之余,辛棄疾搜集情報,整理分析。目光刀子一樣犀利,看蛛絲,察馬跡,通過對時局的分析,辛棄疾做出一個推斷:“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北方的滾滾煙云后面,辛棄疾看到了蒙古人手中揮動著的長長的“上帝之鞭”,憂從中來。一葉知秋,辛棄疾對時局有著燃犀燭照般精準判斷。六十二年后,蒙古滅金,再過四十五年,滅南宋。辛棄疾將滿紙憂慮的奏折送上朝廷的時候,趙宋君臣仍在靡靡之音安享太平,如爬滿癩蛤蟆的死水里丟進一顆石頭,不曾驚起半圈漣漪。這個時候,與辛棄疾志同道合的詩人陸游,由南鄭前線調回后方成都,正騎著毛驢,伴著細雨走過劍門關。

“惜乎斯人之不用于亂世也!”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過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頭白”“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流水無情,潮到空城頭盡白”……

江陰,廣德軍,建康,臨安,滁州,江東,江西,江陵,隆興府,臨安,湖北,湖南,江西,臨安。紹興三十二年至淳熙九年,公元1162年到1182年,南歸二十一年間,辛棄疾被頻繁調動十六次。輾轉于江南各地,伴著杏花春雨,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由一個義軍書記奮斗成一方大吏。不知是朝廷對他能力的肯定,還是被金人抽掉了脊梁骨的南宋王朝無人可用,還是趙宋王朝繼續著祖宗的家規,對他作為“武人”的防范與“歸正人”的不信任。總而言之,每當辛棄疾到一地剛立穩腳跟,欲有建樹之時,南宋朝廷總是釜底抽薪,將他及時調離,空余下“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的失落與悵惘。苦寒梅愈香,磨礪劍更鋒。辛棄疾愈挫愈勇,依舊初心不改,踏踏實實牧養小民。在湖南,“以惠養元元為意”,賑災救荒,興修水利,彈劾貪官,強化鄉社,抑制豪強,大有作為。一有時機,更是磨刀霍霍,隨時準備著肩恢復之圖,雪侵凌之恥,縱馬背上。

淳熙二年七月(1175年),“慷慨有大略”的辛棄疾得到故友葉衡的推薦,任江西提點刑獄,第一次有了磨刀的機會。此行的目的是去平叛以賴文政為首的“茶寇”。茶商出身的賴文政雖已年過花甲,但足智多謀,屢屢打得前去圍剿的大軍潰不成軍,四散而逃。當年宋太宗曾說:“未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這支聲勢漸大的起義隊伍,成了南宋朝廷眼中的一枚鐵釘,喉中的一根魚骨,肉中的一柄利刺,后院騰騰跳躍的一堆火。

辛棄疾如久困山中的猛虎,長禁水底的蛟龍,挾裹著狂風暴雨,雷鳴閃電,呼嘯而來。到江西,面對賴文政這只老奸巨猾的狐貍,辛棄疾沒有冒然進攻,而是集思廣益,總結經驗,制定方案,招募死士。接著虛張聲勢,步步為營,嚴陣以待。孫子曰:“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只一個多月時間,賴文政走投無路,親自投降。辛棄疾看著賴文政,目光如電,牛刀高舉。像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一樣,李廣誘殺八百羌人一樣,果斷剛毅,手起刀落間,賴文政身首異處。

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辛棄疾任湖南轉運使,進奏《論盜賊劄子》。八月,兼任湖南安撫使,諭“行其所知,無憚豪強之吏。”此時的辛棄疾,已成一方封疆大吏,一方富飛侯,可他依舊郁郁寡歡。“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盡管身處山旖水旎風酥雨膩的錦繡江南,辛棄疾沒有像當年的劉禪一樣,樂不思蜀數典忘祖。無數次,辛棄疾回過頭,用憂郁的目光去摸索那龜寒鶴冷的滄桑北國。辛棄疾要打造一支利劍一樣的軍隊,隨時準備著揮劍北上。說干就干,辛棄疾歷盡千辛萬苦組建的這支軍隊叫“飛虎軍”。建造時“時樞府有不樂之者,數沮撓之。”然而辛棄疾是“行愈力,卒不能奪。”想當年,孫策以一旅之兵,起一隅占三分,項羽率八千子弟,滅強秦掃天下。辛棄疾建這支勁旅,要雪恥回鄉,直擊北廷,顯家族門庭,揚大宋國威。

早在紹興十一年(1141年)夏天,岳飛巡視海州,看李寶膽略不凡,命李寶率部沿海北上山東,熟悉水文地理,演練海戰。岳大帥無意間布下的一顆棋子,于垂危之秋大破金軍浙東艦隊,拯救了趙宋王朝。辛棄疾建立的這支勁旅,“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極大地威懾著金兵,繼岳飛軍之后,為風雨飄搖的南宋王朝抹上了一絲陽剛之色。

? ? ? ? ? ? ? ? 四、從帶湖到瓢泉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上饒。

城外,鷗鷺往來,白鶴蹁躚,鶯歌燕舞,蜂忙蝶亂。一湖狹長,前枕澄湖如寶帶,清澄明澈。湖面青萍搖曳,綠藻浮動。湖中游魚往來,龜蛙靜坐。湖畔綠柳依依,青草萋萋。竹經冬而不凋,梅凌寒而愈艷,菊花堪餐,春蘭可佩。這條狹長如寶帶湖泊叫“帶湖”,這排鄰近稻田的房舍叫“稼軒”。站這里,水色清亮,魚排荇而有聲;林光熹微,鳥拂檐以低飛。幽徑花深,路接杏村酒舍;帶湖日落,門通蘆蒲漁家。一個男子,虎背熊腰,拄著拐杖,穿著麻鞋,披青衣,戴小帽,散散慢慢,流連著湖上的清風,品鑒著水中的疏月。

這人,就是辛棄疾。

仕途正青云直上的辛棄疾,為何這般清閑?莫非他忘了大丈夫當兼濟天下,整頓乾坤?當然沒忘。“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平茶寇,建勁旅,辛棄疾陶醉在江西與湖南的霍霍磨刀聲中,忘記了朝堂之上射來的冷寒銳利的目光。正當辛棄疾干得風生水起時,背后“嗖”地一聲射來一支冷箭。監察御史王藺深文周納、羅織罪名,以“貪”和“酷”的罪名彈劾辛棄疾,說辛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個結局,辛棄疾早有自知之名,在湖南時呈送給宋孝宗的《論盜賊劄子》中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剛拙自信得罪人,這只是場面上的話,內心深處,他如明鏡似的。《宋史?吳表臣傳》一語道破機關:“臺諫為天子耳目”。王藺之眾,只不過是皇帝磨礪的一把劍,朝廷豢養的一群狗而已。究其根本原因,還不是因為自己是“武人”,是“歸正人”。

二十年宦海沉浮,七尺之軀,疲于奔命;十圍之腰,綿于弱柳 。歸去吧!田園將蕪,管它“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管它“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管它“河洛腥膻無際。”……帶湖岸畔,三徑初成,鶴怨猿驚,萬事俱備,只欠稼軒未來。既然朝庭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彈劾自己:“貪污恣橫,唯嗜殺戮,累遭白章,恬少不悛。”連個“主管武夷山沖佑觀”這樣的祠祿官也要剝奪,看來是一心要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么,自己這樣死乞白賴地磨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明哲保身,回去吧,就著清風明月寫一寫佳人之歌,芍藥之詩,何樂而不為?

迫不得已,無官一身輕的辛棄疾,徜徉在了風景如畫的帶湖邊。當隱士,做農夫,破萍排藻,栽楊種柳,開荒立苔,聽清枝凝翠,看蛺蝶穿花。不羨摩詰輞川,不慕季倫金谷。在上饒的湖光山色中,做一閑散老翁。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水調歌頭·盟鷗》)

造化弄人!鼎盛之年的辛棄疾,本該躍馬挽弓,馳騁塞北射天狼,可偏偏生活讓他請纓無路,報國無門,硬塞給他一輪明月,一縷清風。那就如晉朝的陶淵明一樣,閑庭信步吧!享受享受“明月驚鵲蛙聲噪,清風鳴蟬稻花香”的夜行之趣。享受享受“東家娶女,西家歸女,殷勤野老苦相邀”的純樸氣息。享受享受“大兒鋤豆,中兒織籠,無賴小兒剝蓮蓬”的天倫之樂。享受享受“陌上芽柔,平岡犢黃,溪頭菜花爛漫”的山村小景。這兒,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狗茍蠅營,松竹是真朋友,花鳥是好兄弟。上饒秀麗的風光,淳樸的民風,明亮的月光,香甜的花香,隨著明麗清新的風韻,緩緩從筆端流出: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

陌上柔條初破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鷓鴣天?代人賦》)

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帶湖邊“問葛洪之藥性,訪京房之卜林。”看庭前花開花落,觀天上云卷云舒。干農活,話桑麻,求田問舍,深山之中聞鷓鴣。雖坐帳無鶴,卻支床有龜,安貧樂道,怡然自得。然而,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帶湖的遠山近草,輕霞薄綺只帶給辛棄疾短暫的安慰,卻無法填補這位失路英雄長久的空虛。正如他在《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中寫的一樣:“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三更撫枕忽大笑,夢中奪得松亭關。”他如前朝的李煜一樣,夜半夢醒,眼前浮現的依然是“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來家國。”那就換個環境,到別處靜靜吧!

自淳熙十二年(1185年)起,辛棄疾常去距上饒一百多里的鉛山縣瓜山下的奇思村。這兒青山崢嶸,綠水嫵媚,林越幽古,松篁蔥蒨,千巒環翠,萬壑流青。半山之間瀉下一泉,飛流直下落入一巨大規圓石臼之中,瓊亂珠濺。水聲汩汩滔滔,淙淙泠泠,又順石渠流入一瓢形石潭中,水澄可鑒,水質清冽甘美,“繞齒冰霜,滿懷芳乳。”名“周氏泉”。“一年樹谷,十年種木,君子常有靜退之心。”未雨綢繆,辛棄疾初臨此地,便生歸隱退意,他在詞中說:“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二年后,辛棄疾買下這塊地方,在這泓泉水旁修了幾間茅草屋,改“奇師村”改名為“期思村”,以“期思”寄托自己殷切期望結束南北分裂局面和期待再次被起用為之奮斗的耿耿心懷。改“周氏泉”為“瓢泉”,取孔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的含意,欲如顏回一樣“一瓢自樂”。從此,瓢泉成了辛棄疾精神的棲息地。慶元二年(1196年),一場大火燒了帶湖的家,辛棄疾正式遷居瓢泉。然而,瓢泉的清水茂林依然無法釋懷心底涌動著的悲愁。無奈,辛棄疾便沉迷于酒香之中,用浩浩湯湯的烈酒去圍剿心中的“愁城”。借酒麻醉自已,尋得精神上一時的安樂。他在詞中這樣寫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 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兒》)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興》)

盡管“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然而,酒終有醒的一天。賞心樂事,酒令詩籌未能摧毀心底的愁城,消磨掉北伐的夙愿。鐵馬秋風,樓船夜雪。當曲終人散茶涼酒淡之際,透過氤氳的酒香,繚繞的煙霧,辛棄疾看到的亦然是北國大地上遺民們南望王師時滾落的熱淚,愁,依舊鋪天蓋地滾滾涌來……

好在真摯的友情如另一股激流,挾帶著狂宕之氣,金石之韻,刀劍之光,注入辛棄疾的生活,慰藉著辛棄疾不甘寂寞不甘沉淪的心。昔伯牙鼓琴而淵魚出聽,瓠巴鼓瑟而六馬仰秣。自古英雄相知,英雄更相惜。但在風雨飄搖的時代,相知相惜者太少,志同道合者更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希。”“誰伴我?醉中舞。”當年曹孟德青梅煮酒論英雄,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曹耳。”普天之下,只有寄人籬下的劉備為知音。辛棄疾是幸運的,他在《賀新郎》中寫道:“知我者,二三子。”這“二三子”中,有“慷慨有大志”、喜歡談兵論劍、受到辛棄疾賞識提拔的后起之秀趙方,有“只欲稼軒一題品,春風俠骨死猶香”而舍棄了“十萬提兵去戰場”的劉過,有大名鼎鼎亦師亦友的理學大師朱熹,還有像辛棄疾一樣立志北伐的狂士陳亮。

辛棄疾與陳亮的相識,是野史中的一段傳奇。據南宋趙溍《養疴漫筆》說:陳亮久聞辛棄疾大名,前去拜訪。行至辛棄疾門口小橋前,陳亮揚鞭三次,馬均踟躕不前。陳亮大怒,抽出寶劍砍掉馬頭,徒步前行。這事為兩人的相識蒙上了血腥與神秘色彩,真偽不可考,但“窺一豹而見全身”,陳亮的為人,從中可以看出一二。《宋史》記載:陳亮天資異常,“俯視一世,常以經綸天下自任。”“其生平議論,以虜仇未雪,為國大恥。六詣天闕上書,皆主于恢復。”任俠自負、力主北伐、六次上書,卻大志難伸,宏圖未展。這樣一個壯志未酬的狂芥之士,與辛棄疾是高山配流水、將相遇良才、英雄惜好漢,是延津劍合,龍虎相會。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兩人相會在瓢泉附近的鵝湖: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山頂有湖,湖上有荷,荷間有鵝。本來這次聚會應該還有理學大師朱熹,三人相約共商恢復中原大計,但朱熹失約未至。辛棄疾與陳亮相知相慕,心神兩契,惺惺相惜,如白居易與元稹,李白與杜甫,文君與相如,高漸離與荊軻。兩人在鵝湖飲烈酒,賦壯詞,縱論恢復大事。于困頓之中相濡以沫,鞭策鼓勵。勁厲剛烈的西風,應和著“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慷慨激越之聲,在長長的松林間咆哮。

紹熙四年(1193年),半生坎坷的陳亮苦盡甘來,進士及第,被宋光宗欽點為狀元。意氣風發、欲上九天攬月的陳亮寫詞抒發壯志:“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發蒼。”當時辛棄疾在臨安任太府卿。陳亮的萬丈豪情激勵著辛棄疾的萬丈豪情,三十年前的戎馬倥傯在腦海中鋪展開來:按壘行營,鐵衣不解,胡馬一鳴,旌旗夜卷,笳吹亂發,橫戈躍馬,朝提勇士,夜接詞人……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嘆如今,寶刀空懸,吳鉤閑置,功業未成,白發如雪……胸中涌動著的壯士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在刀光劍氣中,連同酒氣一同呼嘯而出: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隆中有孔明,柳州有子厚,黃州有東坡,地因人名。幸甚至哉!上饒、瓢泉、鵝湖,這些僻陋之地,因為有稼軒居士,有這些狂朋俊侶,在華夏歷史上突然變得文氣沛然熠熠生輝。

? ? ? ? ? ? ? ? 五、殺賊

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年),臨安。

從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到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從四十三歲到六十四歲,從帶湖到瓢泉,辛棄疾把人生中最鼎盛的二十二年,都付與了湖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英雄空老,美人遲暮。賦閑的辛棄疾是伏櫪的老驥,暮年的烈士,倚柱彈鋏的馮諼,心中理想的光芒,一刻也沒有暗淡過。“珠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辛棄疾仍舊在等待。只可惜,此時的南宋政壇波詭云譎,朝云暮雨,奸佞當道,黨羽盤踞津要,朝堂上沒有“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的周公,也沒有“置金臺上,招賢納士”的郭隗,更沒有“三顧茅廬”的劉玄德。賦閑后的辛棄疾,縱然心有猛虎,也只能細嗅薔薇,如他筆下的《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一樣,摧剛為柔,融豪放于婉約,將快樂與失意氤氳成泉間的水氣:

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投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發歸耕。(《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

然而,懷著似火肝腸的辛棄疾并未真的“白發歸耕”。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冬天,辛棄疾提點福建刑獄。四年,光宗召見,遷太府卿。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州安撫使。五年,置備安庫,欲造萬鎧、招強壯,補軍額、嚴訓練,以御盜賊。同時,陳亮因病而卒。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年)十月,遭御史中丞何澹以“酷虐裒斂”之罪奏劾,落職,再次閑居瓢泉。

一直到嘉泰三年(1203年),再次閑居了九年的辛棄疾重又得到重用。復用辛棄疾的“伯樂”,便是依靠后宮裙帶、枕畔香風上臺的權臣韓侂胄。追根溯源,事情還得從十年前說起,紹熙五年(1194年)六月,太上皇宋孝宗駕崩,宗親大臣同時又是道學信徒的趙汝愚與皇親韓侂胄聯手,發動政變,逼“宮闈妒悍”的宋光宗趙惇“禪位”于皇子趙擴,是為宋寧宗。之后趙汝愚重用道學人物,朱熹成為“帝王師”,卻冷落了韓侂胄。韓侂胄在“慶元黨禁”中攛掇宋寧宗以“朱熹所言,多不可用”的名義趕走了道學大師朱熹,扳倒了宗親趙汝愚。自此,宋寧宗成了木偶傀儡,韓侂胄在朝中大權獨攬,一手遮天。隨著韓侂胄后宮中的靠山憲圣太后吳氏和皇后韓氏去世,朝中流言四起,士大夫們口中發出韓侂胄“無君之心”的言論,正好有人勸韓侂胄“立蓋世功名以自固”。這蓋世功名,便是實行北伐,恢復中原。在內外夾擊、患得患失的情勢下,“侂胄欲以勢利蠱惑士大夫之心,薛叔似、辛棄疾、陳謙等皆起廢顯用。”并弛黨禁,趙朱追復原官。一同起用的,還有愛國詞人陸游。

在帶湖與瓢泉閑居了將近二十年的辛棄疾獲得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嘉泰三年夏天,辛棄疾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歲暮,剛被起用幾個月的辛棄疾,帶著陸游“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的憤憤不平與“深仇積憤在逆胡,不用追思霸亭夜”的殷殷希望,于嘉泰四年(1204年)正月初,來到了軟弱無能的“兒輩”皇帝宋寧宗面前。當廷論政時,辛棄疾說了一句:“夷狄必亂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促可以應變之計。”這讓躲在水晶垂簾后面小辛棄疾十三歲的權臣韓侂胄大為高興振奮。當然,辛棄疾口中的“元老大臣”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周必大、楊萬里、陸游等人,也暗指辛棄疾自己,而非韓侂胄之流。韓侂胄的誤會給辛棄疾加上了“寶謨閣待制”的職銜,可以參加朝廷集會議要。辛棄疾離北上的愿望又近了一步。辛棄疾在臨安“自介圭之入覲,借前著以為籌。究財貨之源流,指山川之險易。金馬玉堂之學士,聞所未聞;灞上棘門之將軍,立之斯立。”竭全力籌謀北伐事宜,在經濟、軍事、國防方面提出了諸多建議,使眾學士眼界大開,也使紀律松弛的軍隊得到整頓。但后來,一心想北伐的辛棄疾與葉公好龍的韓侂胄討論北伐時心生芥蒂,且心懷蓋世之才的辛棄疾似一匹烈馬,桀驁難馴,韓侂胄等庸碌之流難以駕馭。三月,辛棄疾又被擠出朝廷,任鎮江知府。?

鎮江,又稱京口,素有“酒可飲,兵可用”之說,在抗金前線,正是巾幗英雄梁紅玉當年擊鼓助陣丈夫韓世忠大破金兀術的地方。此地向南可捍衛臨安,向北可劍指金人,乃用武之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辛棄疾一上任,便招兵買馬、搜集情報、積粟備戰。雄心又起的辛棄疾登上北固樓,看著虎踞龍盤的巍峨群山,蛟騰駿邁的浩蕩江水,想到了三國時獨霸江南的孫權,激昂的文字脫口而出: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正當韓侂胄志得意滿準備取得萬世功名的時候,辛棄疾通過對情報的分析,得出一個結論:北伐時機還未成熟,金人并未到強弩之末。還向韓侂胄提出四條建議:招兵要擇,屯兵要分,軍勢要張,諜候要明。并將記錄著金兵軍情的錦帕交給韓侂胄,然而辛棄疾花大力氣獲取的“萬字平戎策”,在一意孤行、盲目樂觀的韓侂胄眼中,再次如當年獻給張浚的“分兵殺虜”策一樣,不過是廢紙一張。眼看著韓侂胄將日漸復興的南宋再次推向了泥潭,辛棄疾帶著對國事的憂慮,帶著對南宋皇帝的期望,帶著自己想要建功立業的愿望,帶著毛遂自薦的忠誠,再一次登上了北固樓: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開禧二年(1206年)五月,南宋的北伐大軍開上前線。這支大軍中,除了鎮江副都統制畢再遇,均是蘇師旦、郭倪、李爽、皇甫斌等慣于欺世盜名紙上談兵的磨刀鑄劍軟弱庸懦之徒,并沒有文韜武略的辛棄疾。一年前,辛棄疾再次遭到彈劾,理由是“好色、貪財、淫刑、聚斂”。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罪名和二十多年前的如出一轍:拂去浮云,說到底還是“貪”與“酷”。辛棄疾落職,又閑居在了瓢泉。“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這一次,辛棄疾感到的不再是失望,而是蘇軾“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一般的絕望。驀然回首,自己在歷史的磨道里苦苦掙扎翻滾了四十年,還是沒有改變當初的身份,依舊不過是韓侂胄之流裝點門面的幌子。第三次閑居瓢泉的辛棄疾,光復大計只能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了”。報國欲死無戰場,一把寶刀,只能如張元干一樣“漫暗澀,銅華塵土。”張孝祥一樣“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蠧,竟何成。”陸游一樣“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更如幾十年后的文天祥一樣“堂堂劍氣,斗牛空認奇杰。”縱把欄桿拍碎,也無人知其登臨之意,唯有跨過冰河的鐵馬,日日夜夜,在夢中悲鳴……

果然,北伐大軍未能順人心,報大仇,伸天理,結果“無一而非棄疾預言于二年之先者”。六月,宋軍潰敗,四川吳曦叛亂。南宋朝廷再次陷入內憂外患的重大危機之中。

“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這個時候,狗急跳墻的韓侂胄又想起了“其才任重有余,蓋一旦緩急之可賴”的辛棄疾。到九月,四十年來一直身處閑曹冷灶之中的辛棄疾突然成了廟堂之上炙手可熱的香餑餑,三月之內官職連升六級,封為“歷城縣開國男”。這時辛棄疾老病交加,“漸識空虛不二門,掃除諸幻絕根塵。”心灰意冷,視鐘鳴鼎食如身外之物,不肯出山。十一月,金兵抵達長江邊,朝廷危如累卵。情急之下,韓侂胄猥自枉屈,強請辛棄疾出山,希望辛棄疾能夠取諸乾坤力挽狂瀾。十二月底,朝廷任命辛棄疾為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職名升為“龍圖閣待制”,明令不準辭職,并讓他赴任前先到臨安談論政事。次年春,辛棄疾到了臨安接受召見。這時,金人退兵,雙方議和,銷兵偃革。召見后,朝廷又任命辛棄疾為兵部侍郎。半生仕途蹭蹬、空負流年的辛棄疾,此時心力交瘁,身體越來越差,感到力不從心,于是堅決請辭。盡管韓侂胄一再苦留,辛棄疾還是回到鉛山瓢泉家中。

開禧三年(1207年)九月初,韓侂胄拒絕將自己的腦袋送給金人,宋金議和失敗。韓侂胄怒氣沖沖,準備將興師問罪,任命辛棄疾為“樞密院都承旨”,在中央負責軍事指揮。南歸四十多年后,“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辛棄疾,終于進入了南宋最高軍事機關,成為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宋軍統帥。可惜,背負著家國責任,一刻也沒忘記北伐的辛棄疾,為偏安一隅的趙宋王朝鞠躬盡瘁、精力俱罄,已到油盡燈枯、生命垂危之時。欽差到達瓢泉后,辛棄疾辭掉了任命,并上書皇帝請求退休。

開禧三年(1207年)九月十日,秋風肅殺,樹上的黃葉如風雨中飄搖的南宋王朝,搖搖欲墜。陰云四合,山雨欲來。年老的辛棄疾躺在床上,如一只沉睡著的巨獸,一堆崩塌后的高山,一座正在立起的豐碑。恍恍惚惚間,辛棄疾眼前旌旗蔽日,風塵萬丈,鼓角震天,秋風凜冽。年輕的辛棄疾跨著的盧馬,披著金甲,揮戈操戟,率領如虎如貔如熊如羆的千軍萬馬,沖過淮河……突然,已經昏迷了幾天的辛棄疾怒目圓睜,與八十年前的宗澤一樣,高喊幾聲:“殺賊!殺賊!”氣絕身亡,含恨九泉。

辛棄疾倒下了,帶著祖父未了的夙愿,帶著肩上家國的責任,帶著遇壯志未酬的遺憾與悲憤。“殺賊!”“殺賊!”悲愴凄涼的叫喊聲,驚天地,泣鬼神,震落了樹上的秋葉,久久回旋在南宋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鐫刻山河,雕鏤人心,回蕩成了民族深刻的記憶。

辛棄疾倒下了,一同倒下的,還有身后南宋王朝巨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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