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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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離家也就不遠了。又值中秋,月光似瀑布般傾灑而下,潔白的光影掠過車窗,我躺在上鋪,身體隨著車廂一起搖晃。這些年在外奔波得越久,越感覺疲倦,心里也頗不寧靜。老人說,在你迷茫時,不妨回家看看。這使得我對老家愈發(fā)眷念。前些日子,與鄰家大哥視頻交流,我向他袒露了心聲。他說,那放中秋就回來吧,錢哪兒賺得完,我們去老家走走,也給各自爺爺奶奶上個墳,我爽快地答應下來。正當他摸著下巴準備滔滔不絕時,我借口手頭忙碌,想掛電話;大哥是個話癆,聊起來便難以止住。他提高嗓音說,到站前記得發(fā)信息,我去接你,一起回老家。我用湖北人常用的字眼回復他:嗯。便迅速掛斷電話。

下了車,走出站,我看到一個光著膀子的瘦高個,他叼著煙,狡黠地一笑。我快步跑上去,緊握他的右手,他也使出渾身的氣力捏我的手,幾回合下來,我敗下陣。緊接著他用自己的右肩撞擊我的右肩,這是我倆打招呼的方式。他得意地說,擰鋼筋的手捏你小菜一碟。我點點頭笑著說,你吹牛的毛病一點沒變。隨即我又問他,車呢?他把手指向馬路對面,我萬萬沒想到大哥開輛手扶拖拉機來接我。于是,我們在突突突的聲響中出發(fā)了,一路上,大哥喋喋不休,我一句沒聽進去,因為我的屁股像打了麻藥。

老家人好客,我們剛到村口就被七爺爺攔了下來,晚飯在他家吃的。他孤身一輩子,不曾娶妻,他家姊妹九人,他排老七,為人淳樸好客。他有兩項不外傳的手藝,釀制黃酒、箍制木桶,他學箍木桶其實就是為了釀黃酒用的。他家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桶和水缸,我們剛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米酒的香味。他弓著腰笑盈盈走出來,對大哥說,你兩年沒回來了吧?不等大哥回答,他對我伸出五個手指頭,你五年沒回來了。我和大哥都笑著點點頭,看著七爺爺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抬頭看看明亮的圓月,不禁感慨:月亮還是兒時的月亮,人卻在歲月的長河里逐漸衰老,慢慢凋零,正如朱自清《匆匆》中所寫: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黃酒。七爺爺生了炭火,他總習慣把黃酒熱一熱,他說黃酒熱一熱有舒經(jīng)活血的效果;但還有個特性他沒說,黃酒熱了好入喉,更易醉。就這樣,在如此美好的夜景下,我竟帶著酒意沉沉睡了過去。

天剛破曉,大哥就把我推搡起來,他尖著嗓子喊,走了,進山了。我迅速穿好衣服,提著兩捆紙錢,告別了七爺爺。老家的宅基地離村口還有二十來里地,沒通公路,我們只能沿著小溪步行,這路長時間沒人走,荒涼了很多。以前拿來喂豬的構葉,現(xiàn)在向小路中央延展著,還有拉拉藤,牛筋草,蛇莓,紫云英,狗尾草……我們只能拿著撿來的干木棍,把它們打得俯首貼地才好行走。有些地方石板連接石板,異常陡峭,先輩們就在石板上鑿上臺階,人能行走,但牛馬就頗費周章,如若山里人家想要到村口請牛,費用定然要加倍。我頭昏昏沉沉,顯然酒勁還在,我感到了口渴,在溪水旁捧起一汪泉水,蕩起的水波驚得小魚四下逃竄,一滴滴水珠從指縫間滑落,像珍珠項鏈一樣串起來,溪水還是小時候的味道,那么甘甜。大哥突然指著前方不遠處驚呼,野豬。我也嚇了一跳,等我抬頭看時,它像火箭一樣向大山深處竄去。它肯定和我們一樣,下山來享用甘甜的泉水。

我問大哥,你還記得小時候圍獵嗎?他笑著說,當然記得,我差點被野豬拱死。于是,我們坐在光滑的石板上,聊起了那次雪中圍獵。大哥的父親老張是遠視眼,人們對遠視眼總有誤解,認為近處看不清,遠處物體在他們眼里格外清晰,實則不然,高度的遠視的話,近處遠處都看不清晰。但老張憑著模糊的直覺,竟能射中兩三百米外的野兔。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整個山頭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時間一久,很多野獸也都出來覓食了。大到野豬,野山羊,黃麂;小到野兔,野雞,麻雀,豬獾。大哥那時候十一二歲,哭著鬧著要跟父親去圍獵,父親被他纏得沒了法,就把他帶上了。

當時村里去了很多青年人,大多背著槍,我父親也在其中。這群青年人在山里尋覓著野豬的蹤跡,不多時就發(fā)現(xiàn)一頭兩百來斤的野豬在四五百米外啃食著什么,他們從驚異到歡喜,然后壓抑情緒,輕輕地蹲下。他們對老張說,干一槍。老張舉了舉槍,做個瞄準姿勢,咂咂嘴說道,太遠了。他們又說,野豬靈敏度高,走進了它會跑掉。老張這才下了決心,他有個習慣,端起槍瞄準就射,一氣呵成,這次一樣,兩秒后子彈飛了出去。再看野豬時,前腿一攤跪了下去。他們以為一槍斃命,都跳著歡呼起來,誰知野豬只是打傷了一條前腿,正奮力向他們撲過來,老人常說:一豬二熊三虎。父親后來跟我講,打傷的野豬真的比老虎還可怕。逃生的本能讓他們一哄而散,只有大哥像個呆雞一樣立在原地。野豬的速度很快,近乎瘋狂,老張想要折回去拉大哥時,野豬的長嘴已經(jīng)拱在了大哥屁股上,他瞬間飛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不遠處一棵大椿樹底下。我的父親忙向他喊,爬樹。他的屁股被野豬的獠牙拱出兩條長長的傷口,他忍著劇痛,轉身爬上椿樹,野豬哐一聲撞在樹上,大哥死命抓著樹枝不放,身子隨樹在半空搖擺,野豬則還在瘋狂地進攻。砰一聲槍響,野豬倒在血泊中。后來,大哥逢人就說是我父親救了他的命,其實,這要歸功于他家山上那棵椿樹。五年前,大哥搬到了縣城,不知誰砍了他家椿樹,他在老家群里罵了好一陣子,每次回老家除了給祖輩們燒紙,他還蹲在這棵椿樹旁給它燒紙。講到這,我哈哈大笑地說,他只是一棵樹,到了閻王爺那里也不需要花錢的。大哥笑著說,這可不一定,我們這輩子是人,也許下輩子是樹,這棵椿樹這輩子是樹,下輩子說不定就是人,誰能知道死后的事呢。那天,幾個青年人抬著一頭大野豬走在雪地里,出了深山,大哥捂著屁股一瘸一拐跟在他們身后。以后打獵時,走到大哥門口,總會有人調侃大哥,走啊,一起去打野豬,大哥拍拍臀部說,我的傷還沒好呢。眾人鬧哄哄離去,山里回蕩著他們的笑聲。

大哥又停不住嘴了。他又講了一個關于野豬的故事,說鄰村有一對雙胞胎兄弟,他們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因兩人長得相似,脾氣也像,且對姑娘都很熱情,姑娘一時難以抉擇,就出了一個主意。姑娘說,我喜歡勇敢的人,你們就比一比勇氣吧,說完轉身離開了。兩人面面相覷后,最終還是決定打野獸來分勝負,獅子老虎和熊都在動物園里,兩人不約而同盯上了野豬。他們進了山,找尋著野豬的足跡,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兩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豬窩,果然,一頭母豬和幾個豬仔。兄弟倆平素就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弟弟這時為了展現(xiàn)勇氣,把槍遞給哥哥,把袖子一擼,悄悄從后面包抄上去。在接近野豬窩時,母豬發(fā)現(xiàn)了他,可能為了保護自己孩子,它向弟弟沖過去,當野豬準備拱他時,他死死抱住野豬的頭不放,他們在雜草上旋轉,像兩個日本相撲選手在比賽。哥哥氣血涌上腦門,不甘示弱,把槍往地上一扔,撲過去抱著野豬兩條后腿也跟著旋轉,幾回合下來,兄弟倆感覺體力不支,他們的身子撞在地上,石頭上,樹上,但他們不敢放手。夕陽的余暉斜照著他們,誰也不承想,這時在大山深處正在發(fā)生一場驚心動魄的肉搏戰(zhàn)。戰(zhàn)爭的雙方不是野獸與野獸,不是人與人,而是人與野豬;而戰(zhàn)爭的導火線是一位姑娘。此時,兄弟倆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誰也不愿先松手。兩分鐘后,兄弟倆對著野豬的后背開始嘔吐;又過了兩分鐘,他們終于精疲力竭,癱倒在地上,野豬也被這倆蠢貨給嚇到了,身子晃一晃,顧不得管自己的孩子,就向深山逃去。夜幕下,兩人遍體鱗傷,杵著樹棍,相互攙扶著,一人抱著一個小豬仔向山外走去。他們好不容易走回家,把野豬仔放在豬圈里,和家豬關在一起。然后他倆攙扶著走向醫(yī)院,他們渾身纏滿白色繃帶,只露出兩只眼睛。他們想笑對方,但臉都抽著疼,只能在心底默默嘲笑。姑娘來了。兩人爭著邀功,弟弟說自己先沖上去的,哥哥說要不是我扯著野豬的后腿,你早就被拱死了。姑娘說我看不是拱死了,是你倆蠢死了,你們的槍呢?兄弟倆這才想起當時沖發(fā)一怒扔了槍。姑娘放下水果說,你倆以后不要來找我了,轉身離開了。大哥講到這里,我已經(jīng)笑得捂著肚子喘不過氣了。大哥突然面帶愁云地說,聽說兩只小野豬第三天就死了。我忙問為什么?怎么死的?大哥不無感慨地說,自己撞死的,野豬嘛,一直待在廣袤無垠的大自然里,它自由慣了,忽然一個小小的豬圈困住了它,它還不如死去呢。

聊完野豬的話題,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們接著往里走。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哭,我就對大哥說,你聽見有人在哭嗎?他仔細扯著耳朵說,確實有人在哭。我們翻過了小山包,看到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她正坐在墳前自說自話,一只白色的貓安靜地坐在她懷里,她不停抹著眼淚。我聽聲音一下子怔住了,我叫了一聲舅奶奶。她回過頭,比以前蒼老了很多,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她擦擦眼淚清清嗓子,小金回來啦,什么時候回來的,她站起身,慢慢走過來,握著我的手。我說,昨晚和大哥一起回來的。她趕忙熱情地和大哥打招呼,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煙,發(fā)給我和大哥,自己也點了一支。煙霧彌漫在空氣里,她緩緩地說,你舅爺?shù)膲灒埶忝壬催^,說這兒風水好。我看看四周,一塊空闊地,四面環(huán)山,墳后長滿了高大粗壯的松樹,小溪依山而流,泉水嘩啦啦沖擊著長滿青苔的石板,真是一幅美麗的風景畫。

舅爺去世時父親從縣城趕回老家,他給我打了電話,那時我正在加班,想著以前老人家對我的好,眼圈紅了,但又怕同事笑話,強忍著沒哭出來。我拿出一沓紙錢,用打火機點燃,火苗慢慢升騰,跪在舅爺墳前時腦海里想象著他的音容笑貌。我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父母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南下深圳打工,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留守兒童,記得第一次切土豆時,切到了食指,鮮血流在土豆片里,然后我簡單地包了手指,把帶著血的土豆片倒進鍋里炒熟,那頓飯我邊吃邊哭,眼淚落在白米飯里,咸咸的。后來是舅爺和舅奶奶找到我說,以后放假就來我家吃飯,不就是多雙筷子嘛!我不好意思老是去他家,他們就把飯菜做好給我端過來,有時也會把烤好的紅薯和玉米送到我家,香噴噴的,以至于長大后再也沒吃到那么好吃的東西。

再后來,村里的人看見一個孩子在家不易,提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黃瓜,四季豆,韭菜,南瓜,棗子,梨子,各類蔬菜水果……我也從小鎮(zhèn)上買了許多菜籽當作回饋。我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他們都想流淚,她們一部分人進了小土堆,永遠的安靜地躺在這青山綠水之間,還有一部分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而我也已過了而立之年。舅奶奶說,下午還要照顧外孫,先走了,看著舅奶奶瘦弱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路拐彎處,我只能祈求時間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告別了舅奶奶,大哥看我有些傷感。他大聲唱起歌,我愛你中國,親愛的母親。我為你流淚,也為你自豪。他沒有專門學過美聲,卻用美聲把這首歌唱得有模有樣,我問他為什么唱這首歌?他說,快十一了,舉國同慶,我這小老百姓也希望國家越來越好啊。我點點頭。這時,我聽到大山在與他合唱。

下午時間實在難熬,這全因大哥。我很快給爺爺奶奶上完墳,他卻和他的爺爺奶奶聊上了,什么保佑女兒考好高中嘍,什么保佑自己發(fā)大財嘍,什么要是差什么就托夢嘍。最后在他奶奶墳前,他竟然點燃了一根枯木雙手舉著拜起來,我拖著他要走,他說,還沒聊好呢。我說,你再聊下去天都黑了。他說,最后一句,我就聊最后一句。我說那你快點。他舉起燃燒的枯木拜了三下,然后大喊一聲,奶奶保佑,今年我能找個富婆,這樣我就不用擰鋼筋了。我一口唾沫沒吐出去,把自己嗆得連連咳嗽。

老家的房子早已塌陷,堆在那里像一個小山丘,竹林的竹子長得很快,很密。我們朝著各自爺爺奶奶的墳大聲呼喊,爺爺奶奶再見。我們聽到蟲鳴鳥叫,我們看到野豬拱過的不再耕種的土地,我們置身于自己的故鄉(xiāng),卻感覺無比荒涼。我們在心里和這里的動物,這里的植物,這里山川溪流,這里祖祖輩輩生長的人做了個告別,我們大步流星地向村口走去,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渾然的白光照在我們臉上,大哥開始唱起蘇軾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在清亮的歌聲中,我仿佛融入了腳下這片大地,我突然傷悲起來,我心想:下次回來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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