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噩夢
麥樂樂又做夢了。 相同的夢。夢中的她奔跑在一片開滿桃花的原野上,感覺自己在追逐什么東西,但事實上四周卻空無一物。
麥樂樂停下來,金紅色的桃花開到荼糜,濃墨重彩的味道在稀薄的空氣中蔓延開來,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流從她身后逼過來,麥樂樂屏住呼吸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回頭,千萬不要——這是夢中的另一個聲音告訴她的,她弄不清聲音的來源,只是在一瞬間里,耳朵就被這種聲音填滿,所有的雜音在一瞬間全被扼死,好像五彩斑斕的涂鴉在頃刻間被潑上了一桶純白的涂料,色彩在一瞬間失衡。
那個聲音暖暖的吹著耳際,好像五月海邊的風,但更像秦姨溫熱的唇,秦姨的嘴唇可不是貼在她臉上的,爸爸和妹妹的臉才是那個精致女人五官的著陸點。如果表情也有色彩,那么秦姨留給麥樂樂的色彩就是一望無際的慘白,如同夢中的記憶。
當然,麥樂樂知道自己在做夢,然而她醒不過來。噩夢成為深度夢魘,逼著她在絕路上爬行。是的,爬行。麥樂樂渾身無力的癱倒在金紅色的桃花中,不時有細碎的枝椏刺進她赤裸的腳趾,滲出的鮮血很快被花朵吸了進去,于是金紅色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耳際的聲音愈演愈烈,它好像具備某種魔力般開始撕扯麥樂樂的頭皮,使她身體一陣痙攣,接著就是抽搐。
麥樂樂覺得自己的身體真的開始動了起來,床在劇烈的晃動,接著她的頭發被人扯了起來,當然這不是做夢。她睜開眼看見上鋪的蘇雅站在地上,左手叉腰,右手中攥了一把頭發,麥樂樂的頭發。
“你丫做春夢呢?動個毛啊!”
麥樂樂簡直無言以對,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三次在宿舍的床上做蘇雅所謂的“春夢”,直到醒來的前一秒,她還能感覺到那些荊棘刺進腳趾時的刺痛感,麥樂樂舒展了一下蜷曲的身子,忽然感覺一股熱流從身體里涌了出來,心里不禁一驚。
不愿意看到的還是來了,麥樂樂翻身下床時,睡衣和床單上的紅色徹底暴露在蘇雅面前,看著手忙腳亂撕衛生紙的麥樂樂,蘇雅冷冷一笑:“有人養沒人教!來例假都不知道!”
麥樂樂假裝聽不見,這個傲慢的官家小姐從小就錦衣玉食金尊玉貴,連衛生巾都恨不得用LV牌……麥樂樂聽見腦袋里的聲音問,LV產衛生巾嗎……不知道!
麥樂樂還沒有完全從夢中抽離出來,窗外薄脆如糖紙般的黎明壓不下她心中莫名的恐慌,更何況另外兩個人都在睡覺,麥樂樂可不想因為自己的錯誤和那個穿著真絲睡裙、身材纖細而且隱沒在黑暗里的女子吵架,盡管她是那樣的頤指氣使盛氣凌人,她對自己的鄙夷又是如此令人憤怒——但!麥樂樂又不是第一次遭到這樣的鄙夷,換句話說,她就是在鄙夷的炮火中長大的,一天不被鄙夷都覺得少點什么!好吧,麥樂樂低著頭說:“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
沒有聲音?麥樂樂沉了口氣,耐著性子重新說:“對不起,打擾……” 話剛說到一般,麥樂樂突然感覺空氣不太對,一股冷颼颼的風從領子里鉆進來,一個激靈,她發現自己站在走廊里。
周圍靜悄悄的,根本沒有蘇雅,沒有睡衣和床單上的血漬,沒有衛生巾。 走廊里裝了昏黃的吊燈,燈泡比較劣質,電壓也不太穩定,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本來就昏暗的燈光閃爍不定,好像暗夜里迷路的某個游魂。
麥樂樂終于在現實中領教了什么叫做頭皮發炸,她尖叫了一聲,瘋了一樣朝宿舍跑去。 什么時間來了這里,為什么來這里,統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就要回去!
然而只跑了幾步她就觸電般站住了。腳下的刺痛感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她不得不低頭看看自己的拖鞋去了哪里——沒有拖鞋。赤裸的腳才在零碎的枝椏和荊棘上,金紅色的桃花貪婪的吮吸鮮紅的甘露,暗夜中刺目的猩紅肆虐的撕扯著視覺,一切真實的如同虛構……
“呀————!!!”麥樂樂糾結在恐懼和疼痛中,尖叫成了唯一可以用來發泄的武器,然后一道強光翻開她的眼皮,接著一個龐大的影子闖入她的視覺。
“麥樂樂你丫瘋啦!”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實,多么可怕又多么黑暗的地方,蘇雅總是真實存在的,如下水道里的美人魚般,惡心卻又叫人無法回避。
麥樂樂又一次睜開眼,天光大好。蘇雅從上鋪探下頭來,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配上貼了一夜的眼膜和用保鮮膜包起的嘴唇,活脫脫的恐怖片現場!眼睛里的紅血絲充分說明了她的睡眠不足,同時也加重了因為被吵醒而催生的憤怒。
原來是夢中夢,麥樂樂舒展了下身體剛想再說一遍對不起,身子底下不平常的熱度又一次驚了她,看來洗床單已經在所難免了。麥樂樂下床折起床單,還好沒有滲到褥子上。
“惡心……”蘇雅嘟囔了一句繼續睡了。麥樂樂摸了下頭上的汗,睡意全無。今天是周五,下午沒有課了,這意味著截止到下午兩點鐘為止,麥樂樂又將一個人度過凄清冷寂的周末。
麥朵朵一定回家了,秦姨正忙著對小保姆頤指氣使呢吧!爸爸也正在外面賠笑臉裝孫子吧……
麥樂樂對著桌上的白水出神,命運為什么這么不公平呢?自己一出生就因為最荒唐最可笑的一句話而被拋棄掉,多年以后不得已回到家里,爸爸已經娶了新媳婦,那個小眼睛的妖冶女人,有著這個世界上最為諂媚又最狡猾的一張臉——盡管爸爸總是說她善良,好吧,就算是我麥樂樂的偏見吧!可是她生的女兒簡直和她如出一轍!麥朵朵嬌小可人的身材配上那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竟散發出令人難以自持的魅惑氣息來,難怪林牧風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了……
麥樂樂嘆了口氣,想起醫院里依靠藥物維持生命的養母,心里就一陣悸痛,爸爸不肯給養母支付更多的醫療費用,不肯提供手術的錢,盡管他戶頭上的數字早已超過了八位數。
她記得爸爸的眉毛微挑,嫌惡又不屑一顧的看著養母然后扔下一張三十萬元的銀行卡說:丫頭在你那呆了十五年,這些錢也能還你的人情了!麥樂樂看著神情有些木訥的養母,暗暗把牙咬得直響,她無法忘記在養母破舊貧寒的小屋中度過的一切快樂日子,八歲時為了給她湊學費而賣掉了頭發,十五歲時又是為了學費而賣掉了自己……
麥樂樂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一直都拿養母當親生母親,為此她抱怨過,嫌棄過,痛苦過,她曾經嫉妒死了那些富家女有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的生活,曾惡狠狠的憧憬過,然而命運聽到了她的哭訴而為她改變時,她又在猶豫中平靜的推脫掉了。
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終于找到她,告訴她她的親生母親將不久于人世,希望她能夠回到他們身邊。唾手可得的幸福更像一場蔓延在貧窮卻平靜生活里的噩夢,捉著養母手的麥樂樂以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姿態躲在養母身后,說什么也不肯同父親回家,盡管她知道家里那個被她稱作媽媽的女人正對她聲聲呼喚,但——你們剛開始都去哪里了?為什么要遺棄我?既然遺棄了我就不該再叫我回去,更不該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
最后,麥樂樂從養母身后站出來,頭也不抬的對父親說,請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我還有媽媽要照顧。
養母的嘴唇哆嗦著,眼里流出淚水來。父親的臉色從青到白,拳頭被捏得咯咯直響,他的眼神從愧疚到哀求再到憤怒,他注視了麥樂樂一會兒,強壓住憤怒:“當年他說得真對,你就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現在不回來,那就永遠都別回來!”
麥樂樂把眼睛轉向天窗外的太陽,強烈的光線從她不肯瞇起的眼睛里射進來,麥樂樂聽見父親離開的腳步聲,眼淚眼眶中氣化升騰……
然而她還是回來了,為了養母的醫藥費回到了生父家里。
麥樂樂永遠都無法忘記十六歲那個冬季,她抱著簡單到窮酸的行李站在豪宅門前,聽見車輪壓過雪地的聲音,冷漠而無辜。
麥朵朵從林肯里下來,奇怪的瞥了她一眼,眼里滿是洞悉的神色,麥樂樂在她眼里聽見了車輪壓過雪地的聲音。沒有人請她進去,大門沒有溫度的挺立在那里。
當年他們拋棄我時也是這樣一副冷漠而肅然的神情吧!
“你和這家人什么關系?”對面的窗戶唰的開了,一個腦袋探出來。
麥樂樂看見一張流里流氣又英氣逼人的臉,不由自主的膽怯了。她退了一步,饑餓和寒冷在一瞬間被沖進了異樣的東西,全亂套了。
“喂,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林牧風——”門開了,麥朵朵走了出來,穿過透明的麥樂樂沖男生招手,“和我出去一下!”語氣里沒有任何商量的成分。男生樂顛顛的陪著去了,臨走還丟下一句:“傻了吧……”
好了好了,麥樂樂端起杯子重新填了水,不能再想了,眼眶被憋得發脹,當著這么多人哭成什么樣子呢!不論好壞,最終不是走進了他家的門么!喜歡自己也好,不喜歡也罷,我終歸是他家的血脈,法定財產繼承權還是存在的,有了這些錢就可以給養母做手術了……
麥樂樂閉了閉眼,覺得什么噩夢都不可怕了,自己就生活在一個接一個的噩夢里。
她攤開剛剛借來的書,這是本李漁的《閑情偶寄》,書有些年頭了,除封皮破爛不堪之外,里面的線還斷掉了,麥樂樂一抖,從里面掉出一頁發黃的紙來。
與整部書的內容比較起來,這張紙上寫的東西令人不知所云: “桃源街桃源路495號”
很顯然這不是被人惡作劇寫上去的,字體是標準的宋體五號字,與正文內容混在一起,沒有絲毫的唐突感。
總不會是李漁寫上去的吧!麥樂樂收拾起東西,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不應該縮在屋子里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