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宵
楔子
這些天,花涼一直守在我身邊,許是怕我難受,她走到窗前,將那紅木紋飾的窗戶合上。
“花涼,你開著吧。”
花涼轉頭看我,“娘娘,這鑼鼓聲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消停。”邊說邊將那窗戶再次打開。
我起身走到窗戶邊上,苦笑道,“成婚自當是熱鬧的。”
已是深秋,滿園楓樹紅得嬌艷,鵝軟石的小徑鋪就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楓葉,風一駛過,那火紅的一團便在空中自由起舞。
凌萊曾說,合宵,你既十里紅妝嫁我,我便許你一世安好。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后來我才明白,一世安好,不過是失了心的安逸。
凌萊你是對的,你許我的確實是一世安好,只不過是我誤當成了一世相許。
“娘娘,起風了,去里屋吧。”花涼不知何時已經將大衣披在了我肩上。
我搖搖頭,“花涼,我想去看看那新昭儀。”
花涼一聽嚇得花容失色,忙說,“娘娘,改日去吧,時辰不早了,新娘子和,和皇上大婚一定很忙。”
我好笑的看著花涼,她怕是擔心我會受不了吧,“那就不去了罷。”
風大了一些,我轉身朝里屋走去,將那一城的熱鬧鎖在了門外。
一
爹說,宵兒,你真要嫁給當朝皇帝?你可知伴君如伴虎,爹只有你這一個寶貝女兒,你若是不愿意,爹無論如何也會保全你。
那日,爹爹撫著我的長發,兩眼蓄淚,我看著他,第一次發現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戎馬一生的驃騎大將軍了,我說,爹,我想嫁給他。
楓葉凋零的秋天,我在江南第一次逢著他,那時,他站在船頭,手里拿著一根通透的白玉蕭,青絲隨著秋風肆意飛舞,簫聲清麗,帶著些許的悲涼,時而有幾只大雁南飛去,我坐在船艙里看著那一襲青衫的少年郎,他的周身好似暈了一絲淺淺的白光。
魚兒在水里游行,忽的竄起幾只,濺起細小的水花,他在船頭,俯下身,吩咐侍童拿來了魚餌,經他一喂,船下魚兒竟越來越多,很快便形成了一到魚路。我坐在船艙內,好奇極了,卻不敢上前,許是視線太灼熱,抬眼間竟對上了他幽深的眸子,我局促的撇過臉,他卻走了過來。
“看你這般好奇,這魚餌便給你吧,我要下船了。”
我愣愣那還剩大半盆的魚餌,他卻已轉身。
那一天,我好似看見了母親對我說的,那個會踏著七彩祥云來娶我的男子。
大婚第二天,他的新婚妃子來了凌霄宮,論輩分,是該來請安的,可連成婚都未曾告知我,這時候卻來對我請安,我內心有些惶惶不安。
“宛歌給姐姐請安了。”面前的美人,眉間一點朱砂,晶亮動人的眼眸顧盼生姿,紅艷的嘴唇襯著潔白的皓齒,膚若凝脂,大紅色的嫁衣還沒換下,頭上的金步搖隨著身形閃著金色的亮光。
我淺淺一笑,紅色,金步搖,昭儀本是妃位以下,卻已經享受著妃位的待遇,凌萊已經寵她至極了吧,“妹妹無需多禮。”
宛歌明眸一彎,“姐姐,以后我們便是好姐妹了。”
她清澈的眸子沒有一絲雜質,并不像宮里久待的那些宮人,我自是喜歡宛歌多一些,“嗯。”
她熟絡的牽起我的手,俏皮道,“姐姐,昨天婚宴我怎么沒見著你。”
我伸手拿過了桌上新泡的的茶,給宛歌沏了一杯,她大大咧咧的接過了茶。
我兀自掩飾自己的尷尬,輕咳了一聲,“我昨天有些事情。”
宛歌沒待多久,便來了幾個宮人。
宛歌很抱歉的看著我,“姐姐,我得走了,皇上催著我,改日我再找姐姐喝茶。”
宛歌一走,花涼便一肚子牢騷,“娘娘,我看那個宛昭儀是故意的,明明全皇宮都知道娘娘的事,偏偏她來戳傷疤。”
我瞥了一眼花涼,“莫胡說,宮中的事,早已在這凌霄宮之外。”
凌霄宮,誰人不知,一磚一瓦都是選用最上等的材料,一草一木都是皇帝親自挑選,大婚當日,大宴群臣,煙花燒紅了長安城的半邊天,太后親自為她戴上貴妃的鳳冠,三千顆南海珍珠,十二條龍九條鳳的華冠將她襯的明艷動人,皇帝更是日日落塌凌霄宮。
自從兩年前,凌霄宮的主子不知因何事頂撞了帝王,整整七日,帝王不曾上朝,七日以后,凌霄宮從此成為往事,花還是那花,草還是那草,可他卻再也沒踏入一步。
世人皆說那凌霄宮的主子恃寵而驕,落得這般下場也是活該,可世人哪知,那七日,他同我下棋吟詩,再正常不過。
二
宛歌再來時已是冬天,她挽著他的手臂,一步步走在了那條鵝卵石的小道,此時的楓葉早已落光,只剩下滿園子光禿禿的樹干,華麗終歸只是外表的,沒了人氣,只剩下凄涼。
“凌萊,我好冷。”宛歌的小臉凍得通紅,狐裘的披肩看起來并不是那么保暖。
他伸出大手,將她的纖纖玉手緊緊包住,“這樣就不冷了。”
我背靠著窗,后背硌著紅木的窗框,凌萊,凌萊,第一次見你,我叫你皇上,你說,合宵,叫我凌萊。那時候我撇撇嘴,一雙大眼睛瞪著他,她們都是這般叫的么?你揉揉我的碎發,寵溺的將我摟得更緊,合宵,就你一個。
一絲薄淚從我的眼角流下,凌萊,你終歸還是變了吧,君無戲言,怕是孩子才會信。
花涼見我這般,“娘娘,您……”
我搖了搖頭,吩咐花涼道,“你去內室拿些雪蓮花茶出來。”
他進門的一剎那我早已候在門前,兩年未見,他的模樣早已在腦海中模糊,本以為再見時,起碼我的心不會亂,可就從我望進的那一雙黑眸的一刻,我就已經有種窒息的感覺。
“臣妾給皇上請安。”我微微行李。
他客氣的說,“愛妃不必多禮。”
如此陌生,如此疏離。
“姐姐,我好些日子沒來了,可心里這些日子一直念著你呢。”宛歌抽出了被握住的手,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臂。
還沒邁出幾步,他變緊張起來,“宛歌,你當心點。”
宛歌回首對他一笑,“不會動了胎氣的,放心吧。”
我愣愣的看著他,雙眼有些刺痛,他的眼從進門的一剎那便全然都是在她身上,我竟覺得自己像個礙事的人,宛歌又拉我坐在桌邊,“姐姐,你這宮里太冷了。”
說完又囑咐下人生了個暖爐。
“皇上,你給姐姐宮里多派幾個仆人吧,這宮太冷清了。”宛歌嬌嗔的看了一眼他。
他薄唇輕啟,淡淡說,“好。”
“我和花涼其實挺好的,雖說冷清但也算是安寧,就不麻煩皇上了。”我連忙道,偌大的宮殿,金碧輝煌,吃穿從來都不曾虧待,這不就是一世安好。
他眸子一冷,“君無戲言。”
我心底溢出一絲苦澀,“臣妾遵旨。”
“哎呦。”宛歌輕哼了一聲。
他面露謹慎,“怎么了?”
宛歌咬著牙,額頭有些細汗,“肚子有些不舒服。”
凌萊拿過桌上那杯溫熱的雪蓮花茶,放在鼻尖輕輕一聞,周身瞬間降了幾度,忙起身將宛歌抱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宛歌心底一驚,隨后又伸手摟住了凌萊的脖子,嬌嗔的說,“皇上,姐姐還在呢。”
凌萊朝我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偷著嘲諷與蔑視,“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他抱著宛歌大步朝門外走,宛歌轉頭,歉疚的看著我,“姐姐,今天真的不好意思,改日我再來找姐姐。”
我的心一直留在了他最后的話。
三日之后,皇上果真派了幾個宮婢,但卻不是來凌霄宮當差的,合貴妃因心胸狹隘,犯七出之妒忌,加害宛昭儀,即日起被貶入冷宮。
花涼看著那為首的嬤嬤,“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那嬤嬤一臉兇狠,“這是圣上的旨意。”
凌霄宮易主,宛歌成了下一任主人。
搬去的冷宮的時候,我只拿了一些簡單的衣物和那個曾經裝著魚餌的水晶盆,于我,沒有他的地方便是冷宮,縱使凌霄宮曾經代表了凌萊和合宵,但也只是徒有其名罷了,人沒了,宮再大也只是虛妄。
三
冷宮的第一個冬天,宛昭儀被封了貴妃,搬進了凌霄宮。
二月初,冷宮還透著一股滲人的寒氣,我從手腕上褪下白玉手鐲給了那來送飯的小太監。
“娘娘,您這真是太客氣了。”小太監笑臉盈盈的將那手鐲揣到了懷里。
那是凌萊送我的手鐲,他曾說過,這鐲子是他額娘給他的,叫他遇著心動的姑娘便將鐲子送予她。凌萊的額娘是先皇在世時最寵愛的妃子,因為出身極低,所以只得了個淑妃的名號,但卻時刻占據著先皇的內心,先皇去世,她也便跟著去了。
“公公,勞煩您將這封信捎到白將軍府上。”我將信封遞給了那小太監。
那小太監將信封也塞進了懷里,諂媚的說道,“娘娘,奴才這就去。”
“謝謝公公了。”看著他遠走,我的心擰成了一股繩。
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到爹爹,此番被打入冷宮,怕是爹爹要操碎了心,我知自己選的路怎么都得走完,看錯了人,我認,愛錯了人,我認,可唯一對不住只有爹爹。
冬天又深了幾分,冷宮本就地處偏僻,根本沒什么人煙,這園子更是雜草叢生,一夜大雪,屋頂上,園子里,樹枝椏,入眼之處,皆是一片白茫茫。
寒氣逼得人直打哆嗦,冷宮沒有暖爐,更沒有柴火,我到底是沒有受過什么挫折,體質又怕冷,剛一入冬就得了風寒,這幾日風寒加重,整個人一直發著高熱,腦子混沌,眼睛也睜不開,急壞了花涼。
“娘娘,您這樣,怎么行,可我不知道怎么辦,將軍若是知道您這般遭罪肯定心疼死了,可皇上當真就這么狠心嗎?”花涼有些語無倫次。
“娘娘,您別嚇花涼,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花涼也不活了。”她哭著趴到我的床邊。
“冷。”眼皮子沉得不行,渾身都出奇的冷,好似躺在一張冰床上,只有一股股寒氣。
恍惚之間我好像看到了凌萊,他沒有穿鞋,赤著腳,穿著那一身在船上的青衫,長發被一根白色的緞帶綰起,濃密的眉毛輕輕挑起,兩眼彎彎,幽深的眸子投著一絲溫柔,他踩著薄冰,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合宵,十里紅妝都不敵你眉間一點朱砂。”他笑得如沐春風,我竟看的癡了。
“凌萊,這真的是你嗎?”我快步跑到他身邊,伸手撫摸著那久違的眼臉。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將它們放在唇邊,“合宵,當然是真的。”
我將腦袋抵在他的胸懷,腳下的薄冰漸漸化開,暖意從腳底到全身。
凌萊捧著我的臉,“合宵,你別哭。”
我道,“是太幸福了。”
凌萊緊緊摟著我,“合宵,對不起。”
也不知道和凌萊待了多久,忽然覺得周身一片寒冷,我驚恐的去抓住凌萊,卻發現凌萊不見了,我惶恐的睜開眼睛,對上了花涼擔憂的眸子。
房間中央的火苗燒的正旺,時不時竄出三兩個火星。
“娘娘,你覺得暖和些了嗎?”花涼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我睜著眼,除了冒著熱氣的火爐再無其他,是夢,可卻如此真實,終歸是不死心,我問,“花涼,這屋子可就你一人?”
花涼揉了揉鼻子,頓了頓,“娘娘,這冷宮怎么還會有其他人來。”
我揉了揉她細碎的發,看著她單薄的身軀,也許她自己不知,每次她說謊便會下意識的揉鼻子。此時我的內心依然會因為他的到來而驚喜。
“花涼,你也上來隨我躺著吧。”
花涼局促,“娘娘,那多失禮。”
“我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你我何必如此生分,叫我一聲合姐姐便是。”我看著她,人人皆知冷宮就代表了與帝王無緣,這丫頭怕是隨錯了主子,不然怎么會過得如此凄慘。
那一夜,花涼第一次同我睡在了一張床上,我第一次知道,其實花涼本是富家小姐,因為父親從商被冤枉,才落得將軍府當差。
夜半,花涼悶哼了一聲,我擔憂的摸了摸她的額頭。
四
來年春天,朝廷發生了一些大事,聽送飯的小太監說,邊境這幾日動亂不斷,皇帝憂心忡忡,昨日太醫院集齊會診。
我聽得心驚膽戰,他病了?他不是一向身體很好,怎會生如此大病。太醫會診,若不是病的很嚴重怎么會傳的如此沸沸揚揚。
輾轉幾日,我讓花涼拿來白綾,又囑咐花涼去凌霄宮找那宛貴妃求助,如果我沒猜錯,他現在一定在凌霄宮,而宛貴妃聽到我自盡的消息就算不想救,但仗著他在,也要救。
花涼走了一刻鐘的時候,我將白綾套在房梁上,估摸著時間,我踢開了矮凳,一陣窒息感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脖子好似被勒斷了,喉骨生疼,我輕輕閉上了眼睛,那時候,我想其實死了也是不錯的,起碼不必再念,不必再想。
宛歌如時趕到,我依稀能夠聽見花涼的哭聲,可卻睜不開眼睛,宛歌將我暫時安置在了凌霄宮的偏廳,風寒未痊愈加上窒息太久,我的喉嚨落下了病根,再也無法發出正常的聲音,一開口,喉嚨便焦灼著疼痛。
一周以后,宛歌說,“姐姐,皇上有些話要對你說。”
我如愿見到了病榻之上的凌萊,他那樣瘦,那樣憔悴,我安靜的跪在他的床邊,想伸手拉住他的手,心底卻又不敢,畢竟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他親近過。
他撫著我的臉,眼里盡是哀傷,如同那日他的簫聲,“合宵,你瘦了呢。”
我竟委屈的想落淚,幸好抬高了頭,沒讓眼淚落下來,我點點頭。
“合宵,此生,我對不住你。”凌萊輕聲說道。
當時我只是以為他是在為他這三年的不守信道歉,卻不知道,遠在將軍府的我爹,此刻正身首異處。
我搖搖頭,想開口說話,可喉嚨扯著疼,又怕一開口,那沙啞的聲音會讓他嫌棄。
“合宵,你怎不說話?”
我忙起身,去桌子上拿了紙筆,“嗓子壞了。”
他有些慍怒,坐了身子,“怎么會這樣?誰害的?”
我搖搖頭,繼續寫下,“生病了就壞了。”
他心疼的攬過我的肩,我感受著他身上的悲傷,“合宵,我會用后半輩子來彌補你,來照顧你。”
動人的情話聽一次就夠了,他給的承諾,我也只想聽這最后一次。
待我出了屋子,宛歌拉住了我的手,“姐姐,我過幾日便搬出凌霄宮了。”
我驚訝的看著她,她繼續說道,“姐姐,我想同你說說話。”
我輕輕點頭。
楓樹林又變得紅艷艷了,可這樣的紅,并不透著激情,而透著濃濃的悲烈,沒想到士別半年,它們一直都在,好似她從沒離去一般。
宛歌拉著我的手,“姐姐,你別太怪皇上,人總有一死,就算白將軍謀反,皇上也沒有禍及你。我終究得不得皇上的心,從我見到姐姐的第一眼便知道……”
我發了瘋一樣的掙開了宛歌的手,眼淚順著眼角一直流,我咬著唇,抽泣著,喉嚨發出“嗚嗚”的哭聲,一瞬間,喉嚨失去了痛覺,心好像被剜了一個大洞。
爹,你等等我。
爹,你在哪兒?
那一剎,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保護。
腳步停不下來,我一直奔跑,朝著宮門的方向奔跑,摔倒了好幾次,手掌膝蓋全都磨破了皮,可我早已顧不上疼痛。
我站在將軍府門外,看著貼著封條的紅木門。
街上的小販的叫賣聲仿佛還在昨天,爹爹說,宵兒,你真要嫁給當朝皇帝?你可知伴君如伴虎,爹只有你這一個寶貝女兒,你若是不愿意,爹無論如何也會保全你。
我跪在將軍府門前,沙啞的聲音說道,“爹,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從白天到黑夜,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可我不敢推開門,我怕一推開門,那一屋子的笑聲就會不見,我怕一推開門,爹爹就會消失,我怕一推開門,就會接到嫁給凌萊的圣旨……
夜黑的格外漫長,長的讓人忘記了恩怨,我趴在將軍府前的石階上,忽然明白了這么些年凌萊的用心,也許早在西湖舟上,他便已知曉我的身份,娶我的那年,他才剛即位三年,邊境戰亂不斷,唯有驃騎大將軍白瑜的兵馬能夠讓敵人聞風喪膽,所以,他娶我,我爹為他平戰亂,他寵我一分,我爹便為他賣命一分,一年以后,戰亂平定,白瑜回朝,此間,凌萊早已培養了他的人,而我爹手握虎符,成了他正式繼位以后最大的敵人,所以,他開始冷落我,疏遠我,讓全天下都知道,白將軍的女兒在宮里過得多么凄慘,為的就是逼我爹有所動作,我爹一旦行動,那么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以謀反的罪名,將他的虎符收回,只是凌萊低估我爹爹的忍耐力,直到半年前,我被打入冷宮,我爹再也無法忍受他的小女兒遭受如此對待,便亂了手腳。
凌萊,這一切,都是你的一盤棋,而我只是一顆棋子,棋局已贏,那棋子,是不是已廢。
“合宵,跟我回宮。”他輕輕在我耳邊說道。
夜還是這么黑,我看不清他的臉,害怕的縮到了角落,雙手緊緊抱著身體。
“合宵,跟我回宮。”他再次說道。
“你滾……”我嘶吼著叫道,聲音沙啞不堪。
他上前摟住我,“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我還是被他帶進了宮,他沒有坐轎子,一路上抱著我,下巴蹭著我的腦袋,我靠在他的胸口,聽著那沉穩的呼吸聲,多久以前,我曾盼著這樣的安寧,可是此刻的他,已經不是我的愛人,而是我的仇人,殺父之仇,此生不共戴天。
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晚,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要你血債血償。
五
凌霄宮已然恢復到了原先的模樣,晚春楓葉紅了一片,我輕踩在鵝軟石上,彎腰撿起一片紅葉,花涼拿著披肩跟在我身后。
“娘娘,你風寒未痊愈,還是回去歇著吧。”她說。
我搖搖頭。
“怎么如此不聽話。”他的聲音從遠處響起,隨后風塵仆仆而來。
我轉身欲走,卻被他擒住手腕,“多穿些吧。”他將花涼手中的披肩接了過來,披在了我身上。
他拽著我的手,走在那片楓樹林中,悠悠說道,“合宵,朕知道對不起你。”
這一個月來,他說的最多的便是“對不起”三個字,可我知道,如果時光倒退,他還是會要了爹爹的命。
“凌萊,我餓了。”我低著頭。
他大喜,看著我,“好,我這就讓人備膳。”他興奮的拉著我的手,往大廳走。
我看著他,三年多了,他依舊和當初一樣,英俊瀟灑,墨黑色的長發如云煙一般,白皙的皮膚始終透著一絲病態。
晚膳全是我愛吃的甜食,他竟還記得我愛吃的那些菜,可記得又能如何,不過是又一次的圈套罷了。
“凌萊,放我走吧,我對你沒了利用價值了,不是嗎?”我討厭他這副偽善的模樣。
他忽的擱下筷子,“合宵,沒想到你是這么想我。”
我站起身,“難道不是嗎?你敢說你不是因為我爹才娶我嗎?”
他一時無言,眉頭緊蹙。
“凌萊,放過我吧,我爹已死,合家對你不會再有任何威脅。”我憤怒道。
凌萊也站起身,掰過了我的肩膀,一字一句說道,“合宵,我不會放開你,死也不會。”
夜晚,他宿在了凌霄宮,我站在窗前,遲遲不肯睡覺,我怎會同一個殺父仇人在一張榻上,他穿著單衣從身后抱住了我。
“合宵,睡吧。”他將我抱到了床上。
他的吻細細密密,帶著占有,帶著憐惜,我被迫承受著這場隔著生死的歡愛,眼淚一次次打濕了枕巾,喉嚨里發出難耐的哭聲。
“合宵,我說過的,定許你一世安好。”他抱著我,低低說道。
我輕輕撫過他的臉,高挺的鼻梁,長長的睫毛,我低頭吻過他的臉頰,淚水滑落,“凌萊,既然你不肯放我走,就給我個孩子吧。”
凌萊不可置信,“你肯要我的孩子?”
我點點頭,“一個人,太孤單。”
那個晚上,以至于后來的很多個晚上,他抱著我,辛勤耕耘,直到一個月以后,凌萊告訴我,那個小生命終于來了,那天,他興奮的像個小孩子,他在窗下摟著我,看繁星,說著未來,說他早已想了無數次給我們孩子取什么名字,他說,男孩就叫凌溯,代表逆流而上的精神,女孩就叫凌窈,窈窕的意思。男孩以后就冊立為太子,繼承大業。
我應承著點頭,這樣的凌萊我漸漸習慣,可我忘不了,就是他騙了我三年,害死了我爹。
六
懷孕的第三個月,肚子已經微隆,宛歌竟然來找我,一如一年前,她第一次來凌霄宮。
宛歌坐在我對面,眼神還是同一年前一樣清澈,我記得宛歌那時候也懷孕了,可到現在都未曾聽她提過半絲小皇子的事情。
“姐姐,你懷孕了?”她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肚子之上。
我淺笑著點頭,“宛歌,我記得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懷著孕,也不知生了男孩還是女孩。”
宛歌面色有些難看,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沒了。”
知說錯了話,我歉疚的拉過她的手,“對不起,我……”
宛歌反倒笑了一下,“姐姐,萬事萬物皆有命,可能那個孩子跟我沒有緣分吧。”
那一場宮變,本該失去孩子的是她,本該承受一切苦難的是她,可偏偏他將她保護的太好。
宛歌眼中有些哀傷,繼續說道,“姐姐,你不要嫉恨皇上,他也是不得已。”
“宛歌,你難道不怨他嗎?”我心疼起宛歌,宮門如此深,一踏入便是一輩子,宛歌還這么年輕,看到現在的她,便想起兩年前的我,也是這般,即使失了寵,也將滿滿的一顆歡心給了他。
宛歌搖頭,“皇上也有他的苦啊。”
我嘆息,凌萊何德何能竟有宛歌為他如此傾心。
我囑咐花涼去膳房添置了幾道菜,留宛歌吃了飯,凌萊來時,正巧宛歌還未走,我便差凌萊去送她。
待他們遠走,我讓花涼去歇息,才喝下那一碗早前準備好的藥。
本以為凌萊會在宛歌宮中久留,卻沒料到他不到一個時辰便已經折返,藥效剛發揮,肚子抽痛,我隱忍著躺到了床上,額頭疼的直冒冷汗,我伸手死死抓住床單,凌萊,你欠我的,我終究會還給你。
一大股的鮮血從身體里往外面涌出,我伸手撫摸著略凸起的小腹,感受這久未逢面的孩子從身體里流走,來生你一定要投個好胎。
凌萊回宮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疼的說不出話。
“合宵,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凌萊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淚水和汗水浸濕了我的眼,我解脫一般的看著他,“凌萊,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滿臉驚恐,伸手掀開了我的被子,大片的血漬染紅了雪白的床單,“合宵,你就這么恨我嗎?”
我疼的說不出話,閉上眼,蜷縮成一團,凌萊,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恨我為什么到現在還舍不得殺了你。
次日清晨,我醒來時,肚子已經不疼了,那個小生命也已經不在了,我想起身,花涼卻先我一步,將凌萊的信遞給了我。
凌萊的字雋秀而有力,合宵,此生不到黃河,兩不相見。
沒了凌萊的凌霄宮和過去一樣,我在宮中休養了七天便離開了,我將他送我的首飾全放進了梳妝臺里,臨出宮前我去了一趟冷宮,將那水晶盆放進了包裹里。
我的凌萊,我帶你去江南。
七
“皇上,您這又是何苦?”宛歌看他醉的不成樣子。
凌萊又喝了一杯,“宛歌,你說,是朕錯了嗎?”
宛歌將地上的他扶了起來,“皇上,您沒錯,是姐姐不懂您的心而已。”
“不懂朕的心?”凌萊盯著手中那曾被她送人的玉鐲哈哈大笑。
是啊,是她不懂朕的心。
當年白將軍同太后雙雙聯手,想將他除去,若不是他早動手一步,怕是死的就是他了,如果他不將她打入冷宮,怕是白瑜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
他曾許諾給她一世安好,他一直都將她保護好,縱使兩年不見她,他也會在下屬匯報她的情報時為她心疼,每每夜里,他都想擁著她入眠,可他不能,江山未定,他怎舍得讓她涉足這宮廷的勾心斗角,她那樣美好,像西湖六月的白蓮,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她。
冷宮里,得知她將那定情的鐲子轉手給宮人,縱使怨,他還是在最冷的夜晚,只著單衣為她取暖,聽著她在夢里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字,他輕吻著她的額頭,合宵,快了快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清冷的淚水又打濕了他的臉頰,國仇家恨,終敵不過一場繁華。
宛歌將他攙扶起來,“皇上,天快亮了。”
凌萊輕輕一笑,“給朕更衣。”
宛歌轉身拿過龍袍,看著搖曳的燭火,她覺得自己就像這燭火一般,終會消失在這歷史長河之中,可她知道,如果一切重新來過,她依舊放不下此刻的榮華。
江南的深秋,黃葉飄落,他著青衫站在船頭,手里拿著一根玉簫,她坐在船篷里,目光灼灼。
大雁朝南飛,她還在等著那騎著七彩祥云來娶她的少年。
「好久好久以前寫的狗血短篇,被自己的瑪麗蘇給雷到了,現在的稍微成熟一點了,晚上回去找找,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