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澄澄的一望無際的麥浪,小山似的麥垛。一個豐年。
小學生都放麥假,去拾麥穗兒。顆粒歸倉。
然后,馬車人車排成長龍,金燦燦的麥子被運往倉庫交公糧。
你在麥浪里滾麥堆里爬,你依舊吃著窩頭喝著稀飯,垂涎著油餅香餑餑。
然而你吃不著,城里的人要這些好白面養活。鄉下百姓,要吃白面?不夠格。
你親手種的,你也吃不著。
一年到頭來,豐收就成了墻上貼的一張年畫:
一群小朋友,在麥垛前載歌載舞,歌唱大豐收。
你用汗水澆灌出來的豐收,實質上并沒有改善自己吃糠咽菜的苦日子,與自己毫無干系。
從什么時候起,交公糧的糧是給錢的;種的地是拿補貼的。
于是,每次回鄉,我的老妗子過來嘮嗑,重過來倒過去的:
多好啊!這社會多好啊!種地不拿錢,還反過來補給你錢。
她和老舅,奔八十的人了,依舊起早貪黑,耕耘著腳下的黃土地。
你出勞力它就產東西,拿到集市上就是鈔票啊。
這地你白種,上面還給種地補貼。
多好的社會啊!
然而去年,老人家卻苦哈哈地遇到致命難題了:
住得好好的房子院子,統統地要被收走了。
要統一建成商品樓,你的院子房子折合多少平方米,將來建好了分給你一兩個單元。
另外多出來的面積,按院落大小,給你五到十萬買斷。
做了一輩子農民,風里雨里地攢下幾個錢,硬生生地,要投到住里去了。
一個單元房,爬上爬下,你種地用的家什,你養的家畜家禽,通通沒有了歸宿。
要買個放工具、車輛的庫房另外交十萬。
算來算去,都是大大的不合算。
都這么老了,這個樓什么時候建好還算不定,能不能住還是個未知數。
院落一扒拉,一群雞鴨羊羔,二位老者,形單影只,居無定所。
租借人家地頭的棚屋,趕緊賣掉了羊咩咩。
吃著家養雞蛋,喝著自產羊乳,院子里是當季青菜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老妗子回過神來:
這個社會真他媽蛋毒!你拼死拼活攢的幾個錢,它拿個房子來榨干你。
是啊,為了大城市里打拼的兒孫,能有立錐之地,老人家已經貢獻出了大部分的積蓄。
在虛弱的晚年,又被無情驅使;他們的悲情,可想而知了。
一片片一幢幢的商品房,價格說漲就漲。
你手里不多的鈔票卻一貶再貶。
你耕耘的黃土地里的產出,倒是為什么,那么低廉?
十幾年前,我在這個都市里買水蜜桃三元一斤;那時這片區的房子,三千一平。
今年,街頭的水蜜桃十元三斤,而房子呢?卻到了十二三萬一平,上不封頂!
十幾年來,工資增加沒有一兩倍,而住房價格,足足提高了四十倍!
那時候,一個白領有一份穩定工作,一個月可買一平,極少首付就有了自己的房子;
如今500萬只是誠意金啊!
你讓年輕人情何以堪!
奮斗失去了目標,壓力摧垮了意志。
從鄉下到都市,一把無形的剪刀,無情地收割著勞動者的血汗。
蜜桃豐收了,荔枝豐收了!
聽說還要設什么豐收節?
當我們說豐收的時候,我們的家園在哪里?
我們津津樂道的豐衣足食、知足常樂,祖祖輩輩安定祥和的根在哪里?
連根拔起,被拋向無情的市場里去。
生、老,巴不得撇得清;
只盯著壯年的血汗錢,吸干。
故鄉不再,新的熱土上卻沒有你的棲身之所。
那一片片樓宇,豐收的樓宇,天價的樓宇;如同海市蜃樓,無法踏足。
正如這虛妄的豐收的含義。
豐收了,并不意味著與大地赤膊肉搏的人,就有了好收入。
豐收了,價爛了。你的投入收不回本錢了。
血本無歸,你咬咬牙,愿賭服輸。
第二年,種的人少了。比如大蒜,今年豐收了,一斤上好的蒜頭才四塊五。
明年,不種算了。于是拉皮條的出場了,他壟斷了大蒜產區所有的資源,新蒜一上市,十元一斤。
到后來,差不多二十塊錢一斤。
壟斷市場的皮條客,賺得體滿缽滿,去交首付,買樓了。
豐收節,慶豐收,那一幫載歌載舞的,是皮條客的托;
真正與大地親密接觸的人,莫名其妙:豐收?切!我的收入多了多少呢?
我多的這一點收入,夠買樓盤的一塊地磚嗎?
家之不家,根基已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