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江湖令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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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 ? ? ? ? ? ? ––宋·陸游《卜算子·詠梅》

■ 1.

梅是鄰居家遠房叔叔的女兒。

梅兩歲那年,母親在生梅的弟弟時去世,留下剛滿兩歲的梅和嗷嗷待哺、還沒來得及見上母親一面的弟弟。

或許受妻子猝然離世的打擊,梅的父親經常借酒澆愁,脾氣也越發暴躁。小時候,經常聽到住在隔壁的梅被醉酒的父親暴打時撕心裂肺的哭聲。

突然的家庭變故,對這個原本就窘迫的家庭無疑于雪上加霜,還要拉扯兩個年幼的孩子,梅的父親不堪重負,漸漸變得精神恍惚。有時到附近的鎮上趕集,跑出去就找不到了回家的路。終于有一天,他離家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年,梅還不滿六歲。

■ 2.

此后,梅和弟弟只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爺爺奶奶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每天起早貪黑,一生勤勞簡樸,養活了三個兒子。眼看三個兒子都已長大成年,一個個娶妻生子,各自成家立業,日子似乎開始有了盼頭,不料卻接連發生如此變故。

父親剛失蹤的頭兩年,梅的爺爺曾千方百計地托人四處尋找,附近的十里八鄉都找了個遍,還是杳無音信。

每逢過年,同村外出打工的人回家,爺爺總會前去打探消息。或許他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幻想,希望有人能在外地偶遇到梅的父親。但人海茫茫,這種希望畢竟渺茫,他每次總是失望而歸。當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爺爺也只好暫時打消了找人的念想。

家庭的變故和生活的重擔,讓梅年邁的爺爺顯得越發蒼老。他的腰板更加佝僂,人也變得沉默。小時候,總能看到他一個人扛著鋤頭下地干活,腰彎得像張弓,走路時上半身幾乎要跟地面平行。黃昏從地里回來,總是蹲在屋外的墻角邊,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下,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方寸地面,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

■ 3.

生活雖然不幸,但日子總得繼續。

所幸的是,家庭的遭遇似乎并沒有給年幼的梅留下什么陰影。和其他孩子一樣,梅照例每天上學讀書、下地干活,瘋瘋癲癲地玩耍,無憂無慮地生活。

記得童年時,我和梅還是很要好的玩伴,因為家離得很近,每天上學都會結伴同行,放學回家也會一起嬉鬧。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我們在麥秸堆成的草垛里撒歡打滾,在明亮的月光下玩捉迷藏,在村頭的祠堂前聽說書人講楊家將,步行好幾公里去鄰村看露天電影……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梅是個很懂事的女孩。每天下午放學,她都會急急忙忙趕回家,幫著奶奶燒火做飯,帶著弟弟玩耍,周末假日還要下地干活,早早地挑起了本不該屬于她這個年紀的重擔。

勉強讀到小學畢業,因爺爺奶奶無力供養,加上家中需要人手幫忙,梅為了弟弟能夠安心讀書,主動放棄學業,專心當起了爺爺奶奶的幫手。

■ 4.

在爺爺奶奶含辛茹苦的操勞和照料下,梅和弟弟還是一天天地長大。

17歲時,梅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個蓬頭垢面,總是掛著長長鼻涕的女孩,不知不覺中蛻變成一個漂亮的姑娘。有著明亮的雙眸,常年日曬的健康膚色,笑起來會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一頭烏黑的長發還是天生的自來卷,就像燙了當時流行的波浪頭,看起來單純質樸又不失青春時尚。

也是在梅17歲那年,爺爺被查出肺癌晚期,長期的操勞,還合并多種其他疾病,很快便撒手人寰。奶奶身體一直不好,老伴去世后便病倒在床。兩個叔叔都在上海打工,奶奶由留在家里的嬸嬸輪流照顧。弟弟此時已初中畢業,沒能考上高中,本想就此輟學,在梅的堅持下,還是讀了縣城的一所職高。

■ 5.

也許是家中已了無牽掛,又或是不甘命運的擺布,處理完爺爺的后事,梅便央求回家奔喪的二叔帶她一起去上海。二叔本來不答應,經不住梅的軟磨硬泡,只好帶著她一路輾轉來到了打工的地方。

這是連縣城都沒去過的梅生平第一次進城。繁華的都市,喧鬧的人群,寬闊的街道,繽紛的霓虹,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熙熙攘攘的滾滾紅塵,一切在梅的眼里都是那么新奇。

然而,現實并不總是想象中那樣美好。短暫的新鮮過后,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生存成為梅面臨的首要問題。

梅沒什么文化,找不到輕松的工作,只能先跟二叔在建筑工地打打零工,有時給施工隊燒燒飯,有時去工地打打下手……好在從小就習慣了做家務,對勤勞又能吃苦的梅來說,這些還算駕輕就熟。

■ 6.

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窗外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梅常常會一個人靜靜地發呆。每每想到故鄉那個小村莊,想到昏暗的燈光下仍在病痛中掙扎的奶奶,想到生性調皮學無所成的弟弟,想到自己茫然而不可知的未來,還是會有無限的惆悵。

機遇,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降臨。

一次偶然的機會,梅被介紹到一位老人家做保姆。老人退休前是大學教授,唯一的兒子從高中時就到國外讀書,找了個外國女友,大學畢業后在國外定居。老伴一年前因病離世,兒子遠在異國也沒有回來。身邊沒有親人,風燭殘年的老人雖然生活寬裕,也時常感到孤苦無助。

梅很珍惜這份相對輕松的工作。眼前的老人,似乎讓她想起臨終前爺爺期盼的眼神,和病床上苦苦掙扎的奶奶。照顧老人時,梅傾注了對爺爺的懷念和對奶奶的歉疚,干起活來也格外用心。

■ 7.

兩個月后,老人生了場大病。住院期間梅全程陪同,忙前忙后地張羅,出院后想方設法做可口的飯菜,閑暇時陪老人聊天解悶,常常逗得老人哈哈大笑。本來已經了無生機的家,被梅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了久違的歡笑和溫馨。

在梅的耐心照料和悉心調理下,老人逐漸恢復了健康,人也變得精神起來。老人很喜歡溫柔善良又充滿青春活力的梅,也越來越離不開梅的陪伴和照料。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離開了梅,今后的生活會是怎樣,是否又像從前一樣地孤寂。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梅正在忙著打掃整理房間,窗前躺椅上的老人突然叫住她,要認梅做他的干女兒。條件是,不能再回老家,斷絕和家人的聯系,也不再支付她的工資,搬來和老人同住,負責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直至老人安然離世。作為回報,等料理完老人的后事,遺產全部留給梅。

跟梅說這些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窗溫暖地灑在老人身上。梅看著老人認真的樣子,直起腰來怔了怔神,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珠,咬了咬嘴唇,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只是轉頭俯下身子又忙著擦地板。

■ 8.

閑談中,梅跟二叔說了老人要認干女兒的事。二叔忙不迭地勸說梅,有這樣的好事,趕緊答應吧,不就是不發工資了么,反正吃住都在老人家里,也花不到什么錢;老家不回就不回了吧,本來那里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梅緊咬著嘴唇,死死地盯著二叔,輕輕地嘆了口氣……

也許,在梅的心里,還是舍不得故鄉,也放心不下遠在老家的奶奶和弟弟。雖然離開了那里,但時刻夢縈于心的,還是那個曾經生她養她的地方。那里雖然貧窮,但有她青春的過往,有她牽掛的親人,有了這些,才會感覺溫暖而踏實。

認干女兒的事只好作罷,老人也沒有再提。梅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到老人家干活,每月拿到工資后,按時給奶奶寄醫藥費、給弟弟寄生活費。

一年后,老人的兒子聯系了一家養老院,托朋友把老人送進養老院安享晚年。老人本來不想去的,拗不過兒子的堅持,還是辭了梅搬了進去。梅又一次失業了。

后來,梅又做過理發店洗頭妹、餐館服務員、公司前臺……雖然梅勤勞踏實,但沒有文憑沒有經驗,每次找工作都還是很艱難,只能找些簡單的粗活。

■ 9.

日子平靜地流淌,轉眼兩年過去了。

20歲那年,梅見到了輝。輝和梅是同一個鎮的老鄉,比梅大三歲。梅到那家公司做前臺接待的時候,輝已經在那里打了兩年工。一次在員工食堂吃飯,兩人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聊天時才得知竟是老鄉。

同在異鄉漂泊,又有著相同的鄉音,此后輝對梅格外地關照,每天熱情地跟梅打招呼,不時地噓寒問暖。這讓從小就缺乏關愛,獨在異鄉打拼的梅感到些許的感動和一絲久違的溫暖。

愛情的種子在猝不及防中悄悄萌芽,兩顆年輕的心越走越近。

輝生日那天,請梅一起吃飯。兩人聊起家鄉的生活、童年的瑣事,和各自對未來的美好設想,一次又一次地碰杯,喝了很多酒。兩人都有點微醺。

閃爍的霓虹下,輝扶著梅,搖搖晃晃地走在凌晨的街。梅對著空曠的街道大喊,喃喃地說著胡話。微風拂過臉龐,吹亂了梅柔柔的卷發,也迷亂了她寂寞已久的心。

那一夜,梅沒有回公司宿舍。昏暗的燈光下,梅在恍惚中感到身體的刺痛。醒來時,看到躺在身邊仍在熟睡的輝。

■ 10.

梅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慌亂地找到輝,淡淡地告訴他這個消息。輝低著頭,許久沉默不語,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無奈之下,梅拉著輝找到二叔,告訴二叔他們戀愛了,準備過幾天就回家結婚。二叔雖然覺得突然,但也沒好仔細再問什么。只是漫不經心地說,想回就回去吧。

輝和梅辭了工作,一起回了老家。婚期訂在兩個月后。沒有正式的婚禮,也沒有像樣的嫁妝,只是簡單地請親戚吃了頓飯,梅便按老家的風俗,坐著一頂火紅的花轎,走進了輝破舊而簡陋的家。

婚后沒幾天,輝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又不得不外出打工。和大多數農村女人一樣,梅只能留在家里,一邊養胎一邊照顧公婆。

■ 11.

梅嫁出村后,便漸漸沒有了消息。我因為在外讀書,從此也沒有見到過梅。

只是偶爾打電話時,從家人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梅似乎過得不好,婆婆嫌棄她沒有爹媽,配不上自己的兒子,而且未婚先孕,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從沒給過她好臉色。還有一次,聽姐姐說,在街上遠遠地看到了梅,吃力地挺著個大肚子,正在跟賣菜的小販討價還價,看起來似乎蒼老了很多,差點認不出是她。

第二年寒假回家,聽人說,梅死了,分娩時難產,鎮上的醫院條件不好,甚至都沒來得及搶救,還好,保住了女兒。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涌出莫名的悲傷。一瞬間,腦海里浮現出童年時曾經一起玩耍的情景。如水的月色下,我們一起在草垛上打滾,一起在月光下玩捉迷藏,手拉手去鄰村看露天電影……

■ 12.

列夫·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不知道還有多少農村女孩,有著和梅相似的命運。

她們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夢想,早早挑起家庭的重擔,默默忍受著生活的艱難,在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中,任憑歲月蒼老了她們的容顏,消磨了她們的青春與純真。

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梅或許想起了她同樣死在產房的母親。

也許,這就是宿命吧。梅的宿命如此,她的母親也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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